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3)
一个穿燕尾服的矮个子身影与键盘面对着面。白烟缭绕在他夸张地扬起的手臂上,然后散去。由三连音支撑的中部(trio)开始疾驰,光的粒子在舞台深处的背景幕布上起舞。古典演奏会上可以用这样的舞台效果吗?我忽然回过神,窥探周围观众的样子。坐在我右边的老妇人眼泪汪汪,左边那位文雅的太太神魂颠倒地把脸沐浴在光线中。没有人露出惊讶的样子。
我的目光回到舞台上的凑人君身上。
随着起初的惊讶淡去,音乐又回到了耳朵里。开头的主题化为更厚重的声响再现,光线卷起漩涡喷涌而起,然后在空中四散。
曲子刚一结束,礼堂里就骤雨般掌声雷动,聚光灯打在站起身的凑人君身上。他用澄静的表情环视场内,行了一礼。鼓掌声变得更加热烈,卷起了波浪。
第一首曲子就这么兴奋吗?我惊呆了。简直像是偶像开音乐会一样。要是发放荧光棒的话,贵妇人们岂不是要兴高采烈地挥舞起来了。我把身体沉在靠背里,偷偷叹了口气。接下来我必须要在这不合时宜的位置上坐两个多小时吗?想到这里,我感到自己的胃要沉到屁股上了。
可是,鼓掌声变得稀疏,凑人君回到椅子上开始弹第二首曲子后,浸泡着身体的倦怠感不知不觉间变淡,然后消失了。灯光的舞台效果也一样,虽然起初看到时让我大吃一惊,但实际上并没有对音乐造成妨碍,而是谨慎地搭配起来形成衬托。我渐渐沉浸在光线和声音的魔术中。
舞台上的凑人君气势雄壮,有时又惹人怜爱;时而冷淡地拒绝,时而妖媚地引诱,用他纤细的十根手指在键盘间编织出五彩缤纷的声音。最精彩的是安可曲,那是这天的节目中唯一一首我知道的曲子——浦罗科菲耶夫的第七号钢琴奏鸣曲。之前,因为律子小姐说他弹得不错,我特地在网上找出资源听过。但眼前钢琴现场演奏那惊人的存在感,是透过廉价耳机在视频网站上听到的声音完全无法相比的。
我因声音的压力而战栗,无意识地在演奏期间屏住了呼吸。律子小姐说过,听现场演奏这件事没有音乐上的价值。那又怎么样?现在和我相隔十几米的少年,正弹出有生命的声音鞭挞我的躯体。按照音乐性,把震撼内心的某种东西区分开,到底有什么意义?他、还有他的钢琴,就在我眼前活着。这不就是全部了吗?
第三乐章的再现部,随着主题变得激昂,他做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把左手高高地举起指向天空,仿佛在命令我们更加兴奋。演奏没有停止,而是一边增加音量一边继续疾驰。键盘上,他小巧的右手在整个音域呼啸。我听到了几个人感叹的声音。他在只用右手演奏,带着一副平淡的表情,用一只手把可以说两只手也不够用的浦罗科菲耶夫的最难曲目——
鼓掌声沸腾起来。明明还剩下尾声的十几个小节,演奏正越来越激烈,可没有人带头鼓掌声就充满了整个礼堂。回过神时,我自己也抑制着涌上喉咙的东西用力拍起手来。
凑人君有力地弹出最后的连续三个降b音,挥洒着发光的汗珠站起身转向观众席。鼓掌声像海啸般膨胀,周围还交杂着“漂亮(bravo)”的叫声。我拍手拍得太猛,手腕都快脱落了。
(译注:bravo,出自意大利语,是观众表示赞赏时发出的感叹词。在日语中,很少用在日常生活,主要在文化方面的场合、特别是古典音乐会时使用。)
凑人君充分空出时间后深深行了一礼,然后起身再次环视观众席。结果,和坐在最前面的招待席的我碰上了视线。
不愧是生活在聚光灯下的人。他惊讶了片刻,立刻重新摆出冷静的表情,视线朝后方的观众席、再朝二楼的席位移去。
但是,在没有止息的鼓掌声中,他眼看就要退到后台里时有一瞬间瞪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为什么是你在这里?
闭幕后,我去了后台。
在走廊的入口处,我被穿裤装西服的工作人员模样的年轻女性叫住,不过我拿出票据,试着编出“是本城先生叫我过来的”这种话。
“啊啊,是那个招待席的!是的,他说过让您通行。”
谎话弄假成真,结果反而是我被吓到了。对了,原本这张票是送给律子小姐的。要是律子小姐来听独奏会,说不定她还会到后台来找——凑人君是抱着这样的打算,才会这么交代工作人员吧。虽然对于让他费心的事情泡汤感到过意不去,但事到如今也没法回头,于是我朝走廊深处走去。
来到后台门前,我听到里面传出了什么人的声音。
“送到您家里去吗?这么多……您打算拿来做什么?”
听起来像是中年男性的声音。回答他的是熟悉的少年声音。
“是新演出的彩排啊。还用问吗?”
“哦……唉,我会安排的。日期的话,我看看啊,就下周,十二号吧。”
眼前的门开了。
出来的是一名穿工作服的微胖男性,胸口有“(株)effectarts”这一公司名的刺绣。看到我后,他有点吃惊,不过点头示意后就穿过我身边,朝走廊另一端走去了。是什么地方的业者吧,我这么想着,目送他的背影离开时,门缝中传出了声音。
“……你在干什么呢,叶山先生。”
是凑人君。
“为什么是你来了。那个席位的票是送给莲见律子的。”
“……呃,那个,律子小姐没有想来的意思,我就觉得有点浪费。”
“请不要站在这里说话,真没样子。”
凑人君把门开大,于是我低下头走进后台。
屋子的纵深有两个六叠房间大,中央摆着长桌。右手边的墙改成了一面镜子,化妆用的桌子靠在旁边,还并排放着几把椅子。凑人君把燕尾服的上半身脱下,露出了里面的白衬衫。白蝴蝶结也被解开,胸口敞开到第三颗扣子。大概是因为连续弹奏了两个小时吧,他皮肤泛起了红色。总觉得不知道该朝哪里看,我只好把脸别了过去。
“抱歉,好像打扰你了。”
“我刚好和业者说完话,你不用操那种没用的心。”
凑人君粗鲁地说着,在铁管椅子上坐下,然后朝旁边的椅子比了比下巴。我也小心翼翼地坐下来。
“感觉你们正忙着谈什么。”
不会是撞到了尴尬的时机吧,我想着感到不安。
“那个人是专门处理舞台特殊效果的人,从以前起他就基本上会听从我所有任性的想法。不是叶山先生担心的那种事。”
“啊啊,嗯,那就好。……你说的特殊效果,就是那个烟雾和灯光吗?”
“没错。”
“我吃了一惊啊。原来古典音乐会也会做那种事。”
凑人君一副自嘲的样子歪下了嘴唇。
“正常才不会做呢。那么做,评论家那边的评价就更糟了,说我演奏的水平不够格,才靠舞台效果来糊弄人。”
我眨了眨眼睛。
“……没法糊弄人吧?”
“……啊?”
凑人君皱起了眉头。
“那个,我也看过各种各样的演出。我是觉得演奏不好的地方没法用视觉效果把糊弄过去,唱功不好而靠伴奏乐队的演奏掩饰的情况倒是经常遇到。也就是说能掩饰音乐的就只有音乐,那种舞台效果会把好和不好的地方都直接放大,如果本身不够格就会变得更难看吧,怎么说呢,呃……”
连自己也不太清楚到底想说什么了,我先深吸一口气。
“总之,今天的独奏会全部都很棒。”
凑人君似乎脸红了。不过他本来就身上发烫,说不定只是我的错觉。
“……突然说什么呢。被叶山先生夸奖又没什么用。我是为了得到莲见律子的认同才邀请她的。要是你来的话,还不如在那里放一个小狗布偶呢。”
凑人君把脸扭向一边撅起了嘴。
“这个,嗯,抱歉了……但是,因为律子小姐对凑人君的评价很过分,我也觉得好像就是那样了,可重新一想又觉得必须用自己的耳朵听一次,然后刚好有票。”
每当我多解释一句,凑人君的表情就会多一分不愉快,于是我慌忙补充说:
“我真的感动了啊。虽然几乎都是没听过的曲子,知道的也就是最后那首……那个也很厉害啊,用一只手弹那么难的曲子。”
凑人君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不耐烦地说:
“不难啊,只有那个乐章有一部分用一只手也够,所以就用单手弹了。那才是糊弄人呢,谁都能做到。”
不可能谁都做得到的吧?我差点拿这句无聊的话吐槽。
“话说回来,你这是干什么啊,叶山先生。你就是来说那种无所谓的奉承话的吗?莲见律子的事情没有什么要报告的吗?”
“咦?……啊、嗯,没什么特别的。刚才安可以后你好像注意到我来了,觉得什么也不说明就回去也有点别扭……对吧,毕竟本来是律子小姐的位置。”
“你就只是为了那种无聊的解释来的?”
凑人君红透了脸站起身。
“我很忙,请你赶快回去!”
他凶神恶煞地把我赶出后台。
“抱歉,我没有恶意。”
我对正要关上门的凑人君说。
“你那么想来听我的音乐会的话,”凑人君从门缝间大声喊道:“请直接和我说,叶山先生的票我还是会准备的,准备一张b席角落里的便宜货!”
门被狠狠关上,像是摔打一般。
在回去的电车里,凑人君弹奏的浦罗科菲耶夫仍然萦绕在耳际。
闭上眼睛,把头倚在车门的玻璃上,让车体的振动和大脑中翻滚的钢琴声重合,少年虚幻的侧脸浮上心头。
任性到无可救药、刻薄、抑郁、又不安定的少年。
完全就是一个浑小子。但不知为什么,我没法放着他不管。
至少,燃烧在他体内的对音乐的热情是真货。哪怕是律子小姐也没有权利嘲笑——更何况她连听也不听。
如果当时律子小姐在场的话,如果她亲自体会到那个舞台、体会到上面满溢的不仅限于音乐价值的光和热——说不定就会产生接受作曲委托的念头。对了,下次认真地拜托她试试吧。就算一次也好,让她来体验一下本城凑人的剧场。
我无论如何也想实现凑人君的愿望。会产生这样的心情,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这是为了钱吗?还是因为他请我吃饭?不只如此。再怎么平淡无奇、随处可见的河底之石,碰到猛烈的火焰也一样会变得发烫。
我想要听到凑人君演奏律子小姐为他写的曲子。这个念头非常强烈。我在高田马场站下车,一边在漆黑寒冷的夜路上朝公寓走去,一边更加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心中的愿望所带的热量。
然而那个愿望再也无法实现。
一周后,凑人君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