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3)
「……谁?」
「川越。你们应该在研究所见过吧?你的精神科医生。」
「诶,为什么……」
「今天在研究所的时候富田老师问起你的近况,我想着说谎不太好就把你一直在哭的事照实告诉他了。老师一听就说这可不得了,赶忙联系了川越医生替你诊断一下……」
「那、那可不行!我没事的,请拒绝!」
「来不及了。他已经在来这边的路上了。我也拒绝过,但是川越医生很严肃地说你的情况是史无前例的,必须慎重处理,我也只好点头答应了。拜托了,看在我的面子上就稍微让医生检查一下吧?这样的话,你再多闹几天别扭也没关系。」
「才、才没有闹别扭!」
「总之,先把那身奇怪的居家服换掉吧。房间也必须打扫一下。再记得把脸上的巧克力好好洗了。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你一直哭才变成这样,就别再抱怨了。」
慧什么都没说,两人开始收拾屋子。把从慧老家回来那天就一直放在外面的旅行包收好,再将随地乱丢的内衣放进洗衣机,接着把揉成一团的纸巾扔进垃圾桶,我因为浑身湿透,跑去冲了个澡,等慧进浴室洗漱时,门铃响了。比预想中的要早。
看起来川越医生是跑着来的,灰色的衣装外套只有肩膀部分被雨打湿变黑。
「情况怎么样了?」
他是个美男子,脸颊像用刀削过一般轮廓分明,即便是随口的一句话,也好像在念台词一样。
「已经差不多平静下来了,刚才让她去洗漱了。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呢。」
我这样回答道,努力将方才的慌乱抛到脑后。
「这样啊。那我能在这里等她出来吗?」
「呃…请便」
他走进起居室,接过我递上的毛巾擦了擦脸,随后环视起房间。我紧张地看着他,心里想着不知有没有忘记收好的东西,不过看样子应该都已经收拾好了。
不久,慧从浴室出来了,川越医生开始问诊。一开始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后来我回到房间,留下他们两个人交谈。
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不管怎么说,能顺利迎接川越医生实在是太好了。慧乖乖答应接受治疗,医生回去之后她应该也不会再哭了吧。从结果上来看,一切顺利。
话虽如此,川越医生来的还真早。刚才打电话的时候他应该还在医院吧。一通完电话就冒雨赶来。这份对工作的责任感与热情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还很年轻,和我年龄差不多。然而,在克隆人精神方面的研究可谓日本第一,并且经验丰富。还有建立医院这种具有男子气概的野心,真是了不起的男子汉。再看看我自己,打从出生开始就不是那种有野心的人,要不是富田老师让我进研究所,大概到现在还在大学里漫无目的地进行着非生产性的研究吧。为什么明明一样是人,却有这么大的差别呢?再加上现在面临失业。虽然政府答应了会安排工作,但我和其他研究员不同,什么成绩都没有能不能获取职位还是未知数。如果我失业了,慧会怎么想呢?她现在变年轻了。和我走在一起很不般配,只要利用年轻这个武器,一定能找到更好的男人。也许能找到像川越医生这样优秀的男人。如果真变成那样可就糟了,我这样愣愣地想着,不知不觉间开始发困,川越医生的声音把我拉回了现实。
「我开了些药,必要的时候请让她服下。」
我揉了揉眼睛,他用公务性的的口吻对我如此说道。
「暂时先继续这样生活下去,看看她的情况。木原本人也是这么希望的。」
「知道了。十分感谢。」
「不用客气,不过你得多关心关心她。她的精神确实不太稳定。」
「这样吗?我看她只是在闹别扭吧。」
「你在说什么傻话!她可是因为自己克隆人的身份,一直很害怕。怕你们不接受她怕得不得了。」
「哈…这话总感觉在哪听过。」
那之后川越医生把诊断结果告诉了我,因为慧对他而言是很特别的患者,所以必须把话都说清楚。
「无论如何,还是再稍微观察一段时间比较好。之后我会整理成报告书交给富田老师,在这里先和你说一声。」
最后他这样说道。
「那么我先告辞了,之后再联系。无论发生什么情况,请马上联系我。」
川越医生急急忙忙地回去了。在玄关目送他走之后我回到起居室,慧正在收拾杯子。注意到我之后,她停下了手里的事,抬起头望着我。
「川越医生真是个优秀的人呢。」
慧好像不太认同的样子,
「也许吧,但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听她这么一说,我松了口气。
虽然政府给了一个月的时间让我们在研究所里收拾残局,事实上并不需要这么久。
政府派来的那些穿着工作服的人把塞满研究资料的电脑,以及特别开发的实验器材一个个搬出去,装上卡车运走。我们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们。之后听说他们似乎都是从战场上回来的士兵。基于他们干脆利落高效率的工作,不到一周就全搬完了。
总之,实验室被搬空了。最终要如何处理,还得等政府相关部门检查确认之后再做定夺,现场几乎什么都没留下。几张桌子几把椅子,以及研究员扔下的个人物品。连装饰在窗边的观叶植物都被搬走了。大概是误以为那盆植物也是实验品之一吧。
我们工作了将近八年的实验室,就这样转瞬之间荡然无存。我站在实验室的正中央感慨着世事无常。
几乎所有的研究员都已经决定好了今后的去向。这之中的大部分人遵从了政府的安排,选择去其他的国立研究所。大多是一些生物学相关的研究所,不过选择去开发新型单轨列车的也有。不懂生物学的我即使去了也无事可做,只能暗自苦笑。实际上,政府那帮人大概是为了不让我们迫于生计而向外界泄露试验内容才给我们安排工作的,说到底,他们根本不在意我们最终选择什么工作,只要不失业就行了。
除了选择在政府机关就职外,也有些人凭自己的关系找到了工作,还有回老家继承家业的,或是乘此机会挑战截然不同的职业。而我到最后还是没做出决定。
姑且,我也想在政府安排的工作单位就职,但事实上,我已经没有继续在研究所工作的理由了。棚井笑称我是燃烧殆尽了,也许确实如此。在慧睁开双眼的那一瞬间,我作为科学工作者的人生已经圆满结束了。
原本我就不打算成为研究者,连邀请我进入科学世界的富田老师也已经隐退,过上了悠然自得的日子,因此现在就是我结束研究生涯的最佳时机。
我知道这并非正确的选择。战争结束后,经济萧条了不少。大批军队回国,因战时特殊需求而大发横财的企业缩小了业务,失业者也随之增加。在这种情况下,拒绝政府安排好的工作而选择自行求职并不明智。也许在找到新的工作之前先接受政府安排的工作比较好。
即便如此,我还是有些抗拒。主要是因为担心慧。她现在的情况这么不安定,实在不放心留她一个人在家。幸好银行里还有一些积蓄,暂时失业一阵子也不用担心开支。所以我打算一边花时间陪慧,一边慢慢找工作。
关于新工作,现在还没有具体的计划,只考虑了几个条件。
首先,必须是时间上能灵活变通的工作。如果慧出了什么事,却不能放下手边的工作去陪她,那就糟了。现在实验小组已经解散了,她只能依靠我。但是,这个国家接二连三地遇到麻烦事,在如此混乱的政局之下,我也不能保证自己能照顾慧到何时。
更进一步的说,即便有过工作经验,也不见得能拿到和别人相同的工资。而且考虑到将来,果然还是要选择有发展前景的。再考虑到我适应环境变化的能力比较弱,需要长期出差或者分配到远方的工作也不在考虑范畴内。如果双休日、假期能好好休息的话就最好了。除此之外…对了,还得有万全的社保。这就是我想要的工作。
「你也想得太美了吧?」
醉得满脸通红的棚井如此说道。
「愿望而已,是你刚才要我说真话的吧。」
「都一把年纪了,还一脸认真地列出这么天真的条件,我看会这么做的也只有你了吧。从你的简历来看,要做研究以外的工作是不可能的。我敢肯定,无论你再怎么找都是白费力气。」
棚井咂了砸嘴,拿起啤酒杯仰头喝了起来。
今天是研究所最后的夜晚,我们以其名义包下了附近的居酒屋吃散伙饭。狭窄的居酒屋里充斥着研究员们的嘈杂声。
就连平时完全不喝酒的我,也在棚井的逼迫之下硬着头皮点了黑加仑橙汁。才喝一口就已经是极限了,只好把杯子放回桌上听他说话。
「你虽然在研究所里还算年轻,但也已经三十岁了吧?不可能很轻松就能找到工作。现在社会上有博士学位的人很多,像你这样的人才一抓就是一大把。知识分子至上主义的风潮还真是无情呢。」
讲得头头是道的棚井,似乎已经决定在千叶的农业试验场就职了。薪水和职位也比这所研究所高,他如此对我自夸道。
「就算现在有存款和补贴,天知道仅靠这些钱又能维持到几时。长期失业会导致焦躁,最后只能找些不像样的工作维持生计。所以我才认为还是乖乖接受政府安排的工作比较好。」
「也是呢。」
「是吧。你连这些都没想到吗?所以我才说你想的太美了。」
尽管不想被一直窝在实验室里,从没有正经融入过社会的棚井说教,但事实的确如此。
人难得活一辈子,果然还是想要寻找能体现自己人生价值的工作。能像现在这样和慧永远在一起就已经十分幸福了。难道这真的只是痴人说梦吗?如果真是如此,那这个世界也未免太无趣了。
我默默听着棚井的说教,渐渐郁闷起来,再加上刚才硬着头皮喝了酒,感觉不太舒服,有些想吐。
慌慌张张地冲进厕所,抱住珐琅马桶。双臂感受着坚硬冰冷的触感,胃里的东西一股脑全吐了出来。到最后只能吐出一些酸水,其散发出的恶臭又催促着我进行下一轮苦斗。然而,即使干呕着想吐出来,也只有一些酸液从唇边流落。
洗了把脸走出厕所,居酒屋里的电灯来回摇晃着。能听到城户满脸通红大声重申自己一贯的主张,用责难地口吻说着政府的决定是人类历史上的巨大损失。看样子他也已经醉得很厉害了。人类为什么要喝酒呢?特意花钱摄取有害物质,抛弃理性还那么开心,人类还真是愚蠢啊。
伸出双手,在空桌子上拼命支撑住摇晃的身体,脸颊已微微泛红的南云拿来玻璃杯倒好水放在了我的面前。
这预想之外的温柔让我不禁看向她,她一脸嫌弃地对我冷言冷语道「你这样子真难看」。
「你说的没错。」
说罢我端起水杯一饮而尽。普普通通的白开水,此刻却显得格外好喝。
「你已经找到新工作了吗?听说你拒绝了政府的安排。」
南云拨了拨头发,我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她今天似乎喷了香水,真难得。
「不,还没。我也有很多事需要考虑……不过,南云你一定觉得封锁研究所是件好事吧?可以远离讨厌的克隆人,一定很开心吧?」
由于刚被棚井数落过,现在的我并没有心情再将自己的想法重复一遍,于是选择转移话题。
「没什么。」
这么说着她耸了耸肩。
「确实有些厌倦了,不过也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南云冷冷说道。尽管先前并没有详细谈到关于再就职的事,但果然她还是会继续从事生物方面的工作吧。
「嘛,请加油吧。南云的话,肯定不管在哪都能成功的。我已经金盆洗手了。至今为止受了不少关照,就这么告别还真有点舍不得。」
「是啊。我也一样。」
她说完,不等我接话就回自己的座位去了。途中还踉跄了一下。啊啊看样子或许是真喝醉了。
再度沦为孤身一人的我不禁叹了口气,从嘴里散发出了浓烈的酒臭味。
回过神时,时间已经来到了八月半。
刺眼的阳光连日灼烧着柏油马路。因为听说今年是酷暑,所以街角的移动冰淇淋摊看起来也比往年多。这些摊主中有不少是年轻人,应该是受今年春天就业失败的影响相约好了一起创业吧。
研究所封锁之后,就这样过去了一阵,我的求职之路毫无进展,依旧处于失业状态。看样子是我错了,棚井的意见是正确的。面试官的严格程度完全超乎了我的想象。我的id上姑且也有在国立研究所工作过的记录,但在当前时势下,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处。相较于政府机关,世人对民企的评价似乎很不好。不久以前明明还不是这样的,果然时代不同了吗?
正如棚井所言,社会上失业的博士几卡车都装不下。现实就是如此。能自主选择是否从事与科学研究相关的工作,这种想法本身就太天真了,求职开始没多久,我就被迫意识到了这一点。
即使多少降低了选择条件,还是没有收到采用通知。而自己又不甘心随便找份工作应付过去。渐渐地,我也懒得再收集招聘信息,停止了求职。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我个人定义的,一直持续到现在的暑假开始了。我一边看着窗外火辣辣的太阳一边郁闷地听着音乐,慧穿着吊带衫坐在我身边,用叉子卷着盘子里的意式香辣面吃。
我们坐在同一张沙发上。那是以前两个人一起选的红色沙发。因为慧看上去吃得很香的样子,所以我也向她要了一半。吸面条时,橄榄油和大蒜的味道扑鼻而来。
那之后,我们没有再吵架。慧有时会陷入沉思,但没有再惊慌失措过。只是现在还不能确定她是否已经完全接受了通过实验得到的新肉体。一起去看电影的时候她会很开心,也会像现在这样一脸幸福地吃东西,但有时候也会突然闷闷不乐,一声不吭,对于看望父母也还是提不起多大的兴趣。虽然川越医生说现在必须静静守候,但是这样做到底能不能解决问题,现在也还不好说。
我有些犯困,靠在沙发背上,看着慧的侧脸。黑发随着她的动作在肩上晃动。她的头发变长了不少。我只是这样看着她就觉得很幸福。这样看来,只要我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就万事大吉了。
在我慢吞吞吸着面条的期间,她把身子缩成一团躺在沙发上呼呼睡着了。嘴角还沾着变干的罗勒碎屑,我伸手用指尖帮她擦去。
velvetunderground的复刻专辑从扬声器内流淌而出,混杂着屋外知了的聒噪声。我吸着面条,蒜末不小心溅到了慧的脖子上,她毫无反应,继续沉睡着。(注:velvetunderground——美国地下音乐最标杆的乐队,早期朋克与重金属乐的原型。)
那是发生在第二天早上的事。我把积了一星期的垃圾丢到一楼的垃圾场后回到房间,发现慧就站在那里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一看到她的表情就有种不好的预感,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假装没看见直接走掉,但是我不能这么做。
「怎么了?」
我摸着好几天没刮胡子的脸,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个,悠司。知道我参加这个实验的人,只有研究所的人和你,还有我的父母吧?」
她有些焦躁不安地这样说道。
「没错。啊啊,难道想见以前的朋友和熟人?完全没问题。离开研究所的时候就说了,只要按照记录在id上的理由告诉他们……」
「不,我指的不是这个。」
她打断我的话,摇了摇头。
「比起那些,我有其他事想问问你。是我醒来后突然想到的……」
慧用那双玻璃珠一般空洞的眼睛看着我。看着这副表情,我预感她会问出让人很难回答的问题。
「想问什么?」
我不情不愿地问道,仿佛一直等待着这一刻,我话音刚落她就开口了。
「就是,叫做木原慧的人死去的消息,没有向周围公开吧?」
和预想的一样,是个麻烦问题。
「啊啊,嗯……没有哦。姑且向大家隐瞒了。」
「那她在那种情况下,是怎么死去的呢?既然向亲友隐瞒了木原慧的死亡,那她是被丢在杳无人烟的地方,一个人悄悄死去的吗?还是……」
这样说着,她的眼里蒙上了一层阴霾。
「笨蛋。那种事怎么可能。」
「话虽如此,不知为什么总觉得……」
「你想太多了。我知道了,你是做了什么奇怪的梦吧。所以才会一醒过来就想东想西的。再去休息一下怎么样?」
像是把我的话当作了耳旁风,慧双眼一亮,再次质问道。
「那个时候悠司在场吗?你有看到木原慧死时的样子吗?」
又是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不过也没必要隐瞒。我沉默着点点头。
「那么,请告诉我。悠司当时是什么感受?看到木原慧死了,你难过吗?因为那个时候还没有决定要把我制作出来吧?所以也不会出现『反正就算眼前的这个女人死了,也还有备用的』这种想法吧?」
面对直勾勾盯着我的两只大眼睛,我有些怯懦地回答道
「那个时候完全没有这种想法。连思考都快停止了。你的父母大概也一样。你死后的那几天里,光是接受你已经不在人世的这份事实就已经精疲力竭了。」
「那过了一段时间冷静来之后又是如何呢?……请说实话。我不认为悠司一点都没想过这种事。因为,如果真的很难过的话,不可能不想的吧?『即使现在木原慧已经死了也不要紧,因为还能制作出克隆人代替她』,一般情况下都会这么安慰自己不是吗?我并不是为了责备悠司才问你这种事的,只是想知道你真正的想法……」
「真的一次都没想过。不骗你。或许是因为实验在她死去后才决定正式开始。而当实验真正启动之后,脑子里就只剩下了『绝对不能失败』的念头。总之,你所说的事,我完全没有想过哦。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才意识到原来还存在这种想法。唯独这点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她的死真的让你这么难过吗?」
「嗯。」
「现在呢?还伤心吗?」
「这……」
老实说这些我自己也不清楚。只好支支吾吾地答道,
「大概还是有些难过吧。不过多亏现在你回来了,这个问题已经无关紧要了。」
「我从一开始就无法理解这个问题,无论如何都理解不了。木原慧死了,你们也看到了她那冰冷的尸体。然后,我明明是她死之后用培养液培育出来的人类,你们却把我当成是已故的木原慧,不是她的替代品或者备用品,而是她本人,这种想法我实在无法理解。果然是哪里弄错了吧?你们只不过是想安慰自己『其实木原慧还没死』,才把我当成她本人的吧?」
「对生命的定义因人而异,就我而言,像现在这样,木原慧的记忆和人格继续存在着,就不算是死亡。我原来不太想说这种话的,木原慧的肉体虽然消失了,但是她的灵魂由你继承了,这就不是死亡。你的父母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这样啊。」
慧将拇指贴在嘴边,轻咬着指尖。
毫无疑问,这个问题对慧来说很重要,我一回答完就开始紧张起来。我之前从未考虑过该如何回答她的这个问题。从她的一举一动中无法判断我临时想出来的答案到底正不正确。我拉开椅子坐下。从窗外传来了大型车的汽笛声。一阵杂乱的喇叭声过后,响起了『正在倒车』的女性提示音。看样子是垃圾车来了。
片刻后慧抬起头重新看向我,眼里比起刚才多了几分神彩。
「如果慧有坟墓的话,我想去看看。」
「诶?」
「你也好,爸爸妈妈也好,都看到木原慧死了对吧?所以我也想看看。明明你们都知道木原慧死了,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这也太奇怪了。」
「可是,这也太……」
「拜托了。」
慧凝视着我恳求道。
「如果这样就能了却你的心事,那我就陪你去吧,但是对你来说,这可是需要一定觉悟的哦。因为无论看不看,事实是不会改变的,我觉得还是不去的好。」
对于我的劝告,她一脸严肃地摇了摇头。
「既然悠司和爸妈都能接受,我应该也可以做到。请一定要带我去坟墓看看……刚才悠司你说我是受了奇怪的梦的影响,说不定从实验室醒来后就一直处于这种刚睡醒的状态。整个人轻飘飘的,好像活在梦里一样。」
鲜红的天空中,不知是否被贡品吸引而来,乌鸦的漆黑剪影盘旋飞舞着。孩提时每当我仰头看向乌鸦,总会条件反射似的喃喃自语「等乌鸦都飞走了再回家吧」,有句话叫三岁看小,七岁什么的,大概就是如此,即使到了现在依然有点想这么做。我忍住这股冲动,从后方望向慧。她站在自己的墓前,凝视着墓碑。背影看上去有些无助。
刻有『木原家之墓』的花岗岩下,存放着慧的骨灰盒。她有些怯懦地伸出手,指尖抚过碑上的文字。
墓碑的背面刻着木原家世世代代已故先人的戒名,慧的名字并没有出现在其中。我们并没有公开她去世的消息,原本打算分开埋葬的,但考虑到慧的父母的意愿,最终还是选择在这和她的祖父母葬在了一起。从这里步行至慧少女时代生活过的那个老家只需要三十分钟,是一处远离世俗的宁静之地。后面是山,前面能俯瞰整个小镇的全貌。和城市里的墓地不同,很空旷,我的老家也是如此。
看来今年确实是酷暑。太阳下山之后还是很热。出了很多汗,t恤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体上。我用食指拉开衣领,让风灌进衣服里。慧的背后也被汗水濡湿了,透过白色的衬衫,能看到内衣的轮廓。
我的老家禁止在盂兰盆节扫墓,但是这边的习俗似乎不同。很多墓前都摆放着鲜花和线香。木原家的墓前也供着花和酒。应该是慧的父母来过了吧。自从放骨灰那天之后,这还是我第一次来这里。虽然慧的父母在春分时曾发来过邀请,但当时的我以工作繁忙为由拒绝了。
慧住院时所住的病房是配备了优秀医师以及先进的设备的奢华单间。得益于协助实验所得的报酬,靠关系住进了这家医院。在这种宛如一流宾馆的客房一般的高级房间里,她反而冷静不下来,常常露出苦笑。
在此期间,她的父母每天都来看她,而我每周一半的时间都住在这里。无论何时都有人陪在她的身边,我敢保证慧绝对不会感到孤单。只是,病人这种存在本身就孤独得无药可救,到头来还是无法完全消除她的孤独感。
然而,无论花多少时间陪在她身边,找来多优秀的医生来为她治疗,使用多先进的设备,还是无法阻止她的病情恶化。随着季节转冷,渐渐地,病情恶化到慧无法咽下固体物质,也直不起身子的地步。就连说话,也要先好好休息一会儿,然后用尽全力才能挤出几个支离破碎的单词,之后又必须好好休息。我也碰到过慧的父母从病房出来之后在走廊里抱在一起大哭的场景。曾经娇嫩的身体也瘦得像皮包骨的干瘪木乃伊一样,留在手上的注射痕迹光看着就觉得疼。我也不去工作了,一直待在病房里握着她的手。
慧一直很担心我的工作,常常问我花这么多时间待在这里会不会不太好。现在回想起来,她大概是害怕我会离开她身边,所以一直在向我确认吧。我总是回答她「没关系」,她则一脸高兴地回一句「对不起」。我们每天都反复着这样的对话,直到她去世。
那天,我为她泡了杯可可,特意多放了些砂糖。喝了一匙,她满足地笑着对我说了句「谢谢」。声音沙哑,几乎听不清说了什么,只能通过口型理解她的意思。
几天前她开始变得异常虚弱。年关将近,再过半个月就是新年了,可根据医生的意思来看,怕是看不到元旦的日出了。
我并没把这个消息告诉慧。那个时候,慧已经处于不打止痛针就痛得要死的情况了,不知是不是止痛针给她带来了幸福感,她总是微笑着。有时甚至会忘记自己的身体情况,一脸幸福的样子说着等好了之后想吃烧肉,或是给我做蛋糕之类的话。
她啜饮着剩下的可可。我为了稍微振作一点,主动摄取了喝不惯的咖啡因,所以一整天都很有精神。那天乌云密布,窗外阴沉沉的灰色蔓延至天际,房间关得死死的,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我觉得湿度有些偏低,调高了加湿器。不经意间抬头望向窗外,乌云翻滚着遮蔽了整片天空,缓缓描绘出渐开线。渐开线的中央是巨大的眼球图案。不断扩大的瞳孔,向慧的病房投来污秽的视线,宛如窥视着我们一般。
倘若现在抬头望向天空,我想大家都会和我的感受一样,以为整个世界只剩下了自己。我和空中的眼球对视着,有些恍惚,「好想再喝一口可可」身后传来了慧的低语,那声音细小到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听漏一般。
我舀起一匙。慧撅着嘴,通过两瓣干燥嘴唇之间的缝隙将茶色的液体吸入其中。慢慢品尝一番过后,「真甜」她微笑着说道,这是她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当天夜里,慧戴上了人工呼吸器,四天后的早上,护士叫醒从前一天晚上就留宿在医院里的我,告诉我慧去世了。就好像她特地挑了我打瞌睡的时候死去一样。
葬礼是家人悄悄办的,一切都在暗中进行,最终葬在了这座墓里。
那天我呆站在墓碑前,直到慧的父亲拍拍我的肩膀才回过神来离开。现在,慧就站在那天我所站的地方。
我呆呆望着慧的背影,不一会儿,她回过头来,眼神里写满了不安。
「怎么办,就算亲眼见到了,我果然还是无法相信。木原慧她真的长眠于此吗?不会是骗我的吧?因为,这上面什么也没写不是吗?能证明真实性的证据一个都没有。尽管她的死已经是既定事实,仅凭这些我还是难以相信。倘若一切都是真的,那也太寂寞了吧。说不定她现在还在某个地方活得好好的。或者,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实验,而是在我睡着的时候帮我把病治好了,还为我做了恢复年轻的手术。……我也知道自己说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但总觉得这样想比较自然,不然完全没有现实感。」
她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拉着我的t恤下摆。
啊啊,要怎么做才能让她相信呢?我们好不容易才从失去慧的悲痛中走出来。
「那,要不要拿出来看看?」
「诶?」
「骨灰」,见她一脸困惑,我补充说道。对此她似乎有些吃惊。
「……好」
她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
确认周围没人后,我来到墓前,把手搭在盖石上用力。用来挡雨的水泥看起来是和下面的石头黏在一起的,但不知是不是因为施工不善,只是轻轻一拉就碎成一了块块往下掉。
突然裂开的空间内,径直映入眼帘的是慧的骨灰盒,摆放的位置我记得很清楚。小心翼翼地双手将其捧起,从里面传出了玩具碰撞般的声音。
放在地上,接着把盖子打开,一系列动作都在慧的眼皮底下完成。
她睁大眼睛凝视着骨灰盒里的东西,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定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