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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虚假的雨(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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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场面时,以举着右手的奇怪姿势定住了。

名为学校的小社会中,冬香在被明确地拒绝。但是,我却不是因为这一点而犹豫向她搭话。

冬香和我两人一起的时候,表情丰富得让人眼花,但她那时的表情我完全没见过。就是那副表情,拉住了我的右手,让话语堵在了喉咙里。

冬香直视前方地走着,她的眼睛里没有映出任何东西。

对于被拒绝的恐惧、焦躁、反抗,都没有。

那眼睛十分空虚,她身上的气氛平静而冷淡。

表情与我之前见到的冬香不同,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人。

我没有对走过的冬香说出任何话,目送她的背影,仅仅留下了烦闷。

那天的午休,一如既往来到屋顶,我试着问了冬香。

从什么时候开始像那样被人避开呢?这样下去可以吗?类似这种问题。

「啊—,迟钝的小蕾妮终于也注意到了吗。注意到我是被人们敬畏避讳的存在!」

也就是说,我是神!——冬香夸张地展开双手开玩笑。我觉得她这副样子好像在隐藏真心。

「……我可是在认真说的。」

话说,神明之类的现在也就老爷爷老奶奶才信,拿来打比方也没什么感觉。

「哎呀,蕾妮一直都是认真仔,所以我就觉得我要是不开玩笑就不平衡呢……啊真是,抱歉抱歉。别摆出那么可怕的表情啊。」

被冬香“息怒息怒”地抚慰,我注意到自己紧紧皱着眉头。

也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啊——冬香不起劲地说着,仰望阴天。她靠着的栏杆发出细小的声音,仿佛小小的哭声。

即便如此,我也想了解冬香,想接近她。

我将这种心情注入视线,冬香便终于不再坚持,不情愿地开了口。

「我家移居一般区是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吧。虽说是因为父亲工作的机会,但周围人看来就是移民区的家伙来了嘛。我呢,你看,头发是纯黑的,还是会显眼啦。从外表来看就像在到处说『我是移民—』一样。我和妈妈都被学校的家伙、他们的家长说了很多。」

冬香的语调很干脆,听上去好像没什么大不了,但她应该受到了很糟糕的对待。

可冬香仿佛把难受的过去分离出来、关进了透明的盒子,仿佛事不关己地远远望着,她不带过度的感情,滔滔不绝地说着。那过于依然如故的声音反而在我的心中荡起波纹。

那一定是冬香自己的方法吧。

通过杀死自己的感情,保护了自己的心不受伤害。

那份冬香自己都不去触碰的感情,我的手再怎么挣扎也无法触及。

这,让我十分焦躁。

「然后,父亲知道了这些种种,某个时候在学校的家长会之类的地方正面主张:『这种欺凌一样的事情希望各位停下。我们也有在这个一般区居住的正当权利。』我家父亲这个热血男人真是头疼啊。不论好的意义上还是坏的意义上,他都是正直的人呢。」

冬香露出清爽的干笑,仿佛准备了台本一般毫不停顿地继续着话语。她好像在不多不少地扮演着名为冬香的少女角色。

所以,我没能说出一句踏入冬香内心的话。

我就像冬香所期望的听众角色那样浮于表面,催促她继续说。

「然后怎么样了?」

「你觉得怎么样了?」

冬香一副愉快的口气,但是眼睛里完全没有笑意,反问回来。

即使从我最近得知的冬香的性格来看,我也明白不会是「之后全都顺利了。锵锵」。

「……没怎么样吧?或者变得更糟了。」

说着,我感到事情完全有可能变成这样。

不管是什么样的事情,没有多少情况能得到期望结果。而人心的动向最甚。

「感觉小蕾妮就是会在这种地方得到正确答案呢。」

「什么意思?」

「没什么其他的意思喔。」

「嘴上这么说也不是真心吧。」

「暴露了吗。」

唔哈哈哈——冬香笑了。她虽然会认真听我说话,但是每当遇到她自己的事情,她大多会这样打马虎眼。

「那最后怎么样了?」

「没,就和小蕾妮说的一样啊。没怎么样。我们家反而过得更没面子了。之后就一直蜷缩着生活啦。」

所以我才长不高啊——小个子的冬香开着玩笑叹息。

「……这样就好吗?」

「没什么好不好,本来就这么回事啊。我没觉得现状会改变,也根本没想去改变。」

她干脆的语调仿佛不是在逞强而是真的这么想。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完全接受。

或许,这是因为我想要否定这座虚假城市的日常——否定这一成不变的现状。所以我可能才希望冬香也怀有类似的心情。

「我没打算否定蕾妮你想要改变现状所以去寻找真实哦。」

冬香好像窥视了我的内心一样,说出这句话。她脸上透着柔和的温暖,与刚才的干笑不同。

「但是,现在的我还算满足现状,我觉得肯定是因为蕾妮在身边吧。我会觉得,如果每天都是这样,也不坏。」

随便说的啦——冬香好像掩饰害羞一样加了一句。她的脸上露着软软的笑容,而那比平时更加脆弱、天真的表情,让我的胸被不明所以地揪紧。

我搞不太懂冬香。

她的心情,她的语言,有多少是真心,有多少是玩笑。

但是,唯有那番话。

有我在身旁的如今并不坏——唯有她对我说这句话时的笑容。

我唯独希望那话语、那笑容,能是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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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有了每周两三次翘掉下午课的习惯后,我也开始被周围人以讶异的眼光相向。

「我说蕾妮,最近早退这么多是怎么回事?糟糕的病之类的?」

被班里的同学这样问的情况也增加了。

最初我随便回复说「有点感冒」「贫血」之类的也没有被怀疑过,但我感觉如果持续几个月大概也很难吧。

暧昧地回答「没那回事啦~」的笑脸也会僵硬。

「实际上怎么样?因为蕾妮你一直很认真,没有休息过这么多嘛。」

每当被人这么说,感到「这好像有点糟糕啊」、恐惧迄今的形象破灭的自己,与反驳说「不,本来就不认真」的自己还会互相对抗。

没过多久,我被班主任叫出来,班主任一副善解人意的大人的样子警告我,说的大概是「你大概在对许多事情敏感的时期,而且本身似乎在认真学习,所以我不想说得太严厉,但是今后如果连成绩都下降的话就要和家里联络」。“那成绩不下降就行了吧”,我全力燃起滚滚涌出的反抗心,于是学习到深夜(明明翘课,自习却比谁都热心,老实说我完全搞不懂我是想做什么),总觉得日子过得眼花缭乱。

在我如此繁忙地往来于认真与不认真、优等生与劣等生之间的时候,冬香似乎也发生了某些变化。

那就是,我们翘课的次数在明显减少。

之前每周两三次变成一周里一次或者没有,我确信其中有蹊跷。这会儿我先无视掉翘课才奇怪的一般论。

「冬香,今天怎么办?下午的课,翘吗?」

午休,阴天照旧持续,让我的话里带着些莫名的丧气。冬香的回答没有太多迷茫。

「不,今天算了吧。」

那是迎来周末的星期五,而完全相同的拒绝我这周听过四次了。

「冬香,最近发生什么了?难道说冬香也被班主任训了?」

自封不良的冬香该不会痛改前非,开始努力学习了吧?——我把这种疑念注入视线,可她本人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意思是小蕾妮也被说了?」

「算是,老师说要是成绩因为翘课下降就会联系家里。反正翘掉的份我有在家学。」

「哈哈,为了翘课学习,小蕾妮真是认真地不认真呢。」

「……你觉得我蠢吧。」

「的确有觉得你在做蠢事吧。」

冬香坏笑着,一副了不起的态度,那就是一如既往的她。我原本做好准备要问出她的真心,也因此没了势头。

「不过,我也不愿意和老师争执,我们就差不多得了吧,小蕾妮。」

她这么跟我一说,我又没有鼓起劲做不良做到能回嘴说「不,我要抗争到底!」(不如说我和冬香不一样,甚至没有自称过不良),于是我只得老实地上课。

最后,那天也一样,我和冬香在从楼顶回教室的途中平淡地分开,结束了。

老实说下午的课我完全无法专心,一边茫然地当耳旁风听过去,一边恍惚地看着扩展显示器上映出的笔记画面。我瞪着刚才开始就一直空空如也的画面,想到,我在这种地方戴着优等生的假面到底在做什么呢。

与冬香相遇以来,与她共度的时间一直在中和着焦躁。而我感觉这种焦躁好像更激烈地炸裂着回来了,身体内侧到处痒痒的。

看来,在我心里,冬香似乎已经是必不可少的了。

重新认识到自己的心像,我深深叹了口气。

冬香一定没想到,我会是这样一种急切的心情吧。

对于冬香来说,和我一起翘课也好、去上课也好,或许都没有什么太大差别。或许其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只是我夸张地看待而已。嗯,一定是这样吧。

但是,我总觉得那样十分寂寞。

因为,那意味着我和冬香的想法并不相称。

我喜欢与冬香在一起的时光。只有面对冬香的时候,我能不戴着虚伪的假面——可以展示空虚的自己。

第一次见到开始,她就看穿了我的虚伪,对我说会帮我一起寻找真实。

她将第一次的温暖与痛楚,给予了心中没有真实的我。所以她特别。

但是,冬香并没有像我认为她特别那样认为我特别吧。我最近一直在这样想。

我们开始不翘下午课、减少在一起的时间也好,冬香不对我吐露内心也好,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我在冬香心中不是特别的。

冬香好像没有其他能称得上是朋友的人,所以在这种意义上我或许是特别的。但是,这种特别的理由是『没有朋友的冬香唯一的朋友』,并不是从我自身找出了什么特别的价值。如果有比我更早接近冬香的人,这个特等席就会被那个人轻易夺走吧。

但是,或许这也没办法。

因为,我无法给冬香任何东西。

我一味地获得,无法向任何人给予任何东西。这种人谁会觉得特别?不会有这么方便我的事情。

但是,没办法。

我连一件能分给别人的东西都没有,因为我就是个空壳。取下虚伪的假面就什么也不剩。连自己的份都没有,怎么可能做到给予别人。

我这样空虚着,是无法一直在感到特别的人身边的。

所以,我讨厌虚伪。想要真实。我需要某种东西,能让我挺胸宣称,它是真实的。

因为我想,这样一来我一定又可以待在冬香身边。

——而如此思考的我,马上就要不得不领会到:

这座虚伪城镇里,一件真实的东西都没有,甚至连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也终究不过是虚伪。

冬香对我莫名地疏远,无所事事持续的课程十分无聊,有机显示器天空每天每天都孜孜不倦地映出阴天或雨天的纹样。那天的这一切都让我感到烦闷。

放学后肚子里的烦闷也没有消失,我感觉直接回家的话可能会将烦躁施与家人,而那样的我当然不符合家里的『小蕾妮』。所以,我一时坐座位上,等着肚子里的不快感消退。

我恍惚间一下回过神,发现自己在想冬香,想现在冬香在做什么。总觉得像相思病一样。虽然我没有恋爱过。

我做好回家准备,正看着一个接一个走出教室的同学,汉娜还有平时实践教学等时候一起行动的女生们接近过来。

「蕾妮,今天之后有空?要不要去玩?」

「啊—,嗯……」

该怎么办呢——我犹豫。

仔细想想,说起我这几个月,翘课的时候是从午休到傍晚都和冬香在一起,不翘课的日子里放学后就赶快回家忙着填补翘课的内容,变得完全不和其他朋友玩了。

「好啊,走吧。」

我刻意做出笑容,如此回答。

我跟在她们后面走在走廊里,无心之间看了一下冬香的班级,但是没有看到她的身影。就算找到冬香,她也不会做出注意到我的样子吧,不过这样一来我大概也无法向她搭话。

即便如此,回过神来我的眼睛就在寻找冬香。这是重病。

虽然不知道是谁提出来的,但也没有谁特别反对,放学后的目的地就变成了离学校比较近的商场。

从阴沉沉的天空下进入米黄色的建筑物,照明的白色灯光刺激起眼睛。

我一边乘着扶梯,向二层面向青年的饰品商店前进,一边恍惚地望着说得上热闹的商场内通道。总觉得有点憋屈啊——这种感想浮现在脑袋里。

无论是店还是人,都熙熙攘攘,莫名地让人感到呼吸困难。在生活圈有限的地下都市中,这种设施以省空间为第一考虑,所以可能也有这种原因。

思考着这些事情,我到达了饰品店。我们在这里随性地拿起根本不会买的亮闪闪玩意,然后互相说着「感觉挺合适」,发出参差的娇声。

我也拿起个项链,上面的吊坠部分果然在发出人工的光辉。我笑着随口说「感觉汉娜会喜欢这种」。汉娜也笑着说「好像不错」,但是我觉得她大概还是不会买,轻轻把项链放回去。

我注意到了,大家并不是真的有需要的东西、想要的东西。我觉得,大家多半也隐约注意到了。

留在地上的过去虚无缥缈,而没有更多发展余地的地下都市则同样前途未卜。所以我们只消费现在这刹那的时间。其中没有目的、没有目标,无论积累多少当下的欢乐,过后留下的也仅仅是徒劳感。

我果然还是不住地觉得,肯定这种气氛然后笑着,有些虚假。我放空脑袋笑着,可是心中还在拼命呼喊:这样的我是虚伪的,真正的我不是这样。

但是,我总会在这时完全卡住。

我会想,那真正的我在哪呢?

这座虚伪城镇也好,在其中生活的人们也好,如果都不过是谎言、虚伪,那我不也是一样吗?

说着大话却一直找不到什么真正的自己,这不就是证据吗?

无论我多么渴求真实,空虚的自己仍然是空虚的。

所以无论何时胸中的渴望都不会被治愈。所以我会感觉我在远离冬香。

不知不觉间,我在手中耳饰的仿造石头上面流露出叹息。

今天实在提不起劲啊——我这样想着,默默将耳饰放回陈列台。这时,我看向它附近的发卡。

它的设计和我戴着的十分相似。我拿起向日葵造型的发卡,细细地望着。

要不要当成给冬香的礼物呢。

我忽然这样想。成对这种少女品味的事情,感觉冬香遇到会苦笑着说「我不是那块料啊」。嗯,我也这么觉得。

我因为自己擅自的想象有点笑了出来,把发卡放回去。然后:

「——咦,那边的是不是大凪同学?」

听到这句话,我回头的时候差点踢倒陈列台。或许也有我刚好在思考冬香的原因,不知为何心脏跳得分外剧烈。

「诶—在哪在哪?」

「那边通道的,柱子旁边的长椅那。」

「啊—,确实是呢。」

先出了商店的两人似乎早早厌倦了购物(不买),从她们的对话走向来看,那人似乎被断定为了冬香。

我看向还留在店里的汉娜,结果与她目光相对。她同样在看我。

我们下意识互相点头出了商店,靠近那两个靠在通道扶手上观察冬香的同学。

「大凪同学怎么了?」

汉娜随口问道,那两人把视线朝向对面的通道作为回答。

我随之顺着视线看过去,发现了她。

冬香的黑发整齐地截断在脖子附近,反射着商场里白色的照明,放出好像人造物的光泽。

她坐在设立于通道一角长椅上,从这里只能看到侧脸,但是可以看出她好像无所事事。或许该说不出所料,她自然是独自一人。

她一个人在这种地方,是怎么了呢?

我完全不知道平时的——不和我在一起时的冬香是怎么度过的,所以也有可能她放学后每天都逛商场。……不对,这个应该不会。因为看上去就很无聊。

我远望着她那无聊的表情,胸中的感情带着不满、抗拒一类的斥力,滚滚涌出。

我明白既然都被老师警告了,翘课要节制。

可是,如果放学后一个人闲着,也叫上我不就好了。姑且是交换了联系方式的。还是说,不一起翘课以后,就连和我在一起都不愿意了吗。

在冬香心里,我真的只是个翘课同伴吗。

我郁闷得让我自己都惊讶。我几乎被感情的走向支配,肚子底抽动了一下。

我生活在优等生之类的假面之下,如此卑屈、丑陋。全是这种东西从肚子底填满到胸口,仿佛如果不拼命抑制,某种不快的东西就会涌上喉咙。不明所以的焦躁让我想把一切都呐喊出来。

其他朋友和我不一样,看到独自无聊的冬香也没什么想法,似乎是真的一直很无聊,离开原地,迈开步子。确实,观察只是发呆的同学也应该没什么意思吧。即便如此,我也略微恋恋不舍,缓缓跟上去。

我又看了一眼远去的冬香,她还是没有变化,只是呆在那里。

表情和在走廊擦肩而过的时候一样,单调而缺少感情。脸色仿佛不属于在我身边笑着的那个少女。

明明只要冬香希望,无论何时我都会到她身边。

只要这样,就能让冬香露出笑容。如果是我,一定——

「——话说回来,大凪一直都那么闲吗?经常翘课对吧?」

「啊—,好像是呢。」

前面走着的两人的对话让我不由得激灵了一下。我就这样无心地竖起耳朵听着。

「——话说,今天好像也翘课了呢。我听大凪同学班里的同学说,这周好像一直都翘。」

「诶。」

我不由得发出声音。

「怎么了,蕾妮?」

我突然的反应,让她们俩惊讶地回过头来。

「那是真的?今天也翘课了?」

「诶,嗯,好像没上下午课……话说蕾妮,你和大凪同学有什么事情吗?」

在学校,冬香是受排斥的人。所以,她们的目光里带着险恶,“你和那个冬香有往来吗”。

「嗯不……」

但是,我现在无法在意那些事情,只做了个似是而非的含糊回答便陷入思考。比起那些事情,我还有该确认的事情。

因为,今天我和冬香没有翘课。冬香自己说过「今天就算了」。之后我们一起回到了教室。可是冬香却没有上下午的课————

……不,不对。

这时,我注意到了自己误解。

我没有和冬香一起回到教室。我们是从屋顶到教室途中分开的。即使之后冬香一个人跑出学校,我也不会知道。

但是,为什么。

即使明白了做法,这次我也因为不理解那行动的理由而想要抱头苦恼。

而且不只是今天,『这周好像一直都翘』……那就是说,她特地跟我说「不翘课」,自己却和以前一样一个人翘课?为什么?

什么都搞不懂。这一事实仿佛在刺我的脑髓,脑袋深处似乎在慢慢麻痹。

与迄今为止的『搞不懂』不一样。迄今为止,冬香的轮廓是好像飘忽不定的感觉,但现在,冬香的身姿仿佛被黑暗整个吞没一样,几乎要变得不可见。

即便如此,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

黑暗中唯一浮现出的事实,让我把嘴唇咬得生疼。

因为,那就意味着冬香在撒谎。

『但是,现在的我还算满足现状,我觉得肯定是因为蕾妮在身边吧。』

冬香不知何时的声音在脑袋内侧回响。为什么呢,我从冬香口中听到那句话时本应十分开心,现在却觉得十分空虚。

『我会觉得,如果每天都是这样,也不坏。』

那又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不惜撒谎也要疏远我呢。

没错,谎言。我讨厌谎言。谎言就是虚伪。所以,讨厌。冬香也应该是知道我讨厌虚伪的,可她却对我撒了谎。

这件事,比起不能在一起,比起任何事情,还要更让我难以呼吸。

难以置信。不,大概是我不愿意相信。

我不由得回头看去,冬香的身姿被商场里的纷杂隐藏,完全看不到。我觉得这样就好。因为,如果现在我看到冬香,我心中的某些东西会粉碎掉。

真不愿意啊。

我原本是这样嘟囔,但那声音却变得几乎只有呼吸,没有传到任何人的——甚至我的耳朵里,便消融在空气中。

冬香的谎言,还有我本以为是最真实的与冬香度过的时间,最后也不过是我最讨厌的虚伪。这件事仿佛挡在了我的眼前。

果然这座城市里,连一件真实的东西都没有。

我不太记得之后我是怎么和汉娜她们告别、以什么样的表情回到家。我记得晚饭的餐桌上有身体状况转好的奶奶,觉得很好。但是,我完全没有聊天的兴致。奶奶的笑容本来能放松我那被虚伪真实之流扭曲的心灵,现在我都无法回她以笑脸,早早闷在了自己的房间里。

我没有开房间的等,躺倒在床上。

白天的事情一直没有被消化,在肚子里翻滚。脑袋里冷冷地、机械地回响着冬香不知何时的声音。

今天也可以从未拉窗帘的窗户看到苍白的星光,这让我特别烦躁。我想道,映出这种虚假天空的显示器都给我裂开。

不仅是天空,降下虚假雨水的人工降雨装置也好,净是些虚伪关系的学校也好,存在本身就是无可救药的虚假的这个地下都市也好,全都破坏掉就好了。这样一来,我也能稍微排遣一些胸中的烦闷。

这些事情不会在现实中发生。我没有办法,为了不看讨厌的东西,起身关上了窗帘。

黑暗降临在星光照不到的房间里——本应如此。

可是,没有开灯的房间里,微微泛红的光出现在视野的一角。

不知为何,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那光是从我书桌的抽屉里漏出来的。

我一边压抑兴奋的心,一边慢慢打开抽屉。

明灭的光辉仿佛在呼应的我心跳,漏出抽屉。

『太阳碎片』。

某一天突然从天而降的神秘物体。

它只有一次仿佛太阳一样燃起,之后就变得一点反应都没有,一直放在抽屉里完全淡出了记忆。

它现在,再次点起光芒。

我轻轻伸出指尖。前面确实的热量传来。光芒格外强烈地明灭着,仿佛在宣称自己拥有生命,让眼睛几乎昏花。

伸出的指尖,碰到了。

暖和。放到手掌中,那温暖便越来越强。

仿佛被加快的心跳刺激,我把它紧紧握在手中,然后眼前的它便一下子增加了亮度。

通红的火印在视网膜上,刺痛窜过手掌。

「——疼。」

我反射性地抽手,『太阳碎片』的火焰便消失了。它落在地板上,仿佛在模仿最初碎片落下来那天的状况。

但是,这次过了许久,碎片的光辉也没有消失。

它滚落在地板上,虽然不会发出火焰,但仍然缓缓地反复明灭。

我俯视确实地告诉我疼痛的手掌,发现手微微发红,似乎是轻度的烧伤。

但是。

我将泛红的手掌从家居服上贴到胸口。咚咚作响的心跳对侧,痛痒般的焦躁让我想去挠它。

比起直接触碰了火焰的手掌,胸口内侧又热又麻地疼痛。这痛切却又似乎惹人怜爱的感触,让我再一次要将手伸向『太阳碎片』。

但是,这时我稍微冷静下来。如果滚落在地板上的碎片再熊熊烧起来的话,房间会着火的。

我正想怎么办,桌子上装糖果的小瓶映入眼帘。我抄起它把内容物倒出来。不顾包装糖果在桌子上滚得乱七八糟,我再一次面向碎片。

我一边整理颤动的呼吸,一边触摸碎片。

指尖越是接近,光辉就越强。手指再次触碰的时候,它微微地着火了。那仿佛是真正的太阳表面喷出的日珥。

我紧紧闭上眼睛,将灼烧指尖的甘美热量拉进右手之中。

我品味着字面意义上灼烧般的疼痛,在小瓶的口上轻轻放开握住的右手。

『太阳碎片』轻轻喷着火,落到了小瓶中。

昏暗的房间里,透过玻璃的火放出有些虚幻的光辉。这样一看,它似乎也像个独特的照明装饰。

但是,低头看右手手掌,上面四处破皮、肿起,告诉我碎片带来的疼痛和热量是真实的。

我先去楼下的洗脸池冷却烧伤的右手。拧开水龙头,将右手浸入猛地流出的水里后,破皮变红的部分便受到剧烈的刺激。

疼痛让我皱起脸,但忍了一会后,我的意识也逐渐冷却下来。

——我命名为『太阳碎片』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看看凉下来的手,破皮有点显眼,所以我先回到客厅找创可贴。

我想着类似急救套装的东西在哪,物色着各种抽屉之类的时候,刚才在看电视的母亲靠近过来。

「蕾妮,你在找什么?」

「找创可贴,稍微有点用。」

「怎么,受伤了?」

母亲一副担心的样子皱着眉头,迅速把创可贴递给我。我对她露出笑容说「就是学习的时候有点磕到了而已。没什么问题」。当然,右手一直藏着,不让她看到。

我不可能说,我空手握住真身不明的燃烧小球烧伤了。如果这样说,就必须展示『太阳碎片』,而且即使问我它是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也可以想到,最坏的情况下可能会被没收。我可不想那样。

与我的担心相反,母亲只是用关切的目光看向我。

「是吗?那就好。别太过专心学习过头了哦。蕾妮很认真,所以我有点担心。」

「……谢谢。但是我马上就睡了,没关系的。」

我笑着回答,想道,啊又来了。

我根本不认真。

因为周围人只以这种眼光看我,所以我——

快要跑到喉咙的话语,极其缓慢地向着胃中、向着腹底逆流、沉淀。

「晚安,蕾妮。」

母亲说着对我微笑。她的表情十分温和,也很苍白。

「嗯,晚安。」

但是,如此笑着回应的我,也在露着苍白的假笑。

我从客厅出来,久久站在昏暗的走廊里。

虚伪。我,还有,包围我的一切。

我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里,确认桌子上有着不变的光辉,安心了。温暖的光芒将停滞的心微微融化。

然后,这只手确实感受到的疼痛与热量。

那果然类似我与冬香第一次相遇时的感觉。我如此强烈地感到。只是回想起来,胸口深处仿佛现在仍然会冒烟。

真实的光辉。

我不住地感到,在小瓶中摇曳的它,就是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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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最后,我没有对家里的任何人说『太阳碎片』的事情。也没有对冬香说。

去学校的时候把它连小瓶一起放进抽屉,回家之后取出来放到桌上,毫不厌烦地望着它。最近,这变成了我新的每日流程。

看来,『太阳碎片』好像只在我接近的时候——特别是我直接触摸的时候,会放出红光、发出火焰。我以为它是像“verb”那种通过生物电驱动的机器,但是也有时候即使我摸它,它也仍然是灰色,所以真身仍然不明。

但是,我看着那光辉,就总会有一种安心——但是疯了一样的心情。缓缓摇曳的碎片表面,仿佛在反映我心灵的摇动。

或许就是因为这一点,我才想把它当作仅属于我的秘密。

我想,如果是以前的我,一定已经和冬香说了。

但是,我和冬香自从那天以来——自从我明白她对我撒谎、疏远我独自翘课的那天以来,一直都很尴尬。

……不,或许说成尴尬有点不对。因为,只是我单方面地对冬香抱有担忧。

至于冬香自己则是一如既往——不过只有午休在屋顶对我露出的表情是——正因为她这样,我才一直无法去询问她撒谎的理由。

我变得比以往更不理解冬香的心,总觉得自己好像也变得无法将自己的心情说出口。

冬香的身旁本应比任何地方都舒适,但现在有点令人喘不过气。

「我说,冬香。」

为什么要对我说谎呢?

无论我怎么努力,这句话都无法从张开的嘴里出来,我不由得将视线从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歪头纳闷的冬香身上移开。

「怎么了,小蕾妮?」

「……没什么。就是叫你一下。」

「你是扎眼的情侣吗—。」

冬香“唔哈哈”地笑,我也回她以笑容,但是我没有自信能笑得和以前一样。

「————啧」

「……小蕾妮,真的什么事也没有?」

冬香关切地看过来,我对她说「没什么啦」,但是我听到心脏在发出讨厌的声音。

我刚才在想什么?

“有没有好好笑出来”,就好像是展现给其他朋友、老师、亲人的笑容——也就是虚伪。

对冬香,唯独对冬香,我应该能撇开虚伪的自己。可是,我现在却以展示给别人的假笑面对冬香?

不愿意啊。因为,冬香对我来说是特别的,所以我应该可以对冬香展示隐藏在虚伪之下的我。我明明认为,这一点迄今没有——今后同样不会改变。

我突然感觉难以直立,仿佛脚无法踏到实地一样。毫无理由、孩子气的恐惧涌上来,好像一不留神就会摇摇晃晃地从屋顶上掉下去。

「……小蕾妮,今天下午怎么办?」

这是最近十分罕见的、来自冬香的翘课提议。如果是以前,我肯定会立刻抓住这个提议,但是我摇头了。

「今天我老实上课。」

这也是为了认真整理乱糟糟的胸口内部,现在我想一个人呆着。要是和冬香在一起,我的心就总是静不下来。

「是吗。不过,那样比较好呢。」

冬香应该也是有什么想法才提议翘课的,但她没有再深入,有些茫然地仰望着天空。

今天映出的云,也是单薄的、没有厚度的,尽染灰色的云。

我第一次想,要是与冬香度过的午休能早点结束就好了。

我仿佛被宣告午休结束的预备铃催促着一样,从楼顶走下楼梯。在前面走着的冬香背影还是遥远,我忽然想到,感觉冬香以前就一直在学校里和我保持距离。

想到这么多,就好像有一种卑屈的想法源源不断地四处涌出来。我和冬香的关系可能完全不好。

「那,回见啦,小蕾妮。」

「啊、嗯。回见……」

我被脑袋里四处冒出的想法分心,慢了一拍点头。

轻轻摆手离开的冬香没有再回头看我,虽说她之前就是这样,我却无可奈何地感到淡泊。我好像感觉,对冬香来说,这个瞬间起我也不过是『如果在走廊擦肩而过也仅仅无视走过的众人里的一人』。

或许是因为我正陷入这种沉思吧,明明身后就有数道脚步声,可是直到我的肩忽然被拍到我都没有注意到是汉娜她们在接近我。

「蕾妮,你在做什么?下节课是实践课啦。」

回过头,我看到汉娜仍然伸着手,歪着头疑惑,而汉娜之外的两人大概是越过我的肩看到了冬香离去的背影,皱着眉头。

「难道说,你刚才和大凪同学在一起?」

「你最近一到午休就不知道去哪,一直都和大凪同学在一起?」

两人逼问似的话,让我有种错觉,仿佛有从胸口里涌上来的粘稠东西堵在喉咙里。

「……的确是。」

我知道大家讨厌冬香,所以我觉得要是说出来我和冬香有交流会很麻烦,一直没有说,但是我感到如果被正面问了,否定掉也很奇怪。

「是这样啊。原来你和大凪同学是朋友。」

两人带着湿气的声音停留在我的耳朵里。

实际是怎样呢,我和冬香,是朋友吗?

重新向自己发问后,我变得没有自信。

比如,我觉得我和汉娜她们是一般的朋友。

但是,我感觉与冬香的关系有点不一样。正确而言,类似是,比起这种关系本身,我心里对待这种关系的方式与其他人的关系不同。果然还是不明白。我越想越是忍不住觉得根本没有确定的东西。

即便如此,如果一定要给我和冬香的关系贴个标签的话:

「是朋友,大概吧。」

我这样说着,句尾却无论如何都显得心里没底。

不过呢,她们两人想说,似乎并不是这种朋友的定义一类的事情。

「那个啊,我是为了蕾妮说的,我觉得别太和大凪同学有关联比较好。」

「我觉得蕾妮你也知道,大凪同学是移民区出身。而且,还有传言说,以前大凪同学的爸爸来学校怒吼过。她本人也完全没有和大家走近的意思。所以大家都在和大凪同学保持距离喔。」

两人一副严峻的表情,越说越激动。老实说,我对此的心情是「哇,真的吗」。

虽然之前我从冬香口中也听过类似的事情,但是听第三者说又是不同的印象。她爸爸的那件事,在传言里完全被当作了怪兽家长[sup]注[/sup]。

译注:日式造词“onsterparent”,指一类不讲道理的监护人,通常表现为不断向教职员或相关单位投诉不合理要求。

如果冬香自己否定传言,或许也还好。但是,她本人完全是事不关己的状态,所以多半是传言在独自传播吧。

「呃,但是冬……大凪同学也不是坏孩子啊?」

我用安抚似的语调说完,之前一直沉默的汉娜便忽然开口:

「我说啊蕾妮,这和大凪同学实际上是怎样的人之类的,是没有关系的啊。我虽然不在意,但很多人只因为她是移民就讨厌她——不如说,我觉得大多数人都是那样。」

说话间汉娜的表情带着从未有过的拼命,我后退了一步。

「所以,蕾妮和她一起的话也会被排挤的。我在担心这个啊。」

我被重重地说了一通没有料想过的话,脑袋晕乎乎的。

汉娜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了,她有些尴尬地撇开眼睛,说「我先走了哦」,快步离去。

我也要赶紧走,要上课了。

我迟缓地走着,脑袋里回放着刚才汉娜的话语。

会被排挤。

那直截了当的说法,将冬香这名少女所处的境遇过分地摆在了我的面前。

在我们所属的、名为学校的社区中,不被排挤一定是比任何事情都重要的。正因为如此,我不也是一直为了不被排挤,带着虚伪的假面吗。

所以我即使对冬香远离感到不满,自己却没有去缩短距离,不是吗。

说着什么讨厌虚伪,实际的我却在紧抓着那虚伪构成的单薄的容身之处。

为了不被排挤,我在拼命地傻笑着。

我在重视哪一边呢。

汉娜她们『没被排挤的』人们之中,『被排挤的』冬香身边。

如果我能做到,我想毫不犹豫地断言是冬香身边。

然而,即使容身之处是虚假的,失去既有容身之处的恐惧也足以从后面拖住我奔向冬香的腿。

我真是怯懦。

明明在追求真实却无法舍弃虚伪。

我发自内心地厌倦怀有这种矛盾心情的自己。

那天晚上,我吃完晚饭撤回自己房间,从抽屉里取出『太阳碎片』,发现它的光辉有点暗淡。果然,它好像在反映我的心。

我不顾半边脸压扁,趴在桌上盯着瓶里的碎片,不知不觉间发出叹息。然后,因为呼吸微微模糊的瓶中,碎片略微闪了一下。

它反复两三次明灭,让我感觉它似乎在对我说话。「怎么了?」仿佛在关切似地微微闪动,让我不由得缓颊。

「要是其他人内心的动向也像这样能看到就好了呢。」

我带着几分玩笑,向碎片说话,它便大大地闪了一次。仿佛在同意我说「就是啊」。好像有了个奇怪的宠物——我一个人轻轻笑了出来。从第三人的视角看这个场面应该相当糟糕吧。这种认识好像也助长了滑稽的感觉。

但是,如今我无法将一切对冬香轻松说出,这个碎片或许对我来说是某种缓冲材料。

各种感情在心中一个劲积攒。而『太阳碎片』是我随便吐露心事的对象,让感情不会碰撞、摩擦、坏掉。我开始喜欢上它。

它不是生物,也不会给我明确的回复。但是,仅仅因为它好像活着一样,让我感觉它在对我做出反应,我就被救赎了,即使只有一点点。

然后,还有有个。

还有一个我需要『太阳碎片』的理由。

我直起脱力趴在桌子上的身体,打开瓶盖。

心脏的跳动微微加快。碎片也随之断续地明灭。

我将右手的指尖轻轻伸入瓶中。

食指向着滚在底部的碎片接近。

指尖感受到热水般的温暖。它逐渐增加热量,超过某一点时,变成了扎刺般的疼痛。

碎片赤红地闪耀着,从表面喷出虽小却实际带着热量的火。

仿佛灼热的针轻轻戳指尖般的疼痛让我咬着嘴唇忍耐,但我却感到一丝甘甜的感觉在脑中扩散。

不久后,从瓶子里拿出来的食指尖带着红肿。我带着不可思议的怜爱,望着手指。

碎片给我的热量和疼痛十分真实,带着红色的肿包就是证明。小小的真实,刻在了我这由浅薄的虚伪组成的身体上。

一定,这些说出来只是自伤行为。但是对我来说,它有着比伤害自己更多的含义。因为通过这样做,我能感受到真实。

不,不仅是我。大概任何一个有这种习惯的人都是这样。一次次反复割腕的人也一定不是想死,而是想要活着的实感。生动的,真实的质感。这只有从疼痛中才能找出来。就像现在的我一样。

我深深呼气,将红肿的指尖缠上创可贴。

一处烧伤养好了,剥下创可贴,这次又是另外一个手指。

就像这样,我最近持续着这种行为,不让任何人发现。即使它对我来说是真实的、怜爱的痕迹,旁人来看断断续续一直有烧伤也太不自然了。所以,烧伤的痕迹最好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当然,也不让冬香知道。

……又来了。不能向冬香说的事情又增加了。我感觉,我已经无法变回那时毫不顾忌地把对虚伪的不满向她吐露的我。我向后倒在床上。指尖久久产生着阵阵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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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第二天开始,我的学校生活有点变了样。

迄今为止,汉娜应该是以不太近不太远的良好距离感对待我的,现在总觉得她变得特别缠着我。实践课的时候或者课间休息自不必说,连午休她都拿着便当来我的座位。

「呃,汉娜。我要去食堂买东西所以挺费时间哦。所以你和其他人一切吃更——」

「那我等你吧。」

我想去冬香身边,但是委婉的拒绝被汉娜一口打断。她特别顽固。

「……我知道了。那我去去就来。」

我觉得偶尔也无所谓,一边走向食堂一边写邮件给冬香,告诉她今天不去楼顶。不一会,她就发来简单的回复『明白—』。

来到热闹的食堂,我和往常一样买了能量棒回到教室,看到汉娜从前面一个座位借来椅子坐着,对我招手。

我们在一张桌子上面对面,我吃能量棒,汉娜吃被人工着色剂装点成彩色的便当。我一边听着汉娜昨天看过的电视剧、她的家人之类的话题,一边用无伤大雅地笑着回应,但那笑容也好,帮腔也好,都似乎从心上掠过。

对话没有深入,也没有展露,浮于表面。我会有这样的想法,一定是因为我不好吧。因为我口中说出的话,虽然听上去十分舒服,所过之处却留不下任何东西,都是空洞的话。

我并不是讨厌汉娜。

但是,我心中盘踞的,是对虚伪的排斥、焦躁,还有对真实的渴望。

知道这些东西不会被理解以来,我也不由得认为,我与她的关系也不过是表面上的东西。

汉娜也一定觉得我只是个还算容易相处的朋友吧。我一直这样认为。

所以,昨天汉娜的话语让我吃了一惊。「蕾妮和她一起的话也会被排挤的」这种深入的话,无法从她平时表现想象。

大概,我现在所处的位置就是这么复杂吧。今天也是,虽然她没有直接说对我说,但是不让我和冬香接触的想法清晰可见。不如说可能在做给我看。感觉就是,已经给你忠告了之后就自己体会吧。

我想,如果是冬香遇到这种情况。

我觉得她不会盲目跟随多人的共识、默认的了解之类,甚至可能没有注意到。我想起冬香一个人的时候露出的那种好像心不在焉的表情,产生了这种感觉。

冬香一定是不配合别人、不造出虚伪的脸的。

我羡慕她的生活方式,但是我也觉得,自己做不到。

虚伪的假面虽然让一切仅仅掠过表面,但是至少可以用来避免无谓的摩擦。

我一直这样平安地生活着,一定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

我渴望,比任何人都想要接近,然而根本上我们是无法相容的。我有这种感觉。

而这,让我无比地悔恨。

汉娜似乎比我想的更认真地要让我远离冬香。

我以为大概一天就够了,结果拖拖拉拉一周我都被束缚着。对『今天不去的邮件』回复也从『诶,又来?』逐渐变成了无视。

糟糕,我感觉冬香对我的关心正在淡去。

「蕾妮,午饭——」

「抱歉汉娜,今天算了!」

周五中午,如果错过这个瞬间,就会是整整一周没有和冬香见面。我甩掉汉娜,飞跑出走廊。我自以为我的冲刺能让田径社吃惊。

我如同逃跑的兔子一般奔向屋顶,同时感觉虚伪假面下停止的呼吸终于恢复。

一时离开冬香,我明白了。

我无论如何都需要冬香。

没有冬香,我就会在厚厚加固的虚伪之下窒息。

假笑或谄笑,假装认真或同辈压力,我好像要被那些无可救药、无聊至极的东西压碎。

不在她身边,我就无法呼吸。

所以,请一定不要舍弃我……

我带着祈祷般的心情打开屋顶的门,但是门对面是——

「下雨啊……」

仿佛胡乱涂抹过的灰色天空,不间断落下的雨滴。

沉重停滞的景色中,没有冬香。……不过,这也是当然的。明明刚才还没下什么雨,真是不走运。

我感觉回教室也麻烦,正想背靠屋顶门内侧的时候,发现手里空着。因为太着急,我忘了去食堂。

唉,我真的是在做什么呢。

我不由得无力地滑落,坐下来。

我莫名地感到悲惨。独自白忙活,最后错过。虽然有一半完全是自己的错,但我甚至想把这些都怪罪到虚假的雨上。

我发了一会呆,然后无奈地站起来。反正我留在这冬香也不会来,只会饿肚子。

我迅速在食堂买了能量棒,犹豫该怎么办。

既然猛地冲出了教室,我不愿意若无其事地回到汉娜身边。

我想,就是这种心情让我在食堂留步。

或许是因为下雨天,食堂略微有点拥挤。

我寻找着空座位,漫步在桌子的空隙。我不太习惯这么做,四处看着,然后我的目光便被一个地方吸引了。

那是冬香。

金发和浅黑的众多脑袋里,只有一点是仿佛黑夜流淌进来一样的亮丽黑发,不会有错。即使在混杂的食堂里也能一眼认出那是她的标志。

我正以为今天已经见不到她了,偶然看到她的身影,感觉自己的表情松弛得要笑出来了。我几乎是反射性地接近她。

然后,我看到有别的脑袋从后面接近冬香的黑脑袋。

两个脑袋微微倾斜,好像在说悄悄话,不久便离开了。冬香回到原来的位置,另一个人站起来便快步离去。意外的状况让我只能呆呆地杵着。

向冬香搭话的,竟然是汉娜。

为什么汉娜和冬香搭话?因为座位是背靠背的,所以应该不是关系好一起吃饭吧。

大量问号开始在脑袋里飞来飞去,但我总之先缓缓靠近冬香。

因为我是从背后接近,冬香没有注意到我,双手拿着拟似三明治大口吃着。因为冬香的个子小,她这样的动作特别像小动物,十分可爱。不,没,不是说这个。

「冬香。」

我从背后呼唤冬香,她的肩膀便猛地颤了一下。

「呃啊,是小蕾妮吗。」

「呃啊是什么啊。」

难得久违的再会,这反应太过分了。我有点震惊。

「啊—,怎么说呢,时候不太好……啊算了。」

冬香含糊其辞,扭扭捏捏的,但最终还是拉开旁边的椅子,做出让我坐下的态势。我虽然在意她扭捏什么,但还是随着她的催促坐下来。

我一边打开手里能量棒的包装,一边用随意的杂谈当作开场白,试着和她说话。

「冬香居然在食堂,挺罕见嘛。」

「啊,因为在下雨啊。话说小蕾妮今天也罕见地一个人呢。」

「嗯,因为下雨啊。」

「什么嘛。」

看到冬香露出轻笑,我决定把刚才的问号说出来试试。

「我说,冬香你刚才和汉娜说什么呢?」

「唔呃,你在看吗。」

这次来了个“唔呃”。我确实会心痛所以希望她别这样。

「怎么,被看到很不妙?」

「不,大概,是……」

暧昧不明。一直说话干脆的冬香居然如此吞吞吐吐。汉娜到底说了什么。

「汉娜对你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听到我直截了当的问题,冬香摇头。

「没有,不奇怪。……因为,全都是真的。」

我感觉冬香的声音好像黯淡了。

但是,即使从她的表情里寻找那黯淡的真相,脸上也只有一如既往的冷笑。刚要向她伸出的右手仿佛抓空了一样,抚过虚空。

「——咦,小蕾妮的手怎么了?」

「诶。」

冬香的视线前方是我卷着创可贴的食指。

我瞬间用左手盖住,把它藏了起来。

我“诶嘿嘿”地露出奇怪的笑容:

「这个?学习的时候被桌角弄破了。」

我说给她听。真是个大骗子。

仿佛呼吸一样说出的谎言让我的胸略微揪紧。

冬香仍然不住地盯着我的手看。

「嚯,小蕾妮是个迷糊蛋啊。」

但她只是这样暧昧地笑了一下而已。

她没有深入追究,我应该是安心了才对,可是不知为何我好像也有种扫兴、失望的感觉。

果然冬香不怎么对我感兴趣吧——我这样想着,去咬干硬的能量棒。它和平时一样没有味道,但我却比平时更不愿意咀嚼。

一时间,我和冬香都沉默着动嘴。

明明许久未见,对话却完全不顺利。我有点着急。不,可能就是因为许久未见吧。我仿佛在看失焦的照片一样,抓不准以前的我是如何与冬香相处。

「那个啊,呃……好久没有一起吃午饭了呢。」

我考虑了,可最后我只能说出直接确认现状的话。我有这么不善言辞吗。

冬香来回玩弄着头发,咯咯地笑着说「嗯—,是这样来着。也是呢。」。都不知道我的心情,这货是要怎样。

「话说啊。」

我不开心想要反驳,冬香突然冒出来一句话,好像猛击我的鼻尖一样。

「也不用每天都一起吃午饭吧。嗯。这样偶尔来一次就挺好?」

「…………哈?」

我细细地盯着冬香轻笑的脸,一时无法理解她对我说的话。呃。也就是说……委婉地表示要和我保持距离?

我最初想到的是「我被厌烦了?」。但是我立刻摇头否定。又不是倦怠期的情侣。

接下来浮现在脑海中的是「是在生气我一周午休都和其他人在一起?」。

唔—嗯,但是这个也不一定。我有点想象不出来冬香会关心那种人际关系的细微变化。

那究竟是什么呢。我不由得开始沉吟。比如单纯讨厌我吗。我实在不愿意去思考这种情况。

「……你说的偶尔,是多频繁?」

「唔—嗯,一周一次就行吧。」

「诶。」

那就是说,这周里仿佛让我感到永远持续的日子,今后会一直重复?这一周里我见不到冬香有多么难受啊。今后一直都?要是变成那样,我一定会死的。

「那、那样是不是有点太少?要不每周三次?」

「那就每周两次。」

冬香固执地减少次数……就那么不愿意见我吗。

「我说冬香。突然怎么了?是不是有点奇怪?难道说,是在报复我这周一直不去屋顶的那种?」

我继续说着,仿佛在依靠微小的期待。

但是,仿佛连那期待也要消灭,冬香淡淡地说明:

「没,不是那样的。只是,和我不一样,小蕾妮应该有其他朋友,所以可以不那么在意我而已。」

我又不是想独占小蕾妮——冬香这样笑着,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遥远。

那是什么意思。明明我最重视与冬香的关系。

可冬香让我去重视和其他人的关系。太过不一,我都要笑出来了。

「但是,我对冬香」

「果然啊,和我在一起也对小蕾妮不好。」

冬香仿佛要把我说出一半的话撇开一样,格外开朗地说出来。

午休食堂的喧嚣远去了。

对我不好?那是什么。

远去的世界中,我还是模糊地明白冬香想要说什么的。

冬香是被排挤的人。而我如果和冬香在一起,也会被认为是同类。从汉娜那件事里也能明白这一点。但是,我从没想过冬香会在意那种事情。因为,冬香可是不被任何事物束缚、超脱的酷酷的不良少女。

她是我的憧憬。是我的特别。

「……难道说,对我撒谎一个人翘课也是因为考虑了这些?」

迄今想问却没问出来的事情脱口而出。冬香好像没有料到,睁大了眼睛。

「原来你知道。嗯,大概就是那样吧。」

惊讶过后,冬香十分爽快地承认了。

没有踌躇也没有含糊。看到她的样子,自己一个人烦闷就像傻瓜一样。

「为什么……我没有拜托你这种事情。」

听到这低沉含糊的声音,我一瞬间没意识到那是自己发出的。

「小蕾妮啊,肯定对我有过高的评价。我就是个掉队的人。只是个无法适应学校这个社区——地下都市这个社区,被排挤的人。所以,和我在一起,对蕾妮来说也不会是好事,我也没有值得让你不惜牺牲其他东西去追求的价值啊。」

我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人啦。

冬香这样说着,歪起半边脸笑了。看到她冷酷却又好像随时会坏掉的、仿佛猛击胸口的笑容,我无言以对。

冬香是特别。我感觉我这种心情被看穿了。

我感觉好像被看穿还被否定,好像心里单薄的一角被撕裂。

啊,果然。

我的特别,对冬香来说不是特别。

我和冬香不相配。

两人之间的天枰仍然反常地向我倾斜。

对我来说的真实,对冬香来说是无法达成的。一定仅此而已。

所以,即使这件事让我感觉如此难耐,我也能像往常一样笑着,以事不关己的表情说出来。

不知何时,冬香对我说过,一起去寻找我们的真实。

那种东西,最后也不存在于任何地方吧。

因为我和冬香不愿意,我只能寻找仅属于我的真实。我终于明白了。

「嗯,我知道了,冬香。我会减少去屋顶的次数。去的时候发邮件。还有,就不要一起翘课了吧?」

「……嗯,是呢。」

话语顺畅地从我的嘴里说出来,简单得让我自己都惊讶。总觉得有种胸口变轻的感觉。

当然的。

因为它是空洞的。

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空洞而空无一物。

自嘲的句子在空荡荡的胸中轻轻落下。

我已经无法从中找出痛楚和热量。

***

舔舐般的热量灼烧着指肚。

我身体一部分烧焦的味道微微飘来。刺鼻的味道,现在无比地令人怜爱。

烧灼,焦黑,逐渐失去。

失去就意味着确实存在过。失去居然是最好的存在证明,真是讽刺。即便如此,我也无法停止。

关紧窗帘房间里完全沉浸在黑暗中,唯有小瓶中的光辉每当灼烧我的手指,仿佛要增加亮度一样亮眼地闪烁。

一根手指完全不够,我依次让双手的五指接触『太阳碎片』。

不够。多一些疼痛与热量。

我仿佛要拼命地夺回胸中失去的东西,烧焦自己的身体。

让我更多、更多地感受真实。

刺痛和热的界限相融合,通过指尖让我的大脑麻痹。

有什么东西流过脸颊,落在桌上碎裂开来。那一滴仿佛雨滴,但是这一定是真实。

唯有它。

是它留住了空洞的、快要破碎的我。

所以唯有它不要消失。

在几乎磨损的心里,我祈祷般反复呢喃。

但是,碎片不顾我的祈祷,不久失去了火势。

真实的光辉轻轻摇曳,反复明灭,快要消失。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我已经只有它了,要是连它都没有了,我该怎么办呢。

我会在这虚假的城市里,被数重虚伪包围,快要溺亡吗。

那一定让我难以呼吸,难以生存。

我知晓了真实的疼痛、热量,我已经无法不带着它们生活了。

盘在手腕上的“verb”检测到异常的心跳,时刻运行的医疗应用闪烁起短短的『警告』全息文字。

指尖变得通红,双手大幅颤抖,眼窝里傻瓜一样流出泪水。我都不知道,那是因为烧伤,还是因为其他什么事情。

不要消失,不要消失——我呓语般向变暗的碎片持续呼唤。

手毫无目的地乱挥,扫倒了桌上的小瓶,碎片无力地滚了出来。

它滚在桌板上,无力地闪烁,仿佛在变得虚弱。

咿,我的喉咙发出嘶哑声音。不想消失。我不想失去这光辉。

张开的嘴唇中漏出细小的呼吸,我拼命回想碎片熊熊燃烧时的样子。

我好像被碎片消逝的光辉催促一样,注意到一个可能性。

我想到我曾感觉到碎片似乎在对我的感情起反应。

——要想不让『太阳碎片』的光辉消失,将我的感情烧掉就可以……?

我觉得称之为确信太过荒唐无稽。但是,没有其他该依靠的假设。

手臂、呼吸都还在微微颤抖,可我的心已经不再动摇了。

为了守护这真实的光辉,如果有我能做到的事情,无论它是多么细微的可能性我都会做做看。

我打开房间的窗帘,仰望天上的显示器。

它映着星星的影像,表示出虚假的雨已经停了。

我重新把碎片装进小瓶,塞进裤子的口袋里,直接无声地出了房间,然后我甚至屏住了呼吸,走到玄关。

我缓缓打开门,不让家人发现,然后飞跑到外面。

深夜的城市鸦雀无声,远在头上的人工太阳也沉寂黑暗中。

假货一直沉寂着就好。

真正的光辉由我来守护。

我的腿几乎是无意识地搬运着身体。

我出门时明明没有决定去哪,脚步却毫无迷茫,走过曾经和冬香肩并肩俯视的人行天桥,在夜晚的城市里快速前行。

然后,我的腿终于停下了脚步。

那是平淡无奇的小巷子。

那里仿佛世界边缘,一副被忘却的风情,但对我来说那是特别的地方。

这里有着最动摇我感情的、与唯一一人的回忆。

我向着更加深沉的黑暗中踏出一步。

一步,又一步,我在小巷子里前行。眼睑内侧有红和荧光色的残影。我好像要挥去它一样,再次前进。

到达最深处,我驻足在那。自动售货机微微发出泛白的光。

鼻子深处刺刺的,好像吸入了空气中飘荡的回忆残渣。

手掌感受到口袋里光滑的触感和透过玻璃微微的热量。

黑暗与一道白光的分界线上,真实的光辉摇曳了一瞬,看起来像在猎物面前舔舐嘴唇。

那天,我点燃了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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