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3)
「感觉好点了吗?」
抽泣声渐渐平息,待房间回归沉寂,富田老师出声问道。
「从这种昏暗狭窄的地方醒来,虽说不及置身于静谧森林内那般神清气爽,但至少在空气清洁这块我们还是能够保证的,温度和湿度也经过了适当调节。此外我可以毫不客气地说,你现在的肉体足以令你享受这份舒适。等你冷静下来,应该就能马上注意到这点。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的,或者身体上痛的地方吗?」
「没关系。并没有哪里感觉不舒服。」
「这样的话暂时能放心了。明天或者后天,等冷静下来之后再来检查一下吧。到时候如果有哪里不舒服的,请不用客气直接说出来就行。现阶段的你或许会有诸多不安,不过首先,健康才是最重要的。别想那么多,请优先考虑身体恢复的事。」
「好的,我会努力的。我才是,一面说着要协助老师的实验,一面这么慌慌张张的,真是抱歉。」
「会感到惊慌是当然的。我非常感谢木原的协助。很荣幸能遇到像你和土师这样出色的学生。」
被泪水濡湿的脸上浮现出了笑容,慧点了点头。暴风雨似乎已经过去。我放心地叹了口气。
随后,老师对慧说明了今后的预定计划。她静静听着,听完之后,像是完全理解了一般点了点头。
「有什么想要的吗?只要你开口,我们都会尽量为你准备好的。」
听了我的话,慧稍微思考了一会儿,
「请帮我拿面镜子。」她这样说道。
于是,我出去拿了面小镜子回来,递给慧。她默默地照着镜子。对于自己变得年轻的脸,她会怎么想呢?我有些紧张地看着她,结果,她什么都没说,就这样把小镜子还给了我。
翌日起,为了确认实验成果开展了各种检查。这时的慧已不再惊慌。毫无怨言地给予了配合。与此同时,也努力进行着恢复训练。她很好地理解了在这项研究里自己该做哪些事,也正因如此,没有发生实验中常见的一些问题。在这期间,我常常去她住的房间,她再也没像最初那样情绪不稳,而是和以前一样开朗地笑着,和我交谈。
如此看来,之所以她那天会哭,果然只是因为受到了惊吓吧。嘛这也难怪,本以为迎来的是一如既往的早晨,却突然被告知到昨天为止自己还是处于死去的状态,现在的身体是克隆出来的,会感到困惑也是理所当然。倒不如说,在那种情况下手足无措的我们才应该觉得惭愧。我把这些话说给慧听后,她耸了耸肩露出了苦笑。
然后,花上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慧结束了研究所的所有检查。
「结果比预期的要好呢。」
南云望着自己显示器上的检查结果如此说道。她总是能干净利落地处理完手头的工作。尽管由于待人冷淡,背地里没少被别人说闲话,但我倒是对她充满了尊敬。我是多亏了富田老师才得以参加这个项目,而她则不同,虽然和我同岁,却是靠实力被人推荐来的。在这里工作的都是一些被选拔出来的优秀科学家,就连棚井那样的人,也是经过选拔,拥有实力的人。在这之中,年轻的她能脱颖而出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光从检查结果来看,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理想的成果。」
这么说着,她用笔尖指向图表上的数值。
事前所设想的种种问题,到目前为止,一个都没发生。无论是哪个结果,都大体良好,这些足以证明她作为木原慧的人格、记忆都保持着良好的状态,神经和内脏器官也都功能正常,基本可以确认实验成功了。
「那么,司法部那边也认可了吧?」
「暂且没问题。」
南云点了点头,我松了口气。
不管研究者口中的实验有多成功,只要得不到政府机关的许可,她还是无法变回原来的木原慧。得到许可之后,她才能作为慧继承原先的id、身份、权利和财产。
「要是能一切顺利就好了。不仅仅是移植记忆,如果不能像原来的人类一样融入社会,实验就没有意义,希望能早点完成手续呢。」
和我一起看着显示器的城户说道。
「对了,说起来土师君你昨天第一次给她吃了固体食物吧?情况怎么样?」
「她说很好吃。」
「也就是说味觉上并没有什么违和处,感觉和以前一样?」
「嗯,是的。和之前的味觉检查结果一致。」
「那就好。」
有这么一种说法,精神移植进其他的肉体之后,特性或者说是alia发生了变化,感受世界的方式也许会变得和以前不同。
在感质(alia)机械论尚未完善的当下,这无疑是一种接近于臆测的假说,它指出当精神与肉体之间的适配性出现变化时,感质本身或许也会受到一定的影响。例如,至今为止一直认为是蓝色的颜色,忽然在自己眼中变成了红色或是其它色调;听到某些声音后所产生的心象风景也与之前截然不同,甚至还有可能会发生联觉(synesthesia)混浊现象。一旦变为这种情况,精神便会遭受到难以忍受的苦痛,被试验者很有可能会因此而发疯。
这一假说,在研究员之间也引发了广泛争议。其主要争论点在于,人类在感质上,是否存在着某种普遍性,对此我个人觉得并无大碍。而另一方面,城户则认为其将引发混乱。
「起先她哭的时候,我还在猜想会不会是出现了混乱,但从现有的检查结果来看,应该是我杞人忧天了。话虽如此,说不定也只是这次的精神和肉体恰巧适合罢了,嘛,没事的话自然最好。」
城户耸了耸肩苦笑道。
「说到底也不过是暂时没问题,不继续观察上一阵的话无法得出结论。」
南云说着,把慧今天的检查数据输入电脑里。
「话虽如此,都已经过了一个月,她还能保持这么稳定的状态,我想我们应该更乐观些。对了,土师君,你和她交谈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你在工作之余常常去看她吧。有没有什么数据上没显示,但令你在意的地方?你们是恋人,比起我们,更能注意到细微方面的变化吧。」
「和以前一模一样。克隆出梅的时候也是,因为完全一样,饲养员也吓了一跳,我现在也是这样的感觉。觉得那只可能是慧,不可能是其他任何人。」
「行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当它如此吧。」
说到这,城户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讥笑,
「不过说起来,我们真的成功克隆出了人类呢。这可是一大壮举哦。它将从根本上改变关于『个人』的概念。不,说是消灭更合适吧?每个人的人格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随着肉体灭亡一道消逝,曾令大家深信不疑的真理就此瓦解。我们的精神也好,智力也好,都能通过数据永久地保存下去,无论多少都能重生出来。这么一想,就又一次感受到克隆技术的厉害了对吧?我们或许已经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毋庸置疑,这是一次技术上的重大突破。人类的旧时代就此结束。就算是南云君,也一定觉得无比激动吧?」
「并不,完全不觉得。」
南云一脸冷淡地答复道。
「如你所知,就我个人而言,我并不认为像这样把克隆技术用在人类身上是正确的。这个项目,说到底只不过是一项工作。对木原来说,今后还有很多考验在等着她。如果能平安无事地这么生活下去就好了。」
「哈啊,如此批判式的发言,还真亏你敢在这直接说呐。」
城户愣了一下随即说道,而南云的表情依然没有变化。
「有关个人价值观的话题,入所前博士就已经和我谈过了,他说不必刻意压抑自己。」
城户叹了口气。
「真有你的,能接受这一点的富田老师也不是普通人。不过也正因为是那个天才富田老师,所以我才无法理解他的想法吧。话又说回来,你也太不懂风趣了。不过既年轻又十分优秀这点倒是有目共睹。」
「我认为最重要的是取得工作成果。比起这个……」
南云把输入完毕的界面关闭,打开了另一个文件。
「城户君,现在是偷懒的时候吗?还有很多事等着我们去做吧。我们的研究并没有结束哦,为了实现实用化,还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这点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啦知道啦。实用化嘛。其实这种事,原本就不该属于我们的工作范畴之内。况且,这么伟大的研究,最终却只能用于为那些大人物提供备份,简直低俗到让人落泪。也不知富田老师是怎么想的。如此历史性的壮举,就这么埋藏于阴暗中。就没有能公之于众的办法吗?土师君你怎么想?你认为,出于我们研究者的社会性使命,有必要公开这些先进的技术吗?」
「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想法,我不太能理解。」
哎呀哎呀,听到我这么说,城户再次叹起了气。
慧的回家许可正式下达后,我坐立不安、失去了往日的冷静。她总算能离开研究所,回到原来生活的地方。我做梦都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当然,今后还是要将她的情况一一汇报给研究所,不过至少能保证一定程度上的自由,不至于影响基本生活。曾由于她的死一度停止的时间,再一次运转了起来。
事到如今,我依然欠缺实感。内心犹如漂浮于平静春日下的气球一般漂浮不定。那天去慧房间时也是,一句话没说直直看着她的脸,给她造成了不少困惑。
我难为情地挠了挠头,问她离开这里之后打算做什么。
是回乡下的老家吗?还是说像以前一样和我一起住。当然我更希望她选择后者,然后两个人过回原来的日子。
她稍微思索了一会儿,说着「就请那么办吧,我也希望和悠司一起生活。」点了点头。
于是迎来了出院,这么说好像感觉哪里不对。出所?这样岂不成了刑满释放。一时间想不出该如何描述,总之,慧离开研究所的这一天终于到来了。拿着从南云那领来的新身份证以及各种证件,我们在大家的祝福下迈出了研究所的大门。
时值梅雨季,这天难得晴空万里,微风中夹杂着少许尘埃。刚踏出几步,头顶传来了直升机的盘旋声。看样子是准备降往市政厅屋顶的机场。随着直升机渐渐靠近,一阵强风刮过,机身左右摇晃着,等待着着陆时机。回过神时,我们就这样并排站着,抬头看着直升机。慧好像很不好意思,匆忙迈开了脚步,我赶紧跟了上去。
「来这的时候我还坐着轮椅吧。没想有朝一日还能再次像这样用自己的双脚走路。从来到这里开始,已经过去了一年呢。自己还是没什么实感。」
慧感触颇深地喃喃自语。左顾右盼欣赏着四周的风景,压根就没注意自己的脚下。尽管为了保险起见,给她配了根拐杖,不过看起来已经没有使用的必要了。
「啊啊,对我来说这可真是时隔已久的外出,不,应该说是出生以来首次造访外面的世界吧?因为这副身体最初诞生于研究所,之后也一直待在这里,没错吧?」
「你要这么想也行,不过,我果然还是觉得用时隔一年的外出来形容会更好。」
我一面担心着她是否会摔倒,一面这么说道。
「毕竟你的人格得到了完整保留,不仅如此,这副身体也并非凭空捏来。原本就是通过你的细胞培育而成,就连从医院来到这那天的情形也一样,毫无疑问,作为你记忆的一部分存在着。」
「也是呢。」
慧坦率地承认道,随后露出了微笑。
「为什么要笑呢?」
「因为今天是个空气凉爽的好天气。」
她又笑了起来。仿佛刚刚的回答中蕴含着某种深意,但我无从知晓。
「觉得户外的空气清新是因为你现在很健康。实际上,健康比什么都重要。从今以后,你想用这双腿走上多远都行。岂止如此,打网球、游泳同样能做到。现在的你再一次得到了能伸手触碰愿望与幸福的力量。对了,马上就要到夏天了,久违地去趟游泳池怎么样?不过,在别人眼里看来我们的关系或许会有些奇怪吧。以我现在的外貌,年纪和你差太多了。」
听了我的话,她只是微笑着,什么也没说。
我至今仍记得慧最后一次外出时的情形。那是夏末秋初的时节。当时她已经住了院,在征得医院的许可后住进了我家。连路都走不稳的她,由我用轮椅推着,带着到处逛。在那之前,为了让她尽可能地欣赏更多的景色,我原本打算带她去旅行,然而,日益虚弱的她,随便出去上一会儿便累得不行,光是去附近的公园和美术馆就已经耗尽了全身力气。
那天我们看了黑田清辉的画展。由于她中途感到疲惫,天还没黑我们便返回公寓,谈起了学生时代的回忆。那阵子,我们常常漫无目的地聊起以前的往事。慧说想喝热牛奶,我递给她之后,她花了很长时间慢慢地喝着,即使如此,还是没喝完,剩下了一半。
「抱歉。」她这么说着,将马克杯放回了桌面。那犹如枯枝般消瘦的苍白手腕,深深刻在了我的记忆里。
打算次日和父母度过的她,就这样在房间里,和我一起迎来了黎明。将推轮椅的工作交付给父亲后,慧啊地一声,像是想到了什么。然后,提出想在我的房间里照张相。我知道她肯定认为这是自己的最后一次外出了,于是约定好了等她下次来再拍。现在回想起来,当初要是一起拍了该多好。
那之后过了很久。因为我一个人生活,房间的样子变了不少,当时慧用过的日用品也都不在了。牙刷、洗发水、化妆品。于是我们在回公寓前去了一趟商店街,买齐了今后生活的必需品。慧每种都选了最便宜的,我劝她挑更好的买,然而她并未接受,淡淡地回了句用这些就可以。
买完东西之后吃了晚饭,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了。慧不知是不是累了,始终沉默着。好不容易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公寓门口,却盯着门把手一动不动。我打开门后,她看了我一眼。
「进去吧。」
在我的催促下,她「嗯」地点了点头,随后战战兢兢踏进了玄关。看样子,她不说话的原因并非劳累,而是紧张。
「欢迎回来。」我笑着说道,她无言地点了点头,看上去很腼腆。
就这样,慧回到了我家。
稍微看了会儿电视之后,两人冲了澡,然后躺在同一张床上。躺了很久,迟迟无法入睡。慧好像也还醒着。想着至少今天要忍耐一下,但是大脑充血毫无睡意。轻轻地把手伸过去,她虽然没有想拒绝的意思,但也并未积极回应。是在迷惘吗?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选择了继续。脱掉她的衣服,展现在眼前的是比以前更年轻的少女的luǒ • tǐ。慧一动不动地定在那里。然而,经过一番小心翼翼地触碰之后,她渐渐有了反应,一举一动都和以前相差无异。我着迷地继续动作着,暗自安下了心。
「今后也请一直和我在一起。我只有你了。」
她满脸通红地小声说道。对此我沉默着点了点头以表回应。
那天晚上久违的睡了个好觉。翌日,被幸福感填满的我,心情舒畅地醒了过来。然而,洒满晨曦的宁静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由于不安,心脏剧烈跳动着。望着这幅光景,又回想起了慧死后第二天,自己在房间里睁开双眼的那一刻。啊啊是啊,正因如此,我才一直不愿意回家。
慧到哪里去了?昨晚脱下来的衣服也不见了。两个人一同回家的经历仿佛只是一场梦。不,说不定那真的只是梦境。人死而复生,这原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心爱的慧再一次回到了我的身边,如此美好的现实理应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起床后头痛到不行。扶着脑袋,摇摇晃晃地走出卧室,映入眼帘的是正将早餐摆放到桌上的慧的身影。原来这不是梦。我安心地舒了口气,坐到椅子上。大清早就这么一惊一乍的,真是被折腾得够呛,想想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早起特地做的吗?明明不需要这么着急的。我今天放假。」
「没关系。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悠司为了让我出生到这个世界上,付出了很多努力不是吗?」
尽管有些在意慧说这话时的语气与迷之微笑,不过我什么也没说,低头默默喝起了味增汤。这是慧曾经每天早上都会为我准备,而我自己怎么做也做不出来的,令人怀念的味道。不经意间眼泪涌了上来,还好忍住了。
「只要一想到今后每天都能迎来这样平静的早晨,就感觉无比幸福。」
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慧害羞地低下了头。
我连请了十几天假,最初两天只是待在家里和慧不停地zuò • ài。期间,我好几次想着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不安地向慧寻求着确认。得到的答案毫无疑问眼前的少女就是她,我不禁苦笑起来,看来我还是难以认这一切都是事实。
「我们俩一定是在做梦吧。」我不由得感叹道。
「这么想,确实是最合情合理的呢。」对此,她表示了同意。
这两天里,虽然慧时常会笑,每天看上去都很高兴,但也不能像这样一直两个人待在房里交缠下去。于是到了第三天,终于决定开始进行一些为新生活做准备的生产性行动。
「今天去见你父母吧。」
听了我的提议,她略微思考了一会儿,目光黯淡地问道「无论如何一定要去吗?」
我对她的反应感到很意外。她和父母关系很亲密,亲密到我都开始怀疑她是不是离不开父母,所以我以为自己这样提议之后,她一定会感到很高兴。
「那当然。都已经联系好了。你的父母也说很想快点见到你,看看你身体健康的样子。」
「他们真的…说了想见我吗?」
「你在说些什么啊。自己的女儿回来了,想要快点见面那是理所当然的吧。不然还能怎样?」
慧什么都没回答,沉默着低下头,黑色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眼睛。
虽然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但眼下无法取消预定。就个人来说,我也很希望让慧的父母见见身体健康的慧,即使慧不怎么情愿,我也非让他们见面不可。
我一边催促慢吞吞做准备的她,自己也做着出门的准备,从公寓出发的时候已经比预定时间晚了不少。在新宿搭上特快列车,晃晃悠悠了一个小时,之后又换乘了另一列,等好不容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天空已经染上了暮色。下车后,在月台给慧的双亲打了个电话,为我们迟到的事道歉,紧接着从南门出站坐上了巴士。一番折腾过后,坐上座位,总算能缓口气,一旁的慧似乎有些坐立不安,就连周围的其他乘客也能察觉出她的不对劲。
「你到底怎么了?样子也太奇怪了吧。就这么不想见自己的父母吗?」
慧摇了摇头。
「……好害怕。」
「害怕?」
「因为,说到底我也不过是个克隆人吧?真正的木原慧已经死了,这件事他们也是知道的吧?而且,完全无法想象他们会用什么样的态度迎接我。还有我的外貌也是,看起来像小孩子一样……」
「什么态度?就是和我一样的态度啊。我不是很普通的接受了你吗?」
即使我这么说了,慧依然不肯抬头。
「那是因为悠司参加了实验,目睹了整个状况……」
「和这个没关系啦。你父母肯定会很高兴的。实验内容他们也了解过了。真是的,没想到你竟然会在意这种小事。」
我叹了口气,慧偷偷瞥了一眼我的表情。
「可是,无法不去在意。这是很糟糕的事。因为我这样做不过是在说谎而已。」
慧用充满歉意的口吻开始说道。
「虽然我觉得自己就是和以前一样的木原慧,但是这份意识是通过机器复制过来的。说到底我不过是个用机器移植记忆之后克隆而成的实验体。然后,成为已经死去的木原慧的替身。虽然我也想了很多,但还是觉得这是最恰当的解释。明明总有一天一定会露出破绽的,现在却谎称自己是真正的木原慧让父母开心,实在是太卑鄙了。把复制的记忆塞进复制的肉体里,这样的我,像木原慧一样行动着,我想这并不正确。」
「这个真令我吃惊呢。原来你一直在烦恼着这种事吗?」
「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哦。因为,这毫无疑问是正确的做法。你不是冒牌货。这副肉体,是从原来的你那继承而来的,记忆也是你至今为止所积累的。那些微小的行为习惯也和以前一模一样。虽然中途确实有人为的帮助,但现在你所拥有的一切,全都是你自己的东西。」
「被你这么明确地一说,确实也觉得没错,但是……」
慧皱起眉头,
「回想起来,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不是发自真心地愿意接受实验。」
「诶,这是什么意思?」
「那时的我是个病人,几乎已经失去了未来。因此,就算被告知了有关克隆的种种,也觉得那不过是自己死后的事了。在我死后会有另外的什么人成为我的替身,说实话,我觉得有些难以接受,但是,反正在我死掉之后,悠司也会喜欢上其他的什么人对吧?既然如此,还是喜欢上和自己长得一样的克隆人比较好,所以我,不,应该说是死去的她,就是怀抱着这种消极的理由接受实验的。而且,因为自己生病给别人添了很多麻烦,所以觉得无论别人怎么说都必须答应。怎么说呢,那应该是疾病晚期的病人会产生的想法吧。这是现在身体健康的我有些无法理解的异常想法。」
「还真是听到了不得了的事啊。」
我完全震惊了,勉强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对不起,更进一步来说,我对悠司也心怀内疚。每次你叫我慧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在说谎欺骗你。」
这么说着,慧低下了头。
「不,你不需要在意。我也已经说了很多次了,你的肉体也好,心灵也好,都是木原慧哦。无论你在担心些什么,我都始终如此坚信着。」
听了我的话,慧抬起头,与我四目相对。
「那么我问你,假如原来的木原慧还活着,和我同时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你会选谁?」
「那可太棒了。当然是选择三个人一起生活。」
我笑着答道,
「请不要耍我!」
慧大叫道。看样子惹她生气了,一时间乘客们的视线都集中到了我们身上。我俩赶忙低头致歉,这次换成他们窃窃私语了起来。
「虽然身体恢复健康了,也遇到了很多开心的事,但是这种不安却始终挥之不去。总感觉,就像是站在逐渐崩塌的沙丘上一样,脚底传来阵阵警告。」
慧表情阴沉地低着头。
「嘛,你的心情我也不是不理解。毕竟拥有和你一样体验的人类,至今为止还未存在。大家都坚信着自己的心灵只寄宿于唯一的肉体之中,不存在能颠覆其的事实。想必对于如何接受这一状况也是毫无概念。会感到困惑是自然的,不过呢,随着对环境的适应,很快自己的心境也将发生改变。一般来讲,虽然音乐被各种不同的媒介所复制,但曲子本身的内容是并不会改变的。与之同理,在我的眼里你无疑就是木原慧。」
对于我的解释,慧似乎并没有完全接受,但在此之上也没再继续反驳下去。
「那就姑且先这么认为吧。我是木原慧。如果没有搞错什么的话,这样一来我也比较轻松。以后可别对我说我不是木原慧哦。」说罢,她彻底闭上了嘴。
没过多久,身着运动衫的高中生团体上了车,公交车上开始弥漫起了一股汗臭味。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大肆谈论着流行于他们之间的某些事物。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脑海里想起了fishthrog。
已经记不得是哪天深夜了,我趁着工作余暇看了电视上播放的美国纪录片。那个节目里介绍的某家鲜鱼店的表演,正是fishthrog。
身体健硕的鲜鱼店老板,伸出长满体毛的手臂用力地将泛着银色光泽的鲜鱼抛出。其他的店员接住扔来的鲜鱼,将其摆放在冰块上。鲜鱼店以此闻名,客人络绎不绝,店铺的规模逐渐扩大,店员也增加了,最后还制作了一些以鱼为原型的周边商品,并且这些商品似乎至今仍在销售中。这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我完全无法理解fishthrog的表演到底有趣在哪里,又是依靠哪点吸引客人前来买鱼。说到底究竟是我自己死脑筋,还是因为美国人都是一些无可救药的白痴,亦或是原本世间就充满了各式各样的神奇事物?
在陷入沉思的我面前,屏幕上记者问鲜鱼店老板「你的最终目标是什么?」对此,老板满脸笑容地回答道「我的梦想是,世界和平。」
通过表演扔鱼来达到世界和平。说这话时老板的眼神很澄澈。啊啊啊,原来这就是人生。听完后我恍然大悟。
我深受感动,将鲜鱼店老板的表演命名为「fishthrog」,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逢人就会说起这件事。特别是和我住在一起的慧,我饱含热情地跟她讲了好几遍,然而,却一次都没能得到她的共鸣。
「啊啊,请不要再说什么fishthrog了!」
某天她这样发出了悲鸣。也不是说我不明白被迫不断地听着无法理解的话的那种痛苦,只不过我这边也很困扰。要说为何,那是因为从这件事里,我找到了自己一生的答案。它一定,能将我从丑陋无比的现代病之中解放出来,从此未来一片光明。所以我才想一直持续这个话题,停不下来。
「虽然乍一听上去或许会觉得无聊,但仔细思考过后说不定便能知其一二。如果认真听了还是感觉无聊的话,到那时你再嘲笑我也无所谓。总之,希望你能听我说到最后。」
「我听不懂。」还没来得及等我侃侃而谈,她却突然哭了起来,着实吓了我一大跳。
时间拉回到现在,不久后到达目的地的我们下了车。
在我的印象中,从车站到慧的老家大概还有五分钟左右的步行距离。但具体怎么走的已经记不清了。见我不知所措地怔在原地,慧走到前面带起了路。
尽管白天已经有了初夏的征兆,但到了眼下这个时间段仍能感受到不少凉意。慧一边来回搓着从七分袖里露出来的手腕,一边轻声呢喃道「据说木原慧在读小学、中学时,上学都是走的这条路。」那口气听上去简直就像是在讲述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传言。我不是才说了你就是木原慧吗?虽然很想对她这样抱怨,但已经快到家了。我也不想再和她吵架。于是忍耐着继续前进。然后,慧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我的手。
「刚才,真是对不起。」
她道歉道。
「别在意,光是能和你吵架我就感到很幸福了。越是和你交谈便越发确定你就是你。你的父母也是,一定会热情迎接你的。」
木原夫妇经营着一家小型内科诊所。今天特地早早结束营业,准备好晚饭等待我们的到来。餐桌上摆满了家乡料理以及慧喜欢吃的菜。老丈人一边咯吱咯吱地嚼着盐焗油炸青虫,一边高兴地喝着啤酒。尽管其一再向我推荐这是当地的特色菜,但我实在没有勇气把这玩意送进嘴里。除了青虫,其它菜也是,不知是不是因为放了这里特有的调料,难吃得不行。一眼望去全黑乎乎的。以前来这里吃饭的时候也是强迫着自己咽下去。明míng • huì做的东西都很好吃,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大家都满脸笑容地夹着菜,慧也时不时将筷子朝面前伸去。反观我只能强颜欢笑,一个劲地扒饭。或许是我的味觉比较奇特吧。
照亮餐桌的,是近几年差不多已经绝迹了的电灯泡。所有人的脸都染上了一层淡橘色。酱油瓶与茶碗下方倒映着浓墨黑影。父亲也好,母亲也好,都因为自己女儿久违的回乡喜极而泣。慧一开始还有些拘谨,但在与父母的交谈过程中,也逐渐取回了曾经的说话口吻,有时甚至会绽放出笑容。什么嘛,这不是比预想中的情况还要好嘛。说到底只要能像这样面对面交谈过的话,「自己究竟是谁?」这种可笑的想法马上便会被抛之九霄云外。简直就和青春期的烦恼没什么两样。说不定正是由于身体变得年轻了,才会到处胡思乱想。
「呐,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慧要不要再来上一杯?不要了呀。对了我都忘了还有土师君,哎呀,你可真是个大男子汉呢。谢谢你把我女儿带了回来!要是酒量能再好上那么一些就完美了。啊啊,不能和你一醉方休实在是太可惜了。」
父亲这样说着,摇晃着我的肩膀。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的我,只好发出了诶嘿嘿的尬笑声。
见状,母亲前来解围。
「孩子他爸,你喝高了。瞧瞧你这幅样子脸都红到头顶了。明天还有工作的吧?」
「孩子他妈你说什么呢。如此开怀畅饮之日,倘若不能喝个尽兴,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呐慧,真的已经不喝了吗?也对,你才大病初愈。说起来,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找个地方工作吗?想重新体验校园生活也行。对了,要不去考个执照回来继承诊所吧。对对对,这样挺好。在村里当个私人医生也不赖。这附近的老人们都是看着你长大的,一定会很高兴的。放心,这种程度的钱我们还是有的。为了唯一的宝贝女儿,我们从很久之前就有在存钱。还是说,你已经和土师君结婚了?两个人一起留在这里也没关系。你别什么话都不说啊,这样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了。是他不愿意吗?这样的话,你不要有所顾虑直接回来吧。哇哈哈哈!不好意思啊土师君。刚才那些都是开玩笑的。」
「啊啊,孩子他爸,你看你都喝成什么样了。不好意思啊悠司。这人看到慧回来高兴过头了。不过,我也是打从心底觉得高兴。这世上存在着无法割舍之物。曾经有段时间,我甚至觉得活着是如此的辛苦。那段日子可真是……」
一小时后,父亲喝得酩酊大醉,聚餐就此结束。
我们被安排住在二楼的和式房间里,那里似乎是慧从小居住的地方。刚一进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书桌与旧课本,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们依然摆放在当时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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