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无生篇(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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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钢与钢交错,四散的火花飘散出打斗的气味。
这些年来,杀无生的背脊上还是头一回彷佛被指尖垂直划过般,淌下一滴汗水。手中的长剑尚未收入剑鞘。他虽然背着双剑,但方才光是以左手拔出其中一把剑,就已经相当吃力了。
一支弯折却没有断裂的钢箭落在他的脚边,不知是从何处飞来的。这里是室内,门窗也都紧闭着,若是透过窗户狙击,或是贯穿门墙射进来,杀无生倒还不至于如此慌乱。
然而它却是由不知何处的天外疾射而至的。
杀无生也知道射来的箭矢其实乃是两支而非一支。然而,光是要判断只有一支箭瞄准自己而来,并马上将之击落,实际上就已经相当费力。
剩下的另一箭插在壁上,彷佛还想射杀谁般的震动着。
“你没事吧,掠?”
“我还以为自己要被吓死了呢,无生。”
掠风窃尘优雅地叼着一支悬挂四个垂饰、装饰得相当漂亮的烟管。依他坐在椅子上的模样,像是看穿了那箭射不中,又像只是来不及动作,至少一点要被吓死的慌乱都没有。
确认了掠风窃尘的安全后,杀无生才开始查看周遭。一点动静都没有,既没有出现第三支箭矢的迹象,门外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他以脚尖踢开掉在脚边的扭曲箭矢。
“……这是怎么回事?好像是瞄准我而来的。”
“还有我呢。”
“但你什么都没做,箭还是射偏了,我这支可就不是了。”
“所以……有不知道打哪来的家伙,预谋在大会前射杀大名鼎鼎的剑鬼杀无生?”
“我对自己的名声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想射杀的话明明有其他更适合的人选。”
“……这么说是没错,但你也相当有名啊。”
“是这样吗?说起来,我来参加剑技会本来就格格不入。比起暗杀这种事,这里有不计其数的参赛者更宁愿在众人面前落败出丑。”
“……但要说只有你被狙击也太早下定论了吧?”
“什么意思?”
“总之你先在休息室里等着,我去外面看看情况。”
“喂!你身为陪同者,可不能随便出去走动,开赛后是禁止外出的。”
“这是我该做的,希望你可以交给众人口中能‘沐于月光而不露影迹,踏于雪径而不留足痕’的我。况且,你也不太适合向他人探听消息吧。”
“话虽这么说,但你还是小心点,掠。”
“我知道啦,我又不是想赴死,而且要是让你失去资格就没意义了。”
目送掠风窃尘离开休息室后,杀无生终于呼出了一口短气,将左手的剑收回剑鞘,在桌上坐了下来。
认识掠风窃尘至今已经三年了。起初的半年是互称“你”、“你这家伙”;开始称呼他“掠风窃尘”是一年后;变成“掠”则是最近半年的事。
刚开始跟他同行,就跟以往替干不法勾当的人担任保镳一样,杀无生只在台面下发挥自己的剑艺。他献身剑道、穷极剑术十二年,从懂事以来每日修行剑艺,如今也将继续献身剑道,其他事情杀无生既不了解,也不想管。
掠风窃尘乃是闻名江湖的盗贼,最初的委托是由于他在偷东西时总有人妨碍,所以希望有人帮忙应付这类人,甚至代替自己战斗。但光是这件委托就一直延长至今,除了对象在远方是原因之一外,有一部分也是因为找不太到什么线索,光是查探就过了一年。
这段期间,掠风窃尘照样支付工资。因为变成了期限契约的受雇方式,比起踢馆赚钱还要好赚,又有效率,杀无生也开始觉得这样不错,渐渐地跟掠风窃尘熟稔起来。
杀无生本性也有很爱说话的一面,修行时代,只要一谈起剑术剑理,他便可以一句接着一句,到了讲个不停的程度,足以让同辈们个个目瞪口呆,所以能有谈话的对象,对杀无生来说其实是很可贵的一件事(虽然他本人坚决不承认)。而掠风窃尘在博学多闻这点上也是前所未见,两人常常彻夜畅谈也不觉厌倦。
一直以来,杀无生为试身手,不断踢馆其他流派的道场并杀害道场主人,以此分定高下。虽然当个剑客并非非得摆出一副沉默阴郁的模样,但这类人确实容易有这个倾向。比起以往天真地谈起“剑道乃是……”的时光,杀无生变得更冷酷阴沉了。
与掠风窃尘同行三年,过程中以保护他之外的理由shā • rén只有过一次,也只杀一人。相较于以前一年杀上十几个人,杀无生甚至有种已经金盆洗手的感觉。
旅费与报酬都让掠风窃尘全包了,因为衣食无虞,杀无生最近突然开始思考起“礼节”这件事。
过去的他一直认为,杀害别人分出高下,是自己一身剑技最理所当然的用途。所谓剑道,说穿了不过只是“如何shā • rén”这种肤浅愚昧的事罢了,是靠死亡来证明的。杀无生的师父曾说剑道不只如此,尽管杀无生不论再严苛的修行都能承受,却只有这点他无法理解。后来,他与师父断绝了关系。
若不只有shā • rén,那还有什么?要想学习生命的哲学,落发出家就好了;若想活用所学的知识,还不如去考科举。剑是只为了shā • rén而存在的工具──杀无生如此坚信。
他之所以烦心,乃是因为他的剑理在自己心中,某种程度上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
移动、劈砍、击倒、shā • rén,剑道若只是这些,那就没什么可学的了。唯有不断挑战其他流派,而自己也赌上性命来验证,才是剑的真正用途。虽然也可以找个地方当个士兵,但杀无生明白,他的剑理向来就只是自己一人之物,在团体里并肩作战这种方式首先便不适合自己的个性了。
再怎样都不免流于怠惰,偶尔与实力强劲的对手对战虽能振奋精神,但马上又会消沉下去,若发现对方是不怎么样的对手,杀无生便会在他自称剑客前就一剑杀死他。剑道这回事,不过就是死了或被杀,要是想杀对方,自己也可能被杀,如果没有这种觉悟,干脆别自称剑客。只想像得到赢得胜利的自己,也未免太过天真不入流了。
但即使他找到了能让自己产生干劲的对手,胜利终究还是他的,死的永远是对方。
说实话,他已经厌倦这个状态了。
而他突然对掠风窃尘道出这番实话,约莫是在半年前,他开始称呼掠风窃尘为“掠”之后的事。他仍以代打保镳的身分与他同行,反正保护不缺敌人的掠风窃尘,对杀无生来说也是个不错的消遣,或许是他人生的乐趣已经产生了变化吧。
“……你不打算当个正派剑客吗?”
两人在客栈里对饮。尽管被掠风窃尘这么一问,但回应杀无生连想都不用想。
“我这副模样就是个正派剑客。”
“但你的名号可是声名狼藉地到处流传哦。”
“没办法,毕竟叫做‘杀无生’,不管在哪里、是谁听到了,都会觉得不正派吧。”
“你父母为什么给你取这种名字啊?”
“这个嘛……刚出生时的事我都不记得了,而且我是被丢掉的孤儿,也没有机会问他们。”
“……这还是第一次听说,真令人好奇呢。”
“说起来,我好像没讲过。”
杀无生随即指着自己脸上那一大片看起来像眼罩的网状金属面饰,投以苦笑地展示给掠风窃尘看。
“……这东西是抚养我长大的师父,替当初仍是婴孩的我包扎所留下的。”
“哦?我还以为是为了增添风雅才装饰的呢。”
“现在虽然已经不需要了,但我还是一直戴着。听说身为弃婴的我头盖骨裂开,几乎已经濒临死亡,似乎是我的生父把我摔在地上,所以才会裂开的。”
“你命还真大啊。”
“都做到这种程度还死不了,父亲也害怕了吧。一般人乱来一次还可以,要再接着做就没办法了。苦恼的父亲于是把我形容成恶鬼罗刹一类的存在,写了封请求诛灭的信给当时拥有剑圣盛名的师父,然后把我丢在道场前……虽是这样说,不过哪一段才是真的我也不清楚,不清楚也无所谓就是了。”
“为什么你的亲生父亲要做这种事?”
“这也是听说的,我的亲生家庭似乎相当富裕,不知道是商人还是贵族。我好像是备受期盼的继承人。但是呢,我诞生的那天,有鸟鸣叫了。”
“鸟?”
“听说是邪鸟鬼鸟那类不吉利的啼声,一直唧唧叫个不停。”
“……邪鸟……鬼鸟的鸣叫声啊,想必很让人不舒服吧?”
“当我在鸟叫声中出生时,母亲死了。这倒不是什么罕见的事,但毕竟是顾客,产婆害怕有钱人家藉此苛责自己的失误,于是把责任都推给助手,吵到最后甚至互相杀了对方。是不是很可笑啊,掠?”
“这鸟也真是会惹麻烦呢。”
“在场好几人自相残杀,最后全都死了。听到骚动而匆匆赶来的父亲所看见的,就是在邪鸟鬼鸟不停的鸣啼声中,全身是血、放声大哭,还是婴儿的我,他会失去理智也是情有可原的。”
“你原谅他了吗?你的父亲?”
“谁知道呢。老实说,我一直觉得这件事跟自己没什么关系。我从小戴着面饰,到了已经觉得戴着它是理所当然的年纪后,才听说这个故事,连‘此子是叫做杀无生的恶鬼罗刹’的信都看过,只觉得对方从小时候就这么看得起我,真是可笑。”
一面聊天一面喝酒,话也变得多了。
杀无生越来越搞不清楚自己所说的,哪一段是听来的、哪一段又是自己想像的。自己的出身如何本来就无所谓,所以他并不曾在意。然而他却注意到了,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段过去。
跟掠风窃尘这人说话时,偶尔会有这种彷佛打开钱袋让人看个精光的感觉,自己现在拥有多少钱,不知不觉间就亮出来了。
“……对了,为什么会说到这个?”
“从要不要当个正派剑客的话题开始的。”
“叫杀无生这种名字的人还能做什么呢?我不是也说了,我这副样子才是所谓的剑客吧。”
“那只是一个答案。再说,我也不是要否定你所领悟的真理。但是很不巧的,你还年轻。”
“这岁数不年轻了吧。”
“不不不,想像你如果可以活到一百岁,无生,接下来你就要一直过着反覆印证这个真理的日子了,这可算不上什么有意义的人生目标。”
“那也没办法。”
“说这什么话?所谓事物,是根据你怎么看、怎么想、怎么捕捉而改变的。真理的反面也可能隐藏着另一个真理,而两者都是正确的。该如何做选择,才是乐趣所在,同时有三、四个选择的情况也是存在的。”
“……掠,你的想法还真是奇怪。”
“反正都生到这个世界上了,在死亡来临前探索取悦自己的方法,我认为比较快乐,这点有那么奇怪吗?”
“这代表要放弃好不容易找到的真理吧?通常人是没办法过得这么奢侈的。”
“若是你也即将迈入老境,我就不会这么说了。”
杀无生移开视线,在杯中斟入酒。他有种错觉,要是继续跟掠风窃尘四目交接下去,一切都会被他所吸引、掌控,而他并不觉得那样是危险的。他想,自己能对他敞开心房,一定是因为这份感觉吧。
“……所以呢?你说我要当个正派剑客,又要怎么当?”
“也是呢。如果先假设来想的话,首先要考虑赚钱的事,毕竟钱不是万能,但没钱万万不能……不过,钱由我找个地方偷来就没问题了。”
“用偷来的钱去做的事,哪里正派了?”
“偷的是我但用的是你,没问题的。况且世上光被摆着而没被用到的钱太多了,借点来周转,也是为了这个世间啊。”
“……什么歪理?你该不会是醉过头了吧,掠?”
“你先等等,总之就当作钱是有了。”
“明白了。所以呢?”
“再来,开个道场如何?”
“道场?我来开吗?”
“没错,然后招募弟子、赚取谢礼来生活,偶尔照顾被抛弃的婴儿。要是有人上门找麻烦,就帮大家驱逐……如何?我认为这也是个正派剑客的样子。”
“别说傻话了,我开道场是要教些什么?话说回来,又有谁会想向我求教?”
“教剑理啊,将你如今所领悟到的真理传授给大家。”
“我可不打算创立宗教。”
“宗教虽然无形,剑理却是有形。你比任何人懂得更详细、比任何人更踏实地亲身确认并深信不已。将它传授给众人,我认为是相当明确的行为,对吧。”
“……掠,你忘了最重要的事。”
“我漏掉什么了吗?”
“一个叫做杀无生的男人开的道场,有谁会想来拜师学艺?”
“哦,这件事啊。”
彷佛要说“这只是件小事”般,掠风窃尘微微一笑,他看来没有喝醉,却沉醉于说服杀无生的热忱中。不过这本来就是酒席,想如何说服些什么,一觉起来后,就会全数被抛诸脑后了。
“名字这种东西,随便改一个就好啦。”
“就算我随便改了个名,也没办法连别人叫我杀无生都改掉。”
“我有个可以改变的妙计。”
“……趁这个机会我先说清楚,现在回想起来,我发觉你的妙计常常都是我在操劳。”
“不不不,我也一直跟你一样操劳哦?只是彼此的操心操劳不是能够比较的,你才会这么觉得。”
“所以你的妙计是?”
“你顶着杀无生此名,实在太过恶名昭彰了,所以这次只要用不同的名字,做件光荣的事不就得了?如此一来你也能舍弃旧名,甚至可以用另一个名字,从人生另一个面向,来摸索新的真理。”
“新的名字吗?”
总有股不太对劲的不协调感,杀无生并非没有察觉到。他认为名字这东西,就算是别名,也不是由自己报上,而是别人随意称呼的、没什么道理的存在。就只有这点无法称心如意,才是人生不是吗?
“……我想过了,无生,你的名字是取自于诞生在邪鸟鬼鸟鸣叫声中。那接下来的名字,就让更高贵的鸟鸣叫如何?”
“例如?”
“嗯,像凤凰这类的?它可是不常鸣叫的哦。”
“说得好像你听过一样。”
“只有一次,它真的很少鸣叫。然后只有在听见它的鸣叫声时才出剑,这不正是剑客的高雅吗?”
“我只想苦笑。这话若由我自己说出口,你应该会笑死吧?”
“但很不巧的,这是我说出来的,所以你就不用羞耻了。”
“只在凤鸣时shā • rén也算真理吗?它不叫时也会有必须拔剑的状况吧?”
“说这什么话?若它不叫,让它叫就好了。”
说得倒是轻松……自己跟掠风窃尘一定都醉过头了。杀无生并未对此加以反驳,也没有放在心上,他再次领悟到了另一个与身为剑客时截然不同的真理:像这样边喝着酒、边跟谁说着不着边际的话,也很愉快。
鸣凤决杀。
这个称号在掠风窃尘的四处宣扬下,渐渐变得脍炙人口。
此后一年多,已经如野火燎原般流传开来。
二
这场竞技,乃是由三十余名参赛者竞争“剑圣”地位的争夺战。
透过循环赛来单纯较量剑技,战胜最多场者,便能毫无顾忌地自认,并接受他人以堪称剑之顶峰的“剑圣”称号来称呼自己。
比赛并未采用传统上的淘汰赛。
那是由于剑技此物,会受到使剑之人每日不同的状态、心情,以及时运等因素所左右。若是淘汰赛,便无法满足较量剑技的比赛精神了,这是大会举办了数百年来一贯秉持的宗旨。
因为基本上是要比较剑技本身,所以有着相当详细的限制。例如气劲的使用上,只允许运用在自己身上的内劲,朝对手所发出的外劲则是犯规的,毕竟这不是妖术、魔术的品评会。
虽然有很大的空间取决于评审的判断,但藉着架招、摔投技或压制肢体来取胜的话也算犯规。至于劈砍之后接回旋踢,或在双剑交锋之下化招,这种混杂在剑理之中的攻击虽然被允许,但规定最后必须是以剑来取胜。不过结果也会受到现场状况与局势左右,经评审认定后没问题的、非常暧昧的取胜,偶尔也会发生。
关于最后决定胜败的方式,基本上只要其中一方表示“认输”就可以了。但自尊心甚高的剑客们大多不愿承认落败,这也是采用循环赛的一大原因。
也就是让自己能够找个台阶下。
比方说“今天状态不好、下次就不一样了”等藉口便会应运而生。而且实际上,换了对手便代表还有下次,这是为了不让剑士们平白断送性命,好让他们重新累积修行,朝着更高的目标前进,也是大会的用意所在。
尽管如此,一旦碰上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认输的情况,便只以生死来决定胜负了。
因为这些人钻研剑理,就是为了以手中所执之剑杀了对手。
用掠风窃尘的话来说,就是一群“一心求死”的人。
掠风窃尘曾说过他们无可救药,是一群为了剑技连命都赌上的傻子。就算被不意袭来的箭矢射杀了,也只能心满意足地接受,因为对他们来说,战斗就只有那样的价值。
现在大会的另一个特点是,比赛时限有整整半天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也有半天下来,双方都握着剑,一步不动地互相睨视,直到时限结束前一刻,其中一人就这样晕过去,因而分出胜负的例子。
主办方认为,这样才是剑技的钻研。
若是允许使用外劲,就比较不出剑技本身了。要是得出“既然以外劲就能强行突破,那么把剑改成长枪、木刀不都一样吗?”这样的结论,“剑技会”的名称也就名不副实了。
而大会为了提升在剑界的威望,用来彰显权威的,乃是非凡且牢固的后盾。
也就是“剑圣地位”这个后盾。
得胜者绝对能被认作毫无污点、享誉天下的剑者。
“……毫无疑问能抹除杀无生这个恶名唷!”
掠风窃尘甚至洋洋得意地对他这么说,但杀无生只觉得事不关己。直到他猛然回神,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报名参加了。虽然很想说“开什么玩笑啊”,但掠风窃尘以一如往常的口吻进行劝诱,使杀无生陷入了自己也同意参加的感觉。
“先说好,我可不会因为赢了就开什么道场。”
“……但不管你说什么,世人都会赞扬你的。”
“感觉真恶心。”
“起初都是这样,马上就能习惯的。然后,得到新的真理。”
杀无生心中总有种被骗了的感觉,但这不足以让他视为危险,大抵只是被朋友调侃的那种程度。在地下社会名声响亮的杀无生,悠然走在世人面前、接受众人赞赏目光的光景,他光是想像就觉得好笑,只觉得“掠风窃尘一定也会想笑我吧”,又想着“如果这样他会开心的话,就让他笑吧”。
那幅令他不舒服的场面,或许会让他得到什么收获──杀无生虽然没有自觉,这份微小的期待却潜藏在他心中。他并不是自己想要成为杀无生这个人的,而是被取了这个名字、被这样养育,才成了这副模样。他确实曾有过几个选择,但无论怎么选,都不会产生这种改变吧。
是掠风窃尘,指示了自己新的名字与新的生存方式。
这是杀无生自己一人绝对做不到的。正是因为认知到了这点,他纵使没有明言,心里却也感激不已。他认为这是照进自己阴郁人生的一道光芒。
话虽如此,但一切都要在剑技会上取得胜利才算数。
没有偷袭、没有战略,也没有外劲,单凭剑技一较高下。
来自东离各地,满怀自信与真本事的非凡剑客们,万死不辞地集结于此。杀无生虽然认为自己的剑理毫无破绽,无论与谁交手,都不至于面临败退的局面,但也没有傲慢到将自己吹嘘为东离最强剑士。
因此,才有挑战的意义,格外地有意义。
这是因为在大会数百年的历史中,如今正上演着一些变化。过去不断由众多剑客进行争夺战,而被称为“剑圣会”的比试,如今则称作“剑英会”。
因为谁也不曾赢过。
过去在这四年一度的大会上,剑圣之位几乎都由同一人摘下,如今可说是独属于他的称号了。他的败战次数随着年岁增长而减少,最后到了百战百胜的地步,被称作永世剑圣。
此人名为铁笛仙。
他在杀无生出生时就已经是剑圣了,如今依旧如此。所有人都断言,这个为剑技会历史带来改变的人,大概直到寿终正寝那刻为止都会顶着这个头衔吧。
由于铁笛仙如今位居审议参赛者的审判团最高位,因此这个由他亲手颁下的称号,谁都无法用剑圣来自称,不知从何时起,胜者头衔就变成了“剑英”这个暧味的名称。过去曾有两位参赛者要求亲自与铁笛仙交手,铁笛仙两次都答应了,并在翌日一切对决准备就绪之后,漂亮地击败了对方,一点因为年老产生的滞钝都没有。
剑道的王者,正是这位名为铁笛仙的男人。
他是杀无生曾经的师父,对剑道理念不同而与他断绝关系的人。
正因为如此,杀无生才会在这个大会休息室里。
不是出于傲慢,而是他有信心能成为货真价实的“举世无双”,能成为拥有“最强力量”的剑圣。现在,杀无生敢对那个垄断此名的人断言,这也代表了在他的剑理中,这次大会将是一场印证真理的至高试炼。
他回想起以前ru臭未干地说着“剑道乃是……”的时候。
如今变得如此世故的自己,终于可以再一次向养育自己、教导自己剑技的铁笛仙提问。能够证明年少的自己才是对的,这种机会绝非唾手可得。
他陶醉不已、雀跃万分,但并未掉以轻心,也没有瞧不起对手。但光是待在休息室里,连一招都还没与人交手,杀无生心里就激昂起来了。
该怎么办?
这样真的好吗?
我好像会赢呢,好像连那个剑圣都能赢下来。
尽管仍身处休息室里,杀无生的脑海中却不禁闪过这样的念头,连同一份坚信。
正是因为献身于剑道十四年,他才能这么想,才不禁这么想。
这里说是休息室,实际上却是隔离室。
这个竞技场原本就是监狱,现在也是,半数以上的参赛者都是被宣判了死罪的极恶之人。因为他们得到了承诺,只要能藉着剑技表现自己明白了礼节,就能减罪一等,
虽说是循环赛,但事前并不会知道接下来的对战对手,就连有哪些人参加都无人告知,也不能观察他人的对战,否则对顺序越后面的参赛者就越有利了。剑理这东西,如果除去“气劲”这个外部要素,终究同是人类做的事,纵使武器不同,但有点程度的剑者若见到了对方的剑理,大概便能看出端倪。
所以不能观战。他们全然不知接下来的对手是谁,就这样被隔离起来。但杀无生对此反而觉得期待,因为看到就不有趣了。一旦到了他这种境界,当两方正在对峙时,便能看出几招会结束。
而要是对方与自己对战,就能用更好的招式尽快终结比试。
他认为未知的比赛比较有趣。
但未知该是局限在某个范围的。
只不过是待在休息室里,竟然会被飞来的箭矢射杀,这么不合常理的事也要有个限度。杀无生坐在桌上试着思考,但无论如何就是想不出答案。他顶多能想到,或许大会是以偷袭来进行初选,若是对付不了那箭,就没有资格参加比赛。虽然这么猜想,但剑技会既然设定比试中有投降空间,没道理会射出这么杀气凌人的箭矢。
杀无生在休息室里等了好一会。就在他耐不住性子、打算出去的瞬间;彷佛算准这一刻般,掠风窃尘回到了休息室。
“似乎已经比完第二场了。”
掠风窃尘淡淡说道:
“现在离开房间一定会被扣分,甚至会失去资格哦。”
“你该不会被看到了吧?”
“你以为我是谁?”
“对不起……”
察觉自己的话惹得对方有些不高兴,杀无生不加思索地老实道了歉,接着不好意思地换了个话题。
“……那,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吗,掠?”
“嗯,好像发生了点有意思的事。”
“我觉得你口中的‘有意思’常常都伴随着危险。”
“说这什么话?倘若我说这大会明明叫做‘剑技会’,但竟然有弓手来参加,你也会觉得很有意思吧?”
“弓?为何会有弓手来参加剑技会?”
“谁知道?或许他的弓法曾被当作剑技赞美过也说不定?”
“……然后呢,怎么了?”
“那人在第一轮的第一场比赛就败下阵了,理由是不足以成为剑技。”
“这是当然的。”
弓就是弓,不是剑,就算下了再多工夫,弓还是弓。弓手来参加剑技会本身就很奇怪,不管再怎么钻漏洞,评审想看的是剑理而非取胜的方式。就连那人怎么混进来,杀无生都觉得不可思议,败下阵也是理所当然的。
“……对方好像自称神箭手,你有什么印象吗?”
“这种名字不管是自称还是被称呼,我都受不了。”
“但我说的是那个自称神箭手的蒙面男人。”
“假名吧。”
“这么说也是,名字是有些夸张。”
“看来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想晋级的意思吧。”
“但话又说回来,那个弓势可不简单哦。”
“……敢在这一带自称是神箭手的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
“嗯……你听过‘锐眼穿杨’这个称号吗?”
“听过但不是很清楚,那弓手好像名叫狩云霄吧。”
“能够射出这种程度的箭,应该是那个锐眼穿杨狩云霄做的吧。”
“啊?”
杀无生突然发出讶异的尖声,这可是相当罕见的。
可见这件事有多么出乎他意料之外。
“……为何那个锐眼穿杨不惜用上假名也要参加剑技会?”
“这类细节我就不知道了。”
“所以刚刚的箭又是怎么回事?”
“总之,听说他并不服判决。”
“那是当然的。无论是神箭手也好、锐眼穿杨也罢,这些我都不管,但说到底就是个弓手吧?跑到剑技会来抢锋头又不服判决,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也太愚蠢了。”
“……被你说到这个份上,我实在很难继续接下来的话呢。”
“不管听到什么,我都不会再吃惊了。”
“据说那个神箭手啊,在被判落败后喊了一句‘你们丝毫不知自己的葬身之地,早已注定’后,一次架上四支箭矢,在谁也来不及阻止的情况下一连she数回,光是数得出来的,就she四十支。”
“……就是刚刚的箭?”
“是啊,那绝对是被誉为‘只眼能望千里’的锐眼穿杨才有的绝技。”
“明明无须浪费在这种地方的。”
不过,为了挡开天外突然疾射而来的箭,流淌在他背上的汗水倒也不算白流。毕竟能亲身体验大名鼎鼎的“锐眼穿杨”狩云霄所射之箭,对杀无生来说可是相当宝贵的经验。
“……从结果来看,这个房间并不是我的葬身之地呢。”
“但葬身在此地的家伙,就有好几个。”
“既然射箭者是锐眼穿杨,被他射中也是难免的吧。”
“死者二十人,伤者也有不少,毫发无伤的只有几名。”
“……也太惊人了吧,这里可是剑技会啊?”
此处聚集了自认通达剑理的人,就算遇上偷袭,有点本领的人应该也应付得来才对。但方才的弓势足以令杀无生冒出冷汗,能力不足者若因此当场送命,也是不难想像的情况。
“说这什么话?这场剑技会聚集的都是一些即使失败被杀,也算一偿宿愿的人。那群剑士在应付不了那支箭的当下,应该就会认知到自己的不纯熟,并接受死亡了吧。”
“总觉得不太合理。”
“这样你岂不是闯过一关了吗?”
“虽然是这么说没错……”
“这世上总有不合理的事,就算抱怨也无济于事,重点是该如何应对、如何准备。如果他们应对的手段是剑,眼下看来,或许可以说是准备不足吧。”
实在是让人似懂非懂的道理。
但听掠风窃尘这么一说,杀无生到底算是有些理解,也被说服了。
“……然后呢,那个不知道是神箭手还是锐眼穿杨的人呢?”
“听说逃走了。”
“审查会到底在做什么啊?”
“哎呀,若对方真的是锐眼穿杨,束手无策也是难免的吧。”
“话又说回来,那个神箭手还是锐眼穿杨的家伙究竟是来做什么的?真是给人惹麻烦。”
“我不是说过了吗,这类细节我也不太清楚,或许是看上了奖金还是奖品吧?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次大会得做个相当大的改变了。”
“……改变?照理来说应该要中止吧?”
“四年一度的剑技会,应该没办法就这么中止,何况还是为了莫名其妙的作乱者而中止,这就更说不过去了。”
“但这个死伤人数,大会已经办不起来了吧?”
“所以才要改变。”
“……具体来说呢?你就别故弄玄虚了。”
“我没打算故弄玄虚。总之听说要继续举办。”
“真不敢相信他们还打算继续举办。”
“这是为了面子啦,面子。”
“在这种情况下赢得胜利的人,还能称作剑圣吗?”
“没什么关系吧?总之就是把这次犯行当作比赛的开场,应付不了那支箭的人本来就不配得到剑圣的称号。这可以说是比以往都还要严格的比赛规定。”
对杀无生个人来说,这场剑技会要改成怎样都无所谓。
但他心中仅有的一点常识与人性,不断问着:“这是怎么一回事?”在参赛者死伤超过半数的情况下,他自然会疑惑,这样较量剑技还有什么意义?
“就算真是狩云霄做的,以他的份量,为何要做出这么愚蠢的事?”
“所以我才说,或许是看上了奖金或奖品来参加,却不如预期般顺利吧。”
“……话说回来,奖品是什么?”
“神诲魔械。”
听到这个答案,就连杀无生也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神诲魔械──过去由法师、巫师们集结众力所锻造而成,空前绝后的诸多魔剑、妖剑、圣剑、邪剑,其由来可追溯到一场称作“穷暮之战”的古代大战。听说如今仅有少数留存下来,其中大多为赝品,就连魔神攻打人世这种事,也都被当笑话看了。
正因为如此,神诲魔械仅剩下作为宝物的价值。就算是赝品,除非魔神从魔界再度攻打过来,或是退守魔界的魔神反攻人世,否则也没办法确认真伪。
“……这么说来,我记得以前曾看过其中一把。”
“哦?是真的还是赝品?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来着?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点很重要,不能帮我回想一下吗?”
被好友这么一催促,杀无生总算勉强忆起了名字。
早在十几年前就忘了的名字,也是有可能像昨天的事一样回想起来。
“……噬剑·裂天痕。”
“这种名字,若是赝品倒不稀奇,不过要是真品就太惊人了。”
“两者都说得通吧。那是一把只剩空壳的剑,一直摆设在道场里。”
杀无生见识过那把剑从真品变成赝品的瞬间。
失去力量已久、一直被当成装饰品的剑,其实仍残存着能释放最后一闪的微薄力量──一位在旅途中经过道场的护印师曾经如此评论。他记得是一个自称丹什么的男人,身边一直带着一个文弱的男孩。
由于眼下已无魔神威胁,光凭仅存的那一闪余力,都能令人世陷入危险,道场因此举行了一场解放力量的仪式。几个道场的得意门生被允许在场,杀无生也是其中一人,所以曾亲眼见识过那画面。
那股力量是雷。
所有旁观者应该都会这么说,不是护印师的他们也只能这么说了。
并非护印师而单纯身为剑客者,只有两人看穿了那是与雷不一样的存在。
那道雷,是从高耸的远天上傲然击落平地的铁锤,就算没被直击,波及侧面的余雷也能让人送命,事实上,道场的高徒中,就有两人当场被击倒丧命。但杀无生并没有注意到,以往相互激励、打闹、欢笑的同侪们已经失去了两人,身为师父的铁笛仙也没有。
他们俩仅仅只是站在地面上,仰望着天。
他们明白,那道雷并非从天上落下,而是地面向天唾弃般的叛逆雷击。
地面上的众人都不安地担心着倒地身亡的的同袍们,杀无生却只想着:“你们为何不看向这道雷?”
这里已经不存在光了。其他人什么都看不见。只剩下雷击的余韵化成黑影,开始冲破白色的天空。
“……你看见什么?杀无生。”
他听见了师父的问话。
“我看见巨大的树木,师父。”
“老朽也看见了。难得我们意见一致啊。”
说到巨大的树木,就会让他联想起师父的身形──那副天下无双的高大身躯。随着年岁渐老,彷佛益发抽长的身姿,令他想到古木,且不见一丝凋枯。过去大家曾半是苦笑地说:“要是放任他继续长下去,不晓得会长到哪里去?”这话听在杀无生耳中可一点也不像笑话。
在这场仪式的前一阵子开始,杀无生就因为对剑理的看法而与师父意见不合了。尽管他几乎一直都是无法反驳的那方,却认为不能明白的事情终究还是不能明白;无法相信的东西终究还是无法相信,于是顶撞了师父的教诲,自己摸索起自己的道路。
“天、地、人都以不同的角度在看待相同的东西。在天看来,这大概就只是单纯的黑渍;从大地来看,才看得出这是树木。但是啊,杀无生,在人看来,这又是什么?”
“要怎么做,才能从一个人的角度来看?”
“说什么傻话呢?仰着身子向上看就可以了。”
抬头仰望,从地面往天上延伸的黑影看起来更高大了。这时在杀无生的视线里,只看得见一道穿破白色天空、扩散开来的黑痕。裂开的天空在他眼前,让他透彻了“噬剑·裂天痕”这个名字。
然而这却是拥有此名的神诲魔械最后的一闪。
也是铁笛仙想教授给他的全部剑理。
以人身突破高远的天际。当时,巨大的雷鸣成了打碎天空的美丽玉音,神诲魔械的消灭,如同一场奥义的传授。并非将它封印,而是竭尽它的力量,那瞬间的光景胜过万人口传的教诲。
“可别说这份剑术、剑理是无敌的啊,杀无生,一定也有它行不通的对手,甚至它可能只是舍本逐末的方式。但是呢,杀无生,剑说穿了不过就是这样的存在,即使想找藉口把它装饰得再光采,它依旧只是用来shā • rén的道具。如果你光是满足于抵达这个境界,便只能成为这样的人。”
师父曾指着那把剑说:“它是个空壳。”虽然不知道它是怎样击退魔神的,但剑身上蕴含的力量已经全部散尽,沦落为一把又钝又难用的平凡刀剑。
以黑墨在白纸上绘出的巨树。
那就是过往威风的噬剑最后的末路。
它是杀无生所知唯一的神诲魔械。
但他一点也不想得到它,就算那是还留有完全威力的真品也一样,理由只有一个──其造型过于讲究锻造上的独特性,若要当作剑来使用,铁定相当难用。实际上,那已经不是当作剑来使用的东西,要是没了神仙的力量,就真的只是一般的装饰品了。
师父究竟想藉由这点传达些什么,他实在不明白。
他只觉得那不过是一把已经不能叫做剑,也失去了威力,只能作为装饰品的寒酸东西;但另一方面,他又想着这或许只是自己个人的价值观,若是真品的话,应该有很多人想要吧?甚至就算是赝品,可能还是有人想要,毕竟这世间已经没有魔神了。
因此,杀无生并不觉得四年一度的大会,能够定期提供神诲魔械的真品。那份奖品大概没什么价值,不过徒有形式罢了。而师父以前所拿到的奖品,说是空壳也不为过。
总而言之,在大会赢得胜利并受赐剑圣名讳,这就是剑技会的全部了,无论是谁一定都是这么想的,是以杀无生才会不解狩云霄的犯行。莫非这次大会所提供的奖品跟以往不同,是货真价实的神诲魔械吧?他脑中突然浮现这样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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