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3)
“倒、倒不会那么做……只是,总觉得心痛。”
我把信封放进了口袋里。
律子小姐让我给她拿酒过去,于是我穿过客厅来到厨房,在冰桶里盛满冰,再放进白薯烧酒的瓶子后拿回律子小姐那里。最近我几乎每天都会来这栋“吞天楼”,所以基本上记住了什么地方有什么东西。
律子小姐在沙发上盘起腿,倾斜着酒杯露出得意的笑容。
“看来你和本城凑人的关系变得相当好啊。对作词有什么帮助没?还是说因为他请你吃饭你才凑过去的?”
“我才没带着那种打算和他来往呢。”
其实律子小姐说中了一半。开口反驳后我感到了自我厌恶。
“感觉有点不放心那个人,该说是没法放着不管吧。不过和他聊天也不会觉得愉快,他说话很刻薄。”
“因为你不管被人说了多么难听的话,只要叹两口气就能爽快地当作没发生过啊。那些想随便找人骂两句的人会把你当宝贝吧。”
“请不要说得事不关己一样!”你不就是那群人里说得最厉害的吗。
可是律子小姐耸了耸肩。
“能别小看我吗?就算别人不把事情当作没发生,我也会说难听的话哦。”
“更差劲了。”
这一次,律子小姐露出满是慈爱的微笑。
“并不是谁都可以的。正因为是你所以我才会说。”
“可不可以别把事情总结得像好事一样?”
“而且本城凑人说的那些过分的话,和我一比不是算不了什么吗。”
“怎么还比起来了?不过倒确实是这样……啊啊不对,那个人有时会说些很吓人的话,有的比律子小姐的话更让人吃不消。”
律子小姐探出了身子。
“是什么话?”
她的眼神兴致勃勃。我后悔说漏了嘴,但是已经晚了。在律子小姐逼问下,我只好说了出来。
“比如,他说她姐姐的手腕在事故中受伤是因为没有作为钢琴家的自觉。这很不讲道理啊。他还说如果是右臂受伤还算好的。”
“右臂?……哦哦,原来如此。”
我睁大了眼睛。
“你知道原因吗?我之前完全没想到,而且听了他说的理由感觉跟不舒服。”
“就是说要是剩下左手的话就还能继续做钢琴家吧?为了左手而作的钢琴曲姑且还有一些,为了右手的曲子就完全没有了。”
你好真知道啊。你们果然是同类。
“真的没有为右手准备的曲子吗?”
“没有啊。当然,右手的练习曲、还有把本来双手弹的曲子改编成右手独奏的东西是有的,但是据我所知,没有一首曲子是从一开始就是单独为右手所作、然后作为艺术作品问世的。左手的就有很多。拉威尔的d大调协奏曲是最有名的吧。浦罗科菲耶夫也写过协奏曲,此外还有斯克里亚宾和理查德·施特劳斯、欣德米特、舒尔霍夫、米戈农[注]……”
(译注:分别是约瑟夫-莫里斯·拉威尔、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浦罗科菲耶夫、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斯克里亚宾、理查德·施特劳斯、保罗·欣德米特、埃尔文·舒尔霍夫、弗朗西斯科·米戈农。)
“为什么呢?毕竟也有左手受伤的钢琴家吧。”
实际上美纱就是那样。律子小姐重新坐在沙发上叠起腿,把拳头压在嘴边沉思了片刻。
“唔。为什么呢?还真没仔细思考过啊。因为我自己幸好双手健全……是不是有什么音乐层面的理由呢?”
律子小姐站起身,朝放在宽敞的客厅深处那台三角钢琴走去,将沉重的琴盖打开,用支撑杆撑起,那样子令人想到漆黑的羽翼。她在椅子上坐下,眼神落在键盘上,然后抬起了右手。
“钢琴曲的基本形式是左手弹低音部的伴奏,右手弹高音部的旋律。要单独用一只手来完成这些,就需要进行相应的改编——”
律子小姐弹了起来。土耳其进行曲。这首曲子我也听过,记得是莫扎特的来着?只用右手来弹,音符本应该也省略了一些,可听起来却完全没有不足或是单薄的印象,和我很熟悉的那首曲子如出一辙。弹过一遍后,她接着用左手像刚才那样弹了出来。我不由得从沙发上站起来靠近钢琴,看向律子小姐的手。纤细的手背像蜘蛛一样在键盘上往复跳跃。每当最大限度张开的手指从头到尾将音域一扫而过,便清清楚楚地编织而出进行曲鲜明的节奏。这样的光景就算亲眼见到也还是有点无法置信。
弹完以后,她耸了耸肩。
“哎,如果是这种程度的曲子,只要省略一些音符,无论哪只手都能轻松地弹出来吧。”
我倒是完全看不出有多轻松啊?
“要是换成音符数再多一点的曲子,就需要左手用八度音弹出厚重的低音,而且右手也必须弹复杂的段落……”
律子小姐硬是把右手伸到键盘左端的最低音区,试着用拇指弹“”音、同时小指弹高一个八度的“”。接着,把左手滑到右侧的高音区,描绘出几道复杂的半音阶起伏。无论哪只手都朝小指一侧扭得厉害,光是看着就感觉连自己手腕的肌肉都要抽筋了。
“无论哪边,想单手弹下来都很难呀。”律子小姐说着把手从键盘上放了下来。
“因为右撇子的人更多,要是全是为右手准备的钢琴曲我倒是能理解。”
“外行的意见实在是新鲜呢。对超过一定水平的钢琴家来说,哪只手更灵活这种事就没有影响了。”
律子小姐先是正常地弹出巴赫的赋格曲,然后交差双臂完全交换左右手的部分再弹了一遍。两次演奏完美地一致,如果闭上眼睛的话绝对不会发现她在做这种杂技似的事情吧。
她回过头朝我说:“是吧?”我无语了,你说的“一定水平”是有多厉害啊。
“不过,把手伸到太勉强的位置自然对左右两边都有弊端,特别是很难有力地弹出八度音。唔,理由就是这个吗?右手很难弹出支撑低音部的八度音所以不适合庄重的曲子。”
我稍微犹豫了一下插嘴说:
“但,反过来说,左手就很难应付高音部了吧。不是也有用八度弹高音的地方吗?”
“确实有不少。”
“那部分也不能说不重要吧。而且钢琴曲又不全是沉闷的东西……如果是为了右手的曲子,只要写成适合右手的轻快曲子不就好了。”
律子小姐突然合上键盘盖,死死地朝我盯了过来。是外行自大的意见让她生气了吗?我想着闭上了嘴,可她却朝我的脸伸出手,用力戳了下我的额头。
“——干、干什么啊!?”
“没想到叶山君还能说出这么敏锐的话啊。确实如你所说。就同右手一样,左手也有做不到的事。或许人们有喜欢低音部很厚重的曲子这个倾向,但就算这样,完全没有为右手写的曲子还是很奇怪。”
在那之后,律子小姐继续用手指在合起的盖子上徘徊了一会儿。
不过她很快就说着“唔唔,搞不懂!”站了起来,回到沙发旁再次横躺下去。我始终站在钢琴旁,茫然地望着自己的身影映在漆黑光亮的乐器表面。
叶山君,没酒了呀——律子小姐大声嚷着,我却浑然不觉。
那天夜里,我回到家后,在网上查了一下与“为单手而写的钢琴曲”有关的东西。为了节省电费和取暖费,屋子里漆黑一片,暖气也没开,冷得彻骨。我盘腿坐在常年不叠的被褥上,用被子裹住身体,迎着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敲打键盘。
确实,有很多“只有为左手写的曲子”的叙述。虽然也找到了几个考察其理由的网页,但内容基本上都和律子小姐举出的原因相近。只靠左手没法有力地弹出低音的八度;或者,只用右手同时弹伴奏和旋律,就不得不让小指和无名指来承担复杂动作很多的高音部旋律,演奏会变得困难。所以或许是只能用右手的人不适合弹钢琴,结果也就没有为他们写的曲子了……
无法信服。
我关掉浏览器,把电脑推出被窝直接趴下。床单的寒意渗进脸颊和胸口,我用被子蒙住头来敷衍过去。
无法接受。不管举出多少好像很有道理的理由,我心里都会有个声音反驳。有一两首不是那样的钢琴曲也没什么不好吧?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曾为右手写过一首曲子呢?
在凝结固化的疑问正中央,包裹着另一个搏动的疑问。
和律子小姐谈话的时候我没有自己察觉,可一旦像这样,把身体浸在一如往常的烂泥一样的倦怠感中,我就不得不承认这个对自己的疑问:
为什么我会如此在意呢?
失去了左手的钢琴家少女。
将那空壳中仅剩的一点点未来都一丝不剩地夺走的钢琴家少年。
我从被子里探出一只右手,拖过耳机接上电脑。想起律子小姐说的话,我便搜索拉威尔的协奏曲,立刻就找到了。
莫里斯·拉威尔作曲,为左手而写的d大调钢琴协奏曲。
据说,这是拉威尔受到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失去右臂的钢琴家保罗·维特根斯坦的委托而写的曲子。我从itunesstore上下载,用冻僵的手把耳机扣在头上。
起初我没有注意到。飘荡在曲子开头的全都是模糊不清的低音,听不清和声,仿佛从厚厚的冰下仰望极光。接着,那道幕布被拨开,清楚的旋律一点点地she进来。
钢琴被决然地叩响,睡意眨眼间就烟消云散。
翌日傍晚,我穿上凑人君送的西装,坐上山手线前往上野。口袋里塞着皱皱巴巴的门票——那是昨天从律子小姐房间的垃圾桶里救出来的、本城凑人的独奏会门票。
剧场的大礼堂里坐满了几千名女性观众,男性的身影只有零星几个。再加上我的票是邀请券,位置是舞台正对面第三排的s席注,周围净是些衣着讲究的贵妇人。旁人怀疑的眼神和强烈的香水味道让人喘不过气,我只好缩在椅子上等待开演。
(译注:在日本,演出的席位一般分为s、a、b、c几种。)
说起来——我看着空荡荡的舞台产生了疑问。那里没有钢琴。怎么回事?要待会儿才搬上台吗?一般不是应该事先摆好吗?
灯光灭了,一瞬间的黑暗后,蓝色的光盈满舞台。纯白的烟雾升腾起来,我能感到周围的观众们屏住了呼吸。
是钢琴声——我听到了。
八度音被叩响三次,仿佛粗野的马蹄踏破水面。在延长的余响中,安静和声的涟漪开始涌来。
堆积在舞台上的层层白烟中,靠近中央附近的部分轻飘飘地隆起、裂开。一大团什么东西的黑影渐渐浮出地面。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音乐之类的东西全都从意识里不见了影子。是钢琴。展开羽翼的三角钢琴同演奏者一起,从舞台地面下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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