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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无生篇(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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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算胜利吗?

就在他脑海中闪过一丝疑惑时,宣告胜者的声音响起。

──是铁笛仙的胜利。

就在杀无生的犯规落败被大声宣扬之际,他终于注意到师父并非站着往生。

他死状凄惨的尸体上,逆向砍出的伤口被下半身的重量扯出一大开口,伤口中可见金属的光芒。定睛细瞧,那是钢制的箭头。

他并非站着往生的。

而是尸体被钉在了城墙上。

贯穿城墙飞来的钢矢,将剑圣的背钉在城墙上。

虽说是在激烈剑斗之中,但没能避开飞来横箭,应该是铁笛仙生涯中最大的不察吧。如果那箭是朝着杀无生飞来,他有十足信心能够闪避。

这才叫做身在江湖,随时保持面对突袭的危机感与紧张感,才称得上是剑客。铁笛仙忽略了这点。

呆立原地的杀无生,身边被卫兵团团包围住,但他仍意会不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卫兵们是一群长枪手。

长枪保持着一定距离,包围了墙边的杀无生。

这很明显是畏惧杀无生的阵形。他不觉得这幅景象有什么大不了,毕竟自己是随时都有可能被长枪包围的人。尽管如此,眼前这幕仍是极度不寻常。

“……发生了什么事?我毫无头绪。”

“闭嘴!你若放下武器投降,我等便不会当场将你诛杀。”

“那种细得有如女人手腕的东西杀得死我?你们是在说笑吧?想挑衅我奉陪,但让我先说点话……不,应该说你们给我说明清楚。首先,你们为何要问我的罪,还想刺杀我?”

“你这恶人还敢大言不惭?”

“就算我是恶人,你们也不一定要挑在此时针对我吧。因为我是个恶人,杀过无数与我对战的人,就要被你们这样包围?我觉得这没什么道理吧?”

一阵鸦雀无声。

杀无生的问题非常简单,并非难题,只是问他们为何要这么做。毕竟这些枪兵们应该不会毫无理由就包围自己。

从方才跟铁笛仙那场不愉快的对决起,杀无生就一直一头雾水。

只是跟他们要个理由,杀无生不懂有什么好沉默的。比起沉默,他们更像是觉得疑惑。

“……虽然我没资格这么说,但你们拿枪围着一个人,被问理由还一脸疑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有没有常识啊!我先说清楚,我现在可是非常不高兴。”

杀无生烦躁得想杀了眼前所有的卫兵。

他不明白为何会变成这样。

自己只是参加剑技会,然后赢得了胜利而已。他主动收剑,对于败者也相当注重礼节,不过是遵守所有的规范,堂堂正正地战斗罢了。

“……我来告诉你吧,无生。”

清澈嗓音在寂静中响起。宛如漫步在竹林里般,掠风窃尘点燃烟管,踱过一列枪阵。

“噢,掠。”

杀无生不意流露的嗓音中有着安心。就算被上百支长枪包围,他依旧毫无畏惧,但面对如此充满恶意的围堵,心里却难免焦躁,掠风窃尘的存在就如软膏般,包覆了自己焦躁的心。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啊……这个嘛,人啊,只要彼此的认知相差太远,就会渐渐失去共同的语言,连自己被问什么也无法理解。无生,你不清楚现在的状况,而这些人也没想到你竟然会露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脸。”

“都到这种关头了,为何你讲话还要这么迂回?”

“有种东西叫做顺序。虽然你可能没发现,但剑技会在‘锐眼穿杨’大闹会场的第一回合后老早就中止了。正如你所言,就算是几年一度的盛事,遇到这种情况也是该中止的,也的确中止了。”

“……那我又是为何而战?”

“剑鬼、杀无生的讨伐。”

“什么?”

“这是剑圣,也就是凄惨地被钉在那儿的铁笛仙所提议的。剑鬼,应该以剑技来制裁。”

“我有什么罪行要被制裁?”

“什么啊,你还不清楚吗?不只妨碍剑技会,还杀害半数参赛者,让他们各负轻重之伤,所以你才会被主办单位问罪啊。”

“是‘锐眼穿杨’做的吧……虽然不确定是不是本人,但不是他搞的鬼吗?”

“是啊,但不管是谁,都是受你指使的。”

杀无生哑口无言,还没能理解过来。

掠风窃尘毫无感情地冷淡说着,一字一句都让杀无生觉得痛苦且不愉快,本以为是疗愈的软膏,没想到是剧烈的毒药。真切感受到痛苦的此时此刻,他还是难以接受。

“……这是什么话?我也被狙击了啊!”

“没有证据。”

“不是有箭吗?”

“丢了,另一支变成笛子了。”

“我有什么理由要做这么愚蠢的事?”

“光凭你身为剑鬼这点,理由便足够充分了。想必你是憧憬光明的世界,却无法成为正派剑客,只好屠杀剑技会参赛者……过去的你,可是做了不少会让旁人这么认为的事哦。”

“我可是为了成为正派剑客才站在这里的!”

“你成得了吗?无论你怎么主张这点,判断的还是其他人。”

“我不是赢得胜利了吗?”

“藉着卑鄙的手段吗?残凶右手负伤了,剩下的两人……嗯,名字虽然忘记了,不过那两个对手可是都死了。”

“……我明明就有收手。”

“收手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根本不需杀了他们,他们早就被下了致命的毒药,状态已经无法战斗了。一发现对方是连‘锐眼穿杨’的箭矢都能击落的高手就下毒害命,难怪剑圣铁笛仙的愤怒非比寻常……”

“给我适可而止,全是一派胡言!箭跟毒与我何干?”

“没有证据啊,无生。而且也不需要证据,毕竟你是剑鬼,无论何时、以何种理由被诛杀了,都没什么好抱怨的,这种生存方式,你自己应该最明白。”

掠风窃尘的脸看起来就像冻住了,如同一片雪。

杀无生的唇,因为抑制不了这股无处宣泄的情绪而痉挛,为了压制它,他紧咬着牙关。

“这场剑技会上的骚动,全部都是我引起的吗?”

“大家就是这么想,才会把枪对着你的,不是吗?”

“没人愿意听我解释吗?”

“连剑圣都死在那么不堪的手段之下,已经没人可以阻止这一切了,无生,你所说的话大概也没有人愿意听了。”

“那你来阻止啊!你把我的话说给这些人听不就好了?掠!”

“这……但我毕竟是局外人,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比较好。”

“总比由我来说还好吧。”

“嗯,这点我倒是同意。我有自信能比你更巧妙地说服众人,毕竟剑技会的裁判中有我的知己,我与剑圣也有点交情。”

“既然这样……”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杀无生还是没发现……不,或许他只是不愿意去想吧。

对于这个不愿认清现实的剑鬼,掠风窃尘悠然地继续追击。

“但是……我为何非费这个功夫不可?比起由我来说服,这种程度的士兵,你将他们全杀光不就得了?杀无生此名也能更加响亮。”

“开什么玩笑!我可是‘鸣凤决杀’。”

“啊,那个名号也已经传开啰。虽然比不上杀无生来得有名,但等你走出这个会场后,流言应该就会如野火燎原般越传越广吧……曾经说过那样也是正派剑客的,不就是你自己吗?”

“但是我……”

杀无生的声音开始变得无助,彷佛在哀求着:“拜托你别再说下去了。”甚至发出了呜咽。他忆起两人喝酒谈天的时光──当个正派的剑客、凤凰的鸣声、不同的道路……杀无生的脑海中甚至细细描绘出了小而精美的道馆。

“……要我参加这个大会的不是你吗,掠?”

“我可不记得有这种事?”

这番话,使杀无生脑海中的回忆与梦想产生了致命的龟裂。

掠风窃尘的话,足以让他想起那道割裂白色天空的黑色龟裂。

“没有吗?你确实说过啊!”

“不,我没说过呢。”

“你是在骗我吗?”

“居然说我骗你,这还真是让人感慨啊……你只是把我的话加上自己的想像,然后擅自行动罢了。以‘剑鬼’之名昭彰的杀无生竟然妄想参加正统的剑技会,我还以为你在说梦话呢!但你既然说要参加,我倒也不至于阻止你。”

“……为何不阻止我?为何要让我有这个念头?”

“请别说得好像是我煽动你的好吗?这是你擅自决定的。之后果然如预期一般,事到如今再来说你已经改头换面了,也没有人会相信你,连你过去的师父都不相信了,想来也是理所当然的。只要讨伐身为剑鬼的你,或许就能被奉为剑圣;然而,当剑鬼讨伐了剑圣,就只能是个恶鬼了,对吧?”

杀无生的臼齿咬磨出轧轧声响,用力得几乎能将臼齿给咬碎。

他勉强自己去想像这些都是骗人的、都是谎言。剧烈的痛苦在他心中膨胀,彷佛一把生锈的短刀,一点一点地刺进自己的心脏与骨头,这痛楚让他瞬间流露出恶鬼的样貌。

“……别用那么恐怖的脸看我,无生,很吓人啊。”

“掠……风……窃尘……”

“哎呀,原来你还好好记着啊?我还以为你一定是忘了掠之后的字,才这样叫我的。”

杀无生觉得自己的下一个问题,一定会毁掉这一切。

事态已经到了无法修补裂痕的地步,那把生锈的短刀,早已连刀柄都没入心脏、深埋其中。

“……你为何要做这种事?”

“我没说过吗?看着这样的你,让我觉得相当愉悦啊。”

“就因为这样,你背叛了我?”

冰冻般毫无表情的掠风窃尘嘴边终于浮现情绪──那是喜悦、是愉悦、是一切都在算计中的成就感所带来的微笑。掠风窃尘蔑然地看向杀无生。

“嗯……我认为‘背叛’这个词应该是用在同伴或好友身上的。”

至此,杀无生的心被完全粉碎了。

他破碎的心中溢出了一片黑暗与鲜血交融的飞沫,无法止住。杀无生没有哭,但心口溃散的残骸被风吹着、刮着、掀翻尘埃,响起了旷然的风声。

杀无生望着师父的尸体,盯着将他的尸体钉在墙壁上的箭头,再将相同的视线转向掠风窃尘,只见他正若无其事地替换着烟管里的菸叶,彷佛事不关己般的以看待陌生人的冷淡眼神,看着正望向自己的杀无生。

无论是“锐眼穿杨”难以置信的参赛与暴行。

抑或是在杀无生不知情时更改了规定,伪装成淘汰赛的剑技会。

还是下毒毒害对战对手。

“……全部,都是你策划的吗?”

“当然是我,你以为还会有谁?”

掠风窃尘背过身往回走,穿过了卫兵,继续往前走着,与杀无生渐行渐远。杀无生咬牙咽下“求你留下来”这句话。

“局面看起来有点吓人,我就先失陪了。看起来反而是我招人怨恨了,但至少我还知道自己的斤两,已经习惯了,事到如今也没想过改变自己。无生,你现在应该也知道什么叫做‘自知之明’了吧?”

全部都是为了嘲笑自己。

只是为了让杀无生这个人欢天喜地、手舞足蹈后,再指着他嘲笑。

要论这一切的开端究竟是何时,大概从三年前就开始了吧。掠风窃尘花费了三年破解杀无生的心锁,盗取里面的东西后再将之敲碎、抛弃。即使是在杀无生面前,也丝毫不隐藏自己对此举愉悦得不得了的心情。

有了野心。

怀了梦想。

期盼了希望与幸福。

以为在自己一片黑暗的人生中终于照进了光芒。

这一切的一切,最终只是一场小丑的把戏。而掠风窃尘彷佛玩腻了这个玩具般,抛下杀无生,远远离去。

“我要杀了你……”

听见杀无生挤出的这句话,掠风窃尘停下了脚步。

“听听这句话!很高兴见到你终于变回原本的自己了。”

“我绝对会杀了你!无论你身在何处我都一定会找出来,并以此剑杀了你!”

“我相当期待你不辱此名的活跃表现。但话又说回来……”

他稍稍瞥了四周一眼,卫兵约有百人左右。

“在捉到我之前,可别死在此处了,杀无生。你不是也受了重伤吗?要是太逞强,可就变不回以前的你啰!”

掠风窃尘缓步离去,进入了城墙的门内。

杀无生心中毫无让对方逃离的念头。

他睥睨四周,威吓着士兵们,光是这样,他们手上的长枪就有点颤抖了。

“若杀得了我杀无生,你们尽管一试!要是杀得了身为大罪人的我,就能功成名就,毕竟我杀了剑圣!是我,只凭一己之力,就摧毁了剑技会光荣的历史!”

杀无生双手握剑摆出架势。

他从容不迫地走近眼前上百兵士。

“阻我去路者,杀无赦!”

他逐步拉近与枪兵们的距离,光凭一人,就散发出足以压制上百人的气势。

那是愤怒。

那是屈辱。

那是憎恶。

所有的负面情绪翻腾旋绞,成了一股温急奔流,连杀无生自己都控制不了。但他也无意控制,打算放任那奔流驱策自己。

“听信掠风窃尘者,杀无赦!”

“与他有交集的人,我会一个个杀了!”

“与那个男人有任何关系的人,我杀无生会用这双剑一一杀尽!”

杀无生的诅咒源源不绝地沸腾起来。当他走到竞技场中央,枪阵也团团包围住他的四周。

众人的呐喊声响起,长枪一齐刺来。

杀无生心想:“这肯定就是凤凰的啼声吧。”

他不愿去想,一切都是受到邪鸟、鬼鸟的啼鸣声所煽动的。

杀无生站在一片血海中央。

他被溅了一身血,连表情都被血模糊得看不清楚,身上的伤却屈指可数,全都是皮肉浅伤,甚至不觉得痛。他一一击落刺向自己的枪,并反手斩杀那些士兵,一心不乱地重复着这个步骤。

他以憎恨掩饰破碎的心,成了名副其实的鬼。

他杀死的士兵还不到一半,与剑圣的战斗消磨了他的体力,掠风窃尘则耗尽了他的心力。现在驱策着杀无生的只有情感,唯有这点,任谁也消磨不掉。

掠风窃尘从城墙上眺望着这幅宛如恶鬼大乱地狱的光景,叼着烟管的嘴边飘出紫烟,抹去了鲜血与内脏的气味。他不染半滴鲜血地独自俯瞰着一切,表情宛若鉴赏着什么艺术品,又像看着有瑕疵的作品。

但他毫无侮辱之意。不只是杀无生,在场还活着的、又或是死去的所有人类,掠风窃尘都一视同仁,彷佛正看着久远前自己的达观表情,并非出于傲慢。

任谁都会有这种时期。看着所有死在此处的无名之人,掠风窃尘甚至觉得羡慕。“你可以在此就结束人生了,真好。”那是万中选一般的羡慕。掠风窃尘自觉到这份羡慕,却不想承认,所以只好故意扭曲地来嘲笑。

“……噢,刚刚真危险啊!闪得好。”

“隶属剑技会的卫兵只有这种程度,不太妙吧?”

“哎呀,这样没办法灵活运用长枪特性,光靠长度有什么用?”

接二连三的发言,完全就是看好戏的风凉话。

一切看在掠风窃尘眼里都很幼稚。若所有人都能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结束人生,也算是一种幸福吧?得到并拥有眼前所见的一切事物,然后被它们击溃而结束此生;或是因为得不到而落寞地终结一生,也不失为一种乐趣。两者都让他羡慕无比。

细心地积累努力与工夫,然后一瞬推翻、击溃它。

他好几次都是这么走来的。就如同杀无生的愉悦无法为凡夫俗子所理解一样,掠风窃尘的愉悦旁人也无法参透。

但掠风窃尘能够打从心底欢笑,他只追求这个而已。

在杀无生身上花费了三年,从旁看着那个不成火候的剑客嬉笑怒骂。面对他的幼稚,掠风窃尘偶尔会感到羡慕,甚至嫉妒,并因此阴郁起来。

所以他就来当个坏人吧!让那些自以为悟透人生道理之辈领教自己的无知,实在格外愉快。

而他所挑选的对象也非庸俗之人。

他不会去贬低满额大汗、辛劳工作的人们,也不想诱骗纯朴天真的少年少女们。

他主要是针对邪魔歪道的恶人们。但如果只是小奸小恶也很无聊,他会养育他们,等他们茁壮成一定程度的恶人后,便会开始散发出一股芬芳。而当他们开始藐视世间、自视甚高时,就是收获之刻。

他已经完成了杀无生的收获。

掠风窃尘觉得这次的收获还不错。被称作地下社会的那些人们看似凶狠,其实也会露出纯粹的一面。所有人心中都有个锁孔及锁,将自己的言语插入锁孔,将锁爆破,是非常壮观的。

杀无生还活着,那双剑不见一丝迟缓,比起一对一,投入这种战场上更能发挥价值。在这种情况下想好好出招,就没有时间闪躲攻击,原本百人围攻一人的对峙下,杀无生只有被消磨、击溃的份而已,但掠风窃尘猜测杀无生能够杀出重围。不过这样一来,一切也都结束了。杀无生虽然放话会找到他,然而只要掠风窃尘想,就能藏身到一个他绝对找不到的地方。

掠风窃尘心不在焉地看着眼前的无谓挣扎,将心沉静下来,开始思考别的事。

先前杀无生第一回合的对战对手,残凶。

残凶本人虽然只是个不起眼的小恶人,但在煽动杀无生上发挥了效用。他来参加这场大会,好像也是盯上了神诲魔械。而那个奖品就如他跟杀无生说的一样,只是个近乎完美的赝品。

他让这个消息不着痕迹地传到残凶耳里,接着只要满足他对剑技较量的好奇心,比一场可以投降的比赛,他就会爽快地收手了。若连残凶都认真拿出全力来,事情就麻烦了。

残凶似乎是受到他所属的“玄鬼宗”一派的魔主所命令,才来参加这次大会。从几届前开始,玄鬼宗必定会派一人参加,这是为了确认神诲魔械的真伪。若是真品,那个魔主想必会自己现身;但神诲魔械珍稀无比,在上千赝品之中,恐怕只有一个是真品,轻易出动只会落得徒劳无功。

不过一旦知道是真品,他必定会现身的吧。

那个什么魔主的,在大会上跟无双剑圣·铁笛仙究竟会有什么样的交锋?他开始想像着,同样抱持着一门一派的名誉,他们会如何一决胜负呢?有一瞬间,掠风窃尘享受着这样的想像。

若有人问他,倘若杀无生真的在大会上取胜,会不会创建这样的门派,集合一群人,并靠这小小才干维生?掠风窃尘只会嗤笑以应吧。

打从一开始就不可能。

根本办不到。

曾一度脱离人生的框架、失去轨道的人,想奢求平凡的幸福本就是痴心妄想,对他们来说太过奢侈了。假设真的得到了,杀无生总有一天也一定会破坏这份平凡,以微不足道的理由亲手将它摧毁。掠风窃尘敢如此断言。

过着不平凡的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牺牲未来,换取当下刹那的享乐。想两者都拥有,不是太不自量力了吗?

他不过是提前实现迟早会来临的毁灭与破碎罢了。

自己理应被感谢才是。掠风窃尘神色认真地想着。

他羡慕能迎来这种毁灭的人生。掠风窃尘自己也是个从人生中脱轨的人。

杀无生仍然站着。他还能活着已经很厉害了。

士兵数量终于减少了一半以上,他的精神与体力应该都已经到达了极限,动作的速度却渐渐变快。根本已经接近死人状态的杀无生,一定没有察觉自己的剑术正越来越强,如今的他就算不耍些小把戏,也能打赢剑圣吧。

可惜的是,正是因为终究成不了剑圣,他才能到达这个境界。

甘于剑鬼一途,才能到达极限之后的境界。

如果是剑圣的话,就无法变得这么强大了吧。

若要说是业障,也算是业障,说是一种讽刺也可以,是悲剧同时也是喜剧。这又再度让掠风窃尘心中感到愉悦。

但杀无生对他已经没有用处了。

他必须再找下一个人,不然的话自己一定也会崩坏。

他开始想着有关玄鬼宗一派的事,不只是残凶,而是他所属的整个组织。他开始寻思着那个地位最高的魔主,他曾听说过对方。毕竟他有着庞大的知识,并试着搜寻了储放在脑海里那个书柜中的知识。

脚下是城墙的边缘,杀无生已经杀了第七十个人。

他不在乎了。他虽然将烟灰朝下掸落,却因为被风吹散而落不到地面上。掠风窃尘重新装填菸叶,将火点燃,呼着紫烟深思起来。

“虽然还需要再确认一次……但我记得玄鬼宗一派的根据地是在七罪塔吧?”

他在脑海里描绘着地图。东离土地相当辽阔,由此去到七罪塔要花半年,加上事前的调查与准备,或许就要花上一年。

思考到这里时,一股猛烈气劲由下而上吹来。

杀无生以外劲击飞了大部分剩余的士兵,闪耀着无数光芒的刀剑气劲交错飞舞,喷溅出鲜血飞沫。

“……什么嘛,还以为是太过疲劳所以使不出来,原来只是忘了啊?现在已经不是比赛中了,外劲也好、其他招式也好,都可以自由使用。杀无生这家伙还真是个一次只能思考一件事的男人啊。”

这几年的筹备有了回报,简简单单就煽动他了。

无须刻意说谎,也不用谋略算计,将一切设计得让他认为是自己所选择的,才是这场游戏的精髓。要让他自觉自己并非被骗,而是太过愚蠢,才是最重要的事。

卫兵们被杀无生的剑法打得零零落落,还站着的人已经所剩无几。

剑技会也算是颜面扫地了吧。

光凭一个恶人就能把大会击溃成这样,看来传统与名誉也支离破碎了吧。这种自以为了不起、以装腔作势的权威定夺他人剑技的剑技会,原本就令掠风窃尘觉得刺目,这次刚好就顺便下手了。

“鸣凤决杀”此名也必定能更恶名远播吧。

若是不够响亮,就由掠风窃尘来打响它。

那里才是这个男人应该存在的地方。

而掠风窃尘一点也不会承认曾跟杀无生同行过。

──他好好待在他该在的地方。

──我有我该走的路。

最后一个士兵的首级被斩飞,成堆尸体的中央遍地鲜血,杀无生如幽幽鬼魂般伫立着,伫立在淹没脚踝的血泊之中,脚下踩着堆积如山的内脏。杀无生处在连自己都忘了为什么要这样做的状态下,只是直直地凝视着城墙上的掠风窃尘。

愤怒着,但已经忘了为何而愤怒。

杀无生只是憎恨着。本来以他的状态,就算死了也不意外,但他仍以双脚站着、双手也不曾放开双剑,就这样缓缓地如大病初愈的人般,一步一步蹒跚地朝掠风窃尘走近。

纵使杀无生真的能来到城墙上,也已无力斩杀掠风窃尘了。唯有情感、唯有思绪,让杀无生还能站在这里继续呼吸、散发着敌意。

“……你很优秀哦,杀无生,让我的精心栽培有了回报。但跟你的游戏就到此结束了。我也不是想要你死,只是想要你领悟,并重新客观审视自己罢了。自己是谁、又该待在何处,你现在已经充分明白了吧?所以你该稍稍休养一下,再朝着自己所想的道路前进吧。”

这到底只是他的呢喃,城墙下意识恍惚的杀无生听不见。

就算听得见,他也无法确定现在的杀无生能否理解这些话。

不过无论是何者,掠风窃尘都无所谓。

但是……

对杀无生来说……

这对他来说绝不是无所谓的事。他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甚至未曾想像过自己会有今天这么屈辱的一日。堂堂的我、堂堂的剑鬼、比谁都还清楚自己只能是剑鬼的我──杀无生,竟会梦想自己能成为剑圣。他悔恨自己,居然曾经愚蠢到梦想自己能设立道场、守护百姓、拯救弱势。于是那种心情转化成憎恶,杀无生踏出脚步。

城墙上的那人,已经不是旅伴也不是朋友了。

对掠风窃尘来说或许打从一开始就不是,但对杀无生来说并非如此,直到今天的此时此刻之前,他都还认为两人是旅伴、是朋友──那个男人是我的朋友,是我曾经信赖、一起谈天说笑的人。

所以才要杀了他。

无论发生什么、要牺牲多少人,都一定得杀了他!

身处无数残骸尸横遍野中,杀无生只想着这件事,即使面对被钉在城墙上的师父遗骸,他也毫无感慨,没有浮现任何情绪,心中只有怨敌的名字与身影。

掠风窃尘。

掠风窃尘。

他反覆念着这个非杀死不可的对象名号,一边反覆念着,膝盖也逐渐弯曲。杀无生一面吼叫,一面试图将自己快碰到地面的膝盖唤直,化怨念为力量,注入自己即将不支倒地的身躯,努力让自己站着。

没有必要去寻找。

没有必要将其他人卷入是非。

无庸置疑的,对方就在自己伸手可及之处,趁现在跟他一决胜负就好了。即使耗尽我一身精力,只要这双剑的其中一把能砍中掠风窃尘,便一定能杀了他!

因为深信这点,杀无生彷佛要燃烧尽自己剩余的寿命般,发挥出全身力量。

这让悠然坐在城墙上眺望一切的掠风窃尘稍稍动摇了。

宛如指尖沿着背脊由上往下描划一般,豆大汗珠自掠风窃尘身上滑落。

杀无生赌上了魂魄,想去到掠风窃尘身边。他口中吼出的咆哮已然不是人类的声音,也不是高贵的鸟鸣声,那无疑是邪鸟、鬼鸟的刺耳啼声。

他使不出外劲,气劲早已所剩无几,到不了城墙之上。

那就使用流星步。

尽管在此使出流星步,不小心就会一步离开这里了,毕竟比不上师父那么精巧的短距离移动。但只要朝掠风窃尘所在之处使出流星步,杀无生的躯体就能一步越过掠风窃尘的头顶,只要朝着上方踏出一步就好了。

两招。

只要两招,就可以由上劈开那张眉清目秀的面容。

两招就能结束了。

“……原来如此,这招或许可行呢。”

掠风窃尘佩服地低喃着。

他是真心佩服,没想到那副身体竟然还有战意。

“但是啊,你跟我也不是明天就会死,我建议你还是等下次再挑战会比较好哦。你看看你,因为太乱来了,现在就连肩膀也抬不起来、呼吸也很紊乱。尽管你在这里成了天下无双,但那个伤总有一天会让你退到二流剑客之列的,杀无生。”

这是肺腑之言,掠风窃尘也希望他能听进去,所以以从容、高亢且清晰的声音告诉他。杀无生之所以可以在这里击退师父、以一敌百,只是因为他的愤怒。憎恨会留下,屈辱也都不会消失,但怒气是绝对会消散的。

剩下的,只有在此妄动而失去完全康复希望的旧伤。

相反来说,若现在在这里的对手是魔神,杀无生或许也能凭手中双剑打败对方。但肯定的是,他自己也会在此磨损殆尽。掠风窃尘提出的,是能让对方免于冲动而死的高见。

你一旦死了就没意思了。杀无生很乐于选择死亡,然而他得偿所愿死去的景象却一点也不令掠风窃尘愉悦,所以他才会对杀无生这么说。

掠风窃尘的声音无疑传到了杀无生耳里,但他已经无法理解这些话的含意,也不打算去理解。他已无意听进掠风窃尘的任何言语。

步履踉跄,眼神浊如死人的杀无生睨着城墙上。

沾满鲜血的双唇重复着断断续续的呢喃,持续念着对方的名字。

“掠风……窃、尘……”

“哎呀,忘了说,这只是一个称号,就跟你的鸣凤决杀一样。我的名字叫做凛雪鸦,如果你听得见,希望你能记一下,被叫绰号其实是很不舒服的,尤其是绰号被当作昵称的时候。”

“掠风……”

“还要这样叫呀,真是个记性差的男人。”

“掠……”

这是称呼曾经的朋友时所用的名字。既不是掠风窃尘也不是凛雪鸦,被他单单称作“掠”的这个人确实存在杀无生心中,然后就像风一样被掠夺而去,一丝尘土都没留下。

“杀了你。”

他只呢喃了这么一句。他要以两招杀了对方,轻而易举地杀死这个他曾经以为是朋友的人,即使这样会精疲力竭而身亡,他也一定要杀了对方。杀无生的腿已经站不直,只能拖着脚步前进,但必杀的决心犹如一股不可动摇的意志,鲜明烙印在他心中。

可能连挥舞双剑都没办法。

──那就用拳头殴死他。

恐怕连拳头都握不起来了。

──那就把他勒死。

如果连勒死他都没办法的话,不如就像个恼羞成怒的女人一样,用指甲抓、用牙齿咬,也要把那个男人杀了,无论如何都要杀了他不可。如果自己成功办到的话,你终究也会承认我的吧?杀无生心想。

你觉得我配不上你对吧?能力不够对吧?

但如果能杀掉你,就另当别论了吧?

这样一来,你就会承认我有资格当你的朋友了吧?

既然如此,自己就使出全力,就算燃烧了灵魂也要使出这两招。

──流星步。

是流星步,不是从正面而来,而是以头顶为目标的流星步。只要使出这招,就能奔赴至他心心念念的对象头上,掠风窃尘还在那里,在城墙上一动也不动──我还是受他期待的,此时不让他刮目相看,更待何时?

“……流……星……步……”

他轻喃,全身充满力劲。他还能让对方满意,还来得及,他还碰得到。

他能碰到掠风窃尘。

杀无生深信自己这只手碰得到他。

然而……

然而却……

杀无生发出懊悔的悲鸣,蹲了下来。他连流星步都使不出来。

因为掠风窃尘从烟管点燃了赤红的火焰。

那是千里之外也能辨识的闪亮火光。

而一支从千里之外射来的箭矢,就这么刺入杀无生大腿并震动着,想忍受这阵剧烈的疼痛是不可能的。耗费了这么深的执念,如今别说流星步,他连站都站不起来。

杀无生倒卧在深深血泊中,脸朝下地倒在血泊中。

碰不到他。尽管杀无生都已经衷心盼望了,却还是碰不到他。

“……你自己应该知道,我也看过你实践过了。流星步出招时,浑身都是空隙,跟你封住你师父的招式是同样的道理,这也是我坐在城墙上的原因。万一你真的突破重围、存活下来,我想你一定会使出流星步来到这里。”

所以他坐在高处。

为了能轻易传达信号给等在远方的弓箭手。

最重要的是为了诱导杀无生,让他认为除了流星步之外别无他法。

掠风窃尘以左手转着烟管。

“……你就努力养伤,好好养精蓄锐吧,杀无生,鸣凤决杀。然后,你如果可以忘记我,我会非常感激的,毕竟排队想杀我的人太多了,我不太想看到你也在那个队伍里啊。话又说回来,你先前不是说得好像自己亲身领悟了一样吗?如果发现打不过对方,也不吝投降。这场仗,是我赢了。”

杀无生意识朦胧地想着,难道他要成为凡夫俗子之一了吗?

在上百凡俗之群中,要多一个自己。

掠风窃尘口中“其他许多人”这种纷杂的统称里,他也将成为其中之一。

就算再如何意图振作,杀无生也已经无法站起身了,只能如血泊中苟延残喘的蝼蚁般,蠕动挣扎着。

“……杀了你……一定会、杀了、你……我绝对会。”

杀无生道出自己的决心,他一定会从上百凡夫俗子中脱颖而出给他看。

然而对手的掠风窃尘早听惯这种话了,他无动于衷,也不会记得。他从这个充斥杀戮血腥味的地方,了却一切般的自城墙上跫音不响地离开了,远远地离去。

趴卧在地的杀无生无法挽留他的离去。

纵使脚步蹒跚,他仍旧站得起来。由于眼下连将双剑收回剑鞘都无法做到,他索性放开双手,将武器丢入血泊中。

他站起身,将锐眼穿杨射来的那支笔直插在大腿上的钢矢用力拔出,丢弃在一旁。

……用蛮力撬开锁这种事……

脑海中闪过的,是他曾经唤作朋友的人所拥有的特长。

这也是没办法的吧,自己能做到的只有这样了。

他再度双膝跪地,但没有趴倒。杀无生只是愣愣地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看见夕阳开始西沉,黑暗即将到来,这座凄惨的竞技场、师父的遗骸以及他自己,都将完全被黑暗笼罩。

以往最熟悉、最亲近的黒暗即将来临。

那人并非照入黑暗的一道光,而是变本加厉把黑暗涂得更为漆黑。尽管如此,那些觉得活着真开心的瞬间、那些时光、那些彷佛被篝火烘暖的一个个刹那,杀无生仍旧无法完全舍弃。

他于是大声吼叫。

从体内吼叫出声,像是足以逼出血泪,宛如由地面击碎白昼的雷声般吼叫出声。

吼叫着宿敌的名字。

吼叫着他曾信以为友的名字。

一次又一次吼叫着。

不久,日落的黑暗将一切吞噬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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