第四幕 喋血歧路(1/4)
1
斜砍而下的刀锋挥了个空。
向上挥起的扇子所掀起的龙卷风仅止于掠过和服袖子的程度。
尽管接连互砍了数回,双方仍是毫发无伤。
为了暂喘一口气,两人不约而同退开保持距离,并拉开彼此的间距。
“果然很有一手嘛。”
日崎步摘——一族的分家“海良”之女·步摘脸上挂起了冷酷的微笑。
“这客套话一点都不有趣。”
枯叶——本家之女因为这番赞扬锁起眉头,毫不领情地回斥。
“至今不曾输过奴家任何一场比试的人在胡说什么。”
“比试跟实际相互厮杀又不能相提并论。”
两人的对话就好比朋友之间的闲聊。
但两人手上所拿的,既非木刀也不是竹剑。
“说得也是……你这娃儿心地最善良了。是因为现在手上握的是真剑吗?怎么比比试时还要弱呢。”
“我的身手并没有比较迟钝耶。我看是枯叶你变得比平时还要矫健吧?你有那么怨恨我喔?有那么想要我的命喔?”
“哼……这是专注力的差别。说到这儿,每次读书习字你往往心不在焉的呢。常常分心眺望窗外的小鸟,然后被砂姬斥责专注力散漫不是吗?”
“还不都是因为读书很无聊嘛。”
“不然你喜欢砍砍杀杀吗?奴家一直以为你不喜斗争呢。”
“我现在一样很讨厌啊……不过呢,喜不喜欢跟行不行是两回事。”
“是吗?”
“是啊。所以呢,我也差不多该……拿出真本事了喔。”
步摘将手中的铁扇——‘白银魉牙’横放,往前比出。
好像开始跳起舞来一样,两膝微微往下沉。
“求之不得。比试连败中的奴家若能战胜拿出真本事的你,那是再愉快也不过的事了。”
“不要说笑了!”
一声大喝。
步摘就地低空跃起,以身体为中心旋转了一圈。描绘了圆形的铁扇轨迹当场化作飞越了间距的无形刀锋,朝枯叶砍来试图将她拦腰斩断。
枯叶弯下身子,放无形的刀从头顶呼啸而过,同时压低重心一个箭步向前冲去,刺出银白的刀刃。
但这一刀被躲开了。身子结束旋转着地的同时,步摘又蹬了地面一脚往侧方回避。
尽管枯叶随即将前刺的动作改为横劈,但使尽浑身解数的一刀轻轻松松便被随手一挥的铁扇招架住。步摘的嘴唇微微张动。
“——退。”
一阵疾风倏地从铁扇吹出。
枯叶持着被压制住的单刀的手猛然被往上弹开。步摘见机不可失,藉着弹开单刀的力量顺势将扇子往枯叶的喉头砍去。枯叶即刻后跳闪避,但并未安然无恙。扇子所射出的真空波的尾劲擦过了她的颈子,并且有几丝黑发被切断融入夜色中。
嘶——一道红色的液体从枯叶白皙的颈部滑下。
枯叶随手抹过那道伤口。当她的手指一从肌肤移开,伤口便消失不见了。
此乃铃鹿一族所具有的强韧生命力所发挥的功效。
“……不过是道划伤罢了,也那么拼命治疗,这样好吗?”
但步摘说的也不无道理,那股力量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治愈伤口会累积相对的疲劳。假若一一愈合不起眼的小伤口,当受了重伤的时候,就会碰上体力不足治疗的窘况。
“又有何妨。”
不过枯叶毫不引以为意地摇了摇头。
“奴家这副身体是跟吉乃收下的。不想伤及任何一根寒毛。”
“……原来灰原同学那么受到你的关爱啊。但是呢,枯叶。她这个女孩可没有你想像中的那么伟大喔。因为她是个被我们欺负到哇哇大哭的爱哭鬼呢。”
面对语带挑衅的嘲讽——枯叶却是这么回答的:
“你在胡说什么?”
她的表情与其说是错愕,更像是真的摸不着头绪。
“奴家对俗世虽称不上耳熟能详,好歹也知道欺负是怎么一回事。所谓的欺负……就是强者对弱者施以阴狠的暴力对吧?”
“对呀,所以……”
枯叶打断话未说完的步摘……
“既然如此,那么弱者对强者施以的阴狠暴力便不算欺负。”
……并堂堂正正地如此说道。
“吉乃常常哇哇大哭、吗?奴家确实也有察觉到这个现象。自从行了丧服以来……泪腺就跟着发达了起来哪,动不动就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事差点流泪呢。说来可耻,昨天奴家收看每个礼拜都不会错过的电视节目时,在以往无动于衷的场面哭成了泪人儿哪。奴家指的是‘庸才魔女古露露’第四十五集。你也有看吗?”
“我没看……重点是,你还在看那个节目啊?年纪都老大不小了。”
“说那什么话。好节目就是好节目,与年龄无关。”
枯叶有些恼火地反驳,后来大概是发现自己扯远了,便以一句“总之,言归正传”将话题带回。
“你不懂吗?步摘。”
枯叶的语气显得平心静气,就像在说教般。
“吉乃是个爱哭的女孩应当是事实吧,而且她肯定也有软弱的一面。但……动不动就哭的软弱少女将你们的狠毒暴力隐忍下来了,想必一定比一般人的忍耐还要艰苦吧。即便奴家也无法想像她当初是怀着什么样的感受。可是吉乃却没有选择复仇、逃避和服从,也并未像你一样去憎恨他人,只是一味忍气吞声。如果那……那不叫坚强的话又叫什么呢?”
步摘的双眼一如迸开似地猛然睁大。
“你为何就是无法理解那个道理呢?难道你的身体从来没跟你表示过什么吗?”
见步摘那副模样,枯叶的脸上渗出了怜悯与哀戚。
“梨梨子和吉乃不正是亲友吗?那么你应当早就明白了。只要你有心倾耳聆听身体所发出的无音之声,不可能会没有传达给你知道的。”
“少啰……唆。”
“你之所以未能感受到那个心声,原因就出在……你舍弃对祭品的敬畏,遗忘了借他人身体使用的感谢,强硬逼迫梨梨子成为自己的东西。咱们一族的丧服,说穿了就是共生。不只接受对方的身体,也要接受对方的心,否则共生便不成立。你强迫对方服从又能如何?胡闹也该适可而止。”
“少啰唆……”
“你喜欢的不是人类。你喜欢的唯有甘心接受你的人类罢了。”
“少啰唆,闭嘴!”
步摘的情绪终于激昂了起来。
她忘我地扑向枯叶,胡乱地挥舞铁扇。扇子所掀起的狂风一点一滴地逐渐将枯叶的和服撕碎。然而枯叶不受动摇。她千钧一发地闪过黯色的扇子与无形的狂风,同时高高地往后跳跃,以刚强的目光瞪视了这样的步摘。
“步摘……就由奴家来教导你何谓真正的强吧。”
2
出了校门以后,景介才渐渐放慢全力冲刺的脚步。
气喘如牛的他停下来把双手搭在膝盖上喘息。
景介一路上都呼吸不过来,他自己也晓得紧张的缘故大于疲劳。
逃到这已经可以了吧。原本紧绷的弦断了开来,景介用力闭上双眼。
真的是乱七八糟的一天。
要是别专程绕去超市乖乖直接回家的话,可能就不会碰上这种事了。或者说,真正倒霉的地方在于偶然跟日崎碰了个正着呢。话说回来,自己之前从来没想到尾上竟然会跟日崎那家伙扯上关系。简直是无端惹出了fēng • bō来。
原本是要和枯叶见面,质问她一些问题后就风平浪静地结束。照理说现在自己应该是问完话也达成了目的,理清所有疑问重回日常了才对啊。
“真是够了。”景介喃喃叹气后擦掉额头上的汗水。冬天晚上天气正冷,自己却跑到满身大汗。没有比这更滑稽的模样了。
就当打算对这样的自己苦笑时——景介赫然发现。
自己笑不出来。
平时每当自己出了什么纰漏,向来都可以用一句“拜托,搞什么鬼啊”来置之一笑。半自嘲半搪塞这一招是景介的老习惯了。
可是现在整张脸却硬邦邦的,就连景介自己也清楚嘴巴并没有翘出一道弧线来。
为什么会笑不出来呢?为什么平时习以为常的行为会突然做不到呢?
答案显而易见。
因为这个状况异于平常。
如果是可以笑一笑就算了的失败,那就尽管笑吧。
——那么,现在这是可以一笑置之的失败吗?
景介不假思索否定这个浮现在脑中的疑问。
“不对,我又没有失败。”
今天景介一连串的行动确实都不值得称赞。要不是自己一时做错了选择,也不会遇上性命的危险,事情早就圆满画下句点了吧。但是……
这时,脑海中响起了自问的声音。
——真的吗?
景介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了起来,就像是在确认一样。
“是啊,那不是我的责任。是她们‘族’的斗争的台风尾……”
——事情真的已经圆满结束了吗?
质疑的声音仍不罢休。
“与我无关。”
景介说。
——无关?
脑中的声音问。
“对啊,跟我又没有关系。”
景介恼怒地开始滔滔说道。
以人类的角度来看她们是危险的存在。不单是尾上和灰原,搞不好就连我的姊姊也是被卷入以铃鹿一族为中心的fēng • bō而死的。不过——
——这样你还觉得那跟你无关吗?
脑海中的自问声比实际说出口的话语还要吵闹,跳过耳朵的传递直接在脑中作响。
——这样你真的觉得那跟你无关吗?
“……喂,慢着。”
景介睁大了眼睛。
“我在想啥……”
对方是怪物。是一帮不仅砍了头也不会死,还会使用感觉好像魔法的道具的家伙。一旦跟这些人扯上关系,即便是九命怪猫也会嫌命不够用。
相对的,自己又不是命中注定的超能力人士,也不是国王授命的勇者。只不过是凡夫俗子,平凡无奇的高中生。教这样的少年去跟不死身的怪物挑战看看吧,两秒就一命呜呼了。说不定只需一秒。下场横竖都是死路一条,死了就没戏唱了,所以跟自己无关。
——虽然明明有关系,但就是想要催眠自己无关。
日崎步摘是景介的同班同学,交情也很好。可是她杀了尾上。
景介和尾上梨梨子是朋友。景介当初耳闻她失踪时,也受了不小的打击。
至于灰原吉乃,则是尾上的亲友,而且也喜欢景介。这样的她饱受日崎的小团体的欺侮,最后也死了。
后来枯叶占用了她的身体。
她曾亲口说。吉乃在她的口中是个坚强又美丽的女孩。
口气就仿佛在夸奖自己的朋友般,一脸开心的模样。
如今,枯叶和日崎正动起了武来。曾是亲友的两人正在杀个你死我活。
用的正是灰原跟尾上——彼此曾是亲友的身体。
“我是怎么了……”
还是算了吧。去了又不能怎么样,只会扯枯叶的后腿而已。
“我在……干什么啊。”
可是脚却不听使唤地朝和归途逆向的校门跑去。
夜晚的校门。
那天景介骑着脚踏车二话不说地赶来。
当时为了灰原打来的不寻常电话心急如焚,不假思索便火速前往,结果还是来不及挽回。自己的心意没能回报给向喜欢的对象求救的灰原。
现在枯叶大概也不奢望景介的支援吧。可是,万一她被日崎杀死,那就无法挽回了。事情就又再一次无可挽回了。
——喜欢自己的人又将死去。
虽然劈头就要人当她的丈夫实在是很荒唐的要求,不过那应该不是景介自作多情的误会。因为枯叶她多多少少都继承了灰原的感情。
枯叶应该是接纳了那份感情吧。
她基于对吉乃的敬意,所以决定把吉乃对景介的感情当成是自己的。
那是一种觉悟。
景介又自问。
灰原所喜欢的雾泽景介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一个心地险恶、老是爱耍嘴皮、面对所有事情只会说一些没营养东西的肤浅家伙吗?
所以意思是说灰原吉乃——一个就连那个讲话很拽的狂妄枯叶也曰之“尊敬”的女孩——喜欢上了一个这么没有内涵的人?
别闹了。不准这样污蔑灰原。
她才不是那种肤浅的女生。
岂能让她变成那种喜欢上了肤浅男生的女生呢?
“啊啊……畜生。”
这真的不是开玩笑的。
会死,铁定稳死的。
两秒就会死,搞不好一秒就嗝屁了。下场横竖都是死路一条,死了就没戏唱了。
可是那又怎样。
“……该死,我这个混帐东西!”
景介放声大叫向前冲。
不对——是往后折了回去。
思考已完全被感情与冲动淹没了,冷静的判断力也早不知飞到哪里去。即便如此,内心深处出现了悬殊的变化。向自己提出质疑的声音也消失了。
景介穿过校门,横越操场。
目标是向刚刚巧遇日崎的体育馆侧面、校舍与校舍间的狭小空间一路跑去。然后,景介在昏暗的天色中发现了三个人的身影。
其中两人眼花缭乱地交错过招,剩下的另一人则在一旁观战。
其实,景介根本没有想过来了又该怎么做的问题。
所以他只得姑且发出不成话语的大叫声,同时作势要闯入手持刀器交战的枯叶与日崎之间——
“呜呀啊啊啊!”
然后以分不清楚是纵身飞踢还是头部滑垒的姿势整个人飞扑了过去。
结果彻底扑了个空。
察觉突然有人闯入的枯叶和日崎,停止交锋向后退开的速度当然远比景介的动作还要迅速。景介就这么一头冲撞在地。
他用难堪的姿势打滚了三圈后,才撞到体育馆的墙壁停了下来。
“阿景……?”
日崎摆着高举铁扇的姿势喃喃说道,一如忘记了自己正在与人砍杀似的。
“……景介。”
枯叶同样也是维持端着单刀直指对手眉心的姿势,凝视景介滚倒在地的糗样。
“痛死人了……”
爬起身的景介注意到她们两人错愕的视线。
事到如今,景介仍不免觉得丢脸,自己的举动是不是愚蠢过头了呢?
“你没事吧?”
尽管打得正火热,枯叶依然赶向景介的身边。
“傻子。谁教你要做不擅长的事。”
在枯叶的搀扶之下,景介站了起来。
“……你来干么的,阿景?”
大概是回过神来了,日崎的声音显得冰冷。
“我说过了吧?我会杀了你。你听不懂那个意思吗?”
——坦白说,我也开始搞不太清楚自己是来干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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