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虚假的雨(1/2)
1
「啊,下雨了。」
冬香靠在学校屋顶的栅栏上,仰望着天空嘟囔出一句。
我同样仰头望天,仿佛冬香嘟囔似的雨点便滴落在额头上,碎了。
「下雨了呢。」
我做出毫无意义的帮腔后,冬香便“唔哈哈哈”毫无意义地笑了。一如既往。我们的人生没有什么意义。
这是生活在这个虚伪城镇中的我们的信条。
现在就像以前生活在地上的人们。
雨水降落在住在地下的我们头上,仿佛在说我们和过去的人们别无二致。即便那雨是通过人工降雨装置放出的水滴,被云雨覆盖的天空是有机显示器映出虚像。
雨势眼看着变强,我们赶到校舍里避难。
「为什么要下雨呢。」
我使劲拧被打湿的裙摆。水滴落在地板上,作出灰色的印记。
「区区虚假的天空。」
冬香拂去剪得齐齐的刘海上的水滴,似乎很愉快地斜眼看向我。
「小蕾妮,这次在烦恼什么?让冬香姐姐听听不?」
「谁是姐姐啊。」
我用脚尖轻轻踢走冬香纤细的腿。我觉得不论身体还是容貌,我都更有大人味,可冬香却总想拿我当小孩子对待。
「算了算了。毕竟蕾妮思考那种没意义的事情的时候,经常是在烦恼些无聊的事情啊。」
如果她是那种一脸得意说出这种话的家伙,我想我会狠狠揍上去。但是,冬香的话语和表情中总是没有多余的东西。唯有她真正在想的事情,才会表现在她的声音中、表情上。在她面前,我总是会变得坦率。
「……烦恼吗,应该说我在想,为什么要做那些没用的事。因为,」
反正全都是假的。
「这雨也好,风也好,天空也好,全部都只是在重现很久以前地上有过的东西而已。只是些赝品嘛。」
「小蕾妮真严厉啊。我倒也不讨厌雨。」
我仰望带着人造感的——不对实际上就是人造物——天空。
通过电子信号,时刻变换天空的纹样的精巧显示器。无限接近真实的赝品。
果然,我无法认为那是什么好东西。
「反正都是人造物了,每天晴天就好了。如果能那样,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因为些没意义的雨变得忧郁。」
听到我自暴自弃的话,冬香地吐出了舌头。
「那样子我反而忧郁啊。每天都好天气真是太蠢咯。」
冬香骂道,那轻佻语调与她可爱的脸不太相称。
「不过,我倒也明白小蕾妮想说什么呢。无论晴雨,扯掉以后就是个裸露的土天花板吧。正所谓丘中之狢啊。」
冬香又一次“唔哈哈哈”地笑,她的表情就像在得意自己用出了巧妙的表达。
「什么意思?」
「嗯—,就是住在山里之类的意思吧?」
「真的假的。」
冬香很缠爷爷,她似乎经常学来些什么谚语、惯用句,但我听她说也没有一个恰当的例子,所以我觉得她多半是随便记的吧。
我把这想法讲出来,她便说:
「没错没错。爷爷好像也这么觉得,他经常说,教我就像,呃……什么来着?向门帘钉钉子[sup]注[/sup]?那些我也真搞不懂啊。」
译注:日语俗语“向门帘对抗”“向米糠钉钉子”皆比喻白费力气。这里把二者混合了。
冬香说着又笑了。我同意搞不懂意思,但我有点同情冬香的爷爷。再怎么有用的东西,如果听者不愿意学就没有意义。
「……最后啊,我觉得这是感伤吧。」
冬香和我走在下起雨的街道。雨中的工作日,而且是刚刚过中午,街上没有太多人迹。我们这个时间不在学校,当然是在翘课。冬香和我并不是出名的坏学生,但我们有时不时让下午的课自主停课的习惯。
「感伤,指什么?」
两人的距离因为打着伞,微妙地隔开。为了填补这距离,我用稍大的声音问了回去。
「就是为什么要下雨的那回事啦。」
「啊……那是感伤?」
我完全不明白,雨和感伤是怎么联系上的。
「没错,多愁善感。我觉得吧,简而言之,就是舍弃不掉啦。」
冬香讲这些事情的语调实在是淡泊,这种反差让我有点困惑。
「以前的人啊,舍弃地上,选择了在地下都市生活嘛。可是他们还是怀念、渴望地上的生活,可能即使徒有其表也想要维系这种生活。大概即使他们舍弃地上也舍弃不干净吧。」
冬香看着远方,仿佛在看并非现在的某个地方。她给我一种错觉,好像她就在看着地上某处的风景。
「所以呢,这些雨是追忆啊。」
冬香转着通红的伞说道,仿佛唱歌一般。
追忆,这种感情对于十多岁的我来说是完全不带现实感的词语。
但是,冬香一说出来,单纯的我就总觉得自己似乎有了这种感情。
「地上的雨——也就是说,对于知道真实的人们而言,这些雨即使是假的,也有意义。他们会回想起过去、沉浸在感伤中。所以,对不知道真实的我和蕾妮来讲,这雨什么意义也没有,就是个赝品。」
冬香快步跑上润湿变黑的人行天桥。我慢慢地一句一句回味她的话,在她后面走上去。
「但是啊,直接见过地上的人,已经没了吧?那谁会沉浸在感伤里呢?」
冬香说的,道理上我懂。人们刚刚移居到地下都市的时候,是『怀旧主义』的全盛期,有人主张要让地下的生活尽可能接近地上生活。这些事情,作为教科书里出现的知识,我是知道的。
可是,这也已经是百年以上的事情了。如今在地下都市生活的人,大体上生来对地上一无所知。然而,为什么现在还要拘泥于模仿地上呢?
听到我的反驳,冬香说着「唔—嗯,是呢」,俯视着被她所言及的追忆之雨打湿的城市。即使这城是仿造过去地上的城市造出来的,我们这些无法得知过去的人也不会涌出一丝感伤、一点感慨。
我们是不知真实的世代,手中没有真实。
对我们来说,各种各样让这地下城成为地上赝品的东西——比如天花板显示器上映出的天空,比如通过人工降雨装置打湿整个地下都市的雨,比如照耀这城市的人工太阳的光——这些东西,全都让人觉得毫无意义、弄虚作假、无聊。
冬香不顾制服被打湿,靠在人行天桥的栏杆上陷入沉思。她最后在半边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更像是仅仅让人以为意味深长实际上什么也没想的)笑容。
「唉就是那种的吧,人总想在古老的东西里找出价值嘛。就是这回事。」
「……总觉得一下变得随便了啊。」
我的话里稍微带上了一点责备的音色。冬香仿佛要躲避我的话语,将身子藏在了伞下。
「没有没有,我也和小蕾妮一样,是烦恼的女孩子哦。怎么可能什么东西都能答得上来啊。」
她这样说着,从伞下挑事似的窥视着我的脸。
「就是这样,答案是要自己去寻找的咯,小蕾妮。」
「……冬香最后总会草草了事啊。能不能别那样装姐姐?」
冬香的脑浆里似乎没有接待我投诉的窗口,她只觉得好笑,“唔哈哈”地笑了。
「算了算了,别这么闹脾气,小蕾妮。——今天也来做吗?寻找真实游戏。」
来比比谁能找得更多吧——冬香露出冷酷的表情(她似乎是这么想的)看我。
「好啊。」
我说得好像很无奈。冬香拉住我的手,跑下了人行天桥。
最先注目的是差不多大学生的年轻情侣。两人挤在一把伞下。冬香的眼中闪出不稳的神色,用只让我听到的声音挑战似的低声说:
「那对情侣的爱情。」
「虚伪!」
我间不容发地回答。
「做那么腻歪的事,反正进入倦怠期马~上就会分手啦。」
「是呢。我也这么想。」
我们走过去之后,尽管非常失礼,两人一起唔哈哈哈地捧腹大笑起来。
这是我和冬香之间私下兴起的寻找真实游戏。找到什么东西,便由一个人说“是真实吗,不是吗?”。然后,另一人来判定它是真实还是虚伪。有两人意见一致的时候,也有完全对不上的时候,冬香认为这意外地是个十分深奥的游戏。
之后,我们也给城市中泛滥的各种东西贴上了真实或虚伪的标签。
「啊,那这部电影的宣传。『全地下都市都哭了!』,怎么样?」
「虚伪。你看我又没哭。」
「呜哇—,歪道理—。」
「歪就歪吧,有道理就行。那下一个,那个品牌的新款连衣裙的价格。」
「等下,这是真实啊。在不同的意义上是真实。别说钱的事啊。那种真实现在就算了。」
「切—」
「下一个我来吧……那么,冬香现在在喝的果汁是?」
「哈?……啊,这个有写『天然果汁风味百分百』……呵呵……什么天然风味!是虚伪的,虚伪!」
「其实我很早以前就很在意呢—。」
「早点说啊—。不过,我还是知道里面灌满了人工甜味剂的……那这个,那天两个人一起看过的漂亮的夕阳。」
「无价——不对!说了天空是虚伪的嘛!还有,那天是什么时候啊!」
「啊蕾妮,你忘了?那天你说过的话也是虚伪的?」
「你这是情节剧风味吗。」
「等下,现在别说风味……笑死……」
就这样,我们两人一起傻笑着寻找真实,但最后直到日落都没有找到能让我们信服是真实的东西。不过,这也就是一如既往。
直话直说,那就是打发时间、类似奢侈休憩的玩乐。
即便如此,我想,我果然是在隐约期待。
即使虚伪城镇甚至让人觉得一切都毫无意义,其中是不是也可以有一丁点——没错,哪怕一滴雨点大小的真实呢?
忽然,我想到,与冬香相连的左手,这份触感或许是真实。
今后遥远的未来,如果我要在不同的地方创造城市,我的感伤一定是这份温暖。我会用降下冬香的温暖来代替雨吧。虽然我不知道要怎么做。
冬香怎么样呢。不知何时的未来,她会将她的心沉浸在怎么样的感伤中呢。
我想知道她的内心,悄悄窥视她宛如澄澈水洼般的眼睛。可是,这样做就好像舀起浅水洼中的水,汲取到的是点点残余。而连这残余都会转瞬间流失。
「怎么了,小蕾妮?」
听到冬香的问题,我摇了摇头。因为,我什么都没做到,也什么都做不到。
回过神来,我们已经来到了两人回家路分岔的拐角。我和冬香的回家路以直角分歧,夹着一个小公园,里面的游乐设施只有些秋千和滑梯。
有时,我们感觉恋恋不舍,会在这个公园里消磨时光。我们并排坐在秋千上,聊着家里、学校这些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或者荡着秋千,尽兴于比谁能把鞋踢得更远这种孩子气的游戏。
今天怎么办——我刚要这么开口,与冬香牵着的左手的手腕附近传来了机械的哔哔声。
「——唔,已经这个时间了吗。抱歉冬香,我今天直接回去啦。」
手腕上戴着的“verb”发出的声音,是接近我家门禁时间的闹钟。
时至今日,都高中生了还必须这个时间回家,我对此感到不满。但是我明白双亲在担心我,更重要的是,如果反抗家长让一起生活的奶奶困扰,我会感到抱歉。
「……啊—,是吗是吗。那就明天见咯,小蕾妮。」
冬香一下子从我的左手中消失,然后她的手便摆了一摆。
不过,她摆到一半好像注意到了什么一样,把那只手伸向了我的脑袋。
忽然接近的距离,让心脏轻轻动摇。
「发卡,快掉了喔。」
冬香说着,她的手指仿佛抚摸我的头发一样,帮我弄好了发卡的位置。发卡的造型是黄色的花——向日葵。它是小时候奶奶给我的,我很中意。不过冬香说「它挺少女品味,有点不合适」(多管闲事!)。
「谢谢,冬香。」
我道谢后,冬香终于说着「回见啦」挥手离去。
冬香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调皮地笑了。
「蕾妮家的门限时间,that&039;sreal。」
我露出了苦笑。确实,无论身为孩子的我希望还是不希望,它就是赋予给我的真实生活。
不,这不是真实而是所谓的现实。我们在找的,是能让我们确实觉得自己在活着、有活着的意义的东西。真实,那是渴望。
但现实不同。我明明不想要,它却存在于那里,覆盖到肩上、头上,仿佛要把我这个渺小的事物压缩得更紧密。它就是那种烦人的东西。但是,现实远比我渴望的真实要近在眼前,所以我无法逃离这样的现实。
我拼命想要追逐连轮廓都摸不清的真实,而现实在后面悠悠地张开无底洞般的嘴等着我,要把我吞噬。
如果只有现实等着我,我或许就能想,干脆逃到天涯海角吧。
但是,那东西在父母还有奶奶身旁等着我。它仿佛在窃笑,它似乎知道只要它在那里,我就会自己回去。无论我再怎么想逃,最后也逃不掉。因为,我想我果然爱着那些与现实共同生活的人们。
就这样,我打开位于集合住宅正中间附近某一层的,我家的玄关。这是现实的、我该存在的地方。
进入这里,我就会变成我应有的样子。成绩优秀令人骄傲的女儿,率直可爱的孙女,小蕾妮。
翘课、从自动售货机偷饮料、讨厌这没有意义而虚假城市的我,像个廉价的赝品一样,礼貌地消失。
讨厌。我讨厌虚伪。
每当我踏进昏暗的玄关,这种心情总会涌现出来。我好像要无力地沉入黑暗。
我快要在自己家的玄关溺亡。透过门的雨声让我喘不过气。
我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表情,但我想我一定是一副十分糟糕的表情。
我的表情实在无法在明处让人看到。这或许就是真实的、裸露的素颜。
在这甚至无法窥视镜子的黑暗中,我还没见过我的表情。
「蕾妮?欢迎回来—。」
连向客厅的门传来白光和母亲开朗的声音。现实在召唤我。
这样一来,我终于从黑暗的深渊上浮。我必须走了。
「我回来了。饿了—。」
打开门,黑暗中的我便像被纯白地切出来一样上浮。我从污泥般的黑暗深渊,生还到现实。
「今天的晚饭是蕾妮喜欢的东西哦—。」
「诶—,是什么是什么?」
「是肉丸喔。」
母亲开心地笑,我也以笑脸相迎,说「太好了—」。可是,我喜欢肉丸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的表情出现得太过自然,都让我开始搞不懂了。
我不由得想,刚才黑暗中与笑容之类相距甚远的我是怎么回事。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呢。不,说到底真实或许不存在于任何地方。
过去,人舍弃地上的时候,也一定舍弃掉了真实。人选择了生活在并非真实而是虚伪的都市中。而我便是那选择的末路。
生活在虚伪之中的我们,存在本身就完完全全是虚假的。
洗了手和脸,换过衣服,我来到餐桌前。
厨房里,电磁炉上的锅中,袋装肉丸沉在咕嘟咕嘟沸腾的热水里。说是肉丸,它也不是真正的肉,实际上是蛋白质合成的假货。不过,原本我就没吃过『真正的肉』,也无法对它的味道怀有什么不满。
虽然没有不满,但我隐约有点苍白的感觉。类似这种,我想起那肉丸的宣传词(『仿佛真正的肉,自然的味道!』),不不不真的肉谁都没吃过你是怎么判断的?无论这个地下都市里制造的食品如何改变形状,追根溯源也不过是合成蛋白质的粉末。
虽然我有不少想说的,但说出来也没有用,所以我沉默着别开目光。合成肉的肉丸也好,厨房架子上排列的小瓶人工调味料也好,这一切虚伪都从我的眼睛中滑落。
我有种错觉,纯白的人工照明下,明亮的家庭餐桌上,仿佛我也在滑落向什么地方。
我觉得这种思考特别蠢,但是以那虚伪为食粮生存的自己,或许也只是『仿佛真正的人』而已。我随便想的。
「——蕾妮,你在听吗?」
「啊,抱歉,什么?」
母亲把盛了料理的餐具从厨房拿来,我慌张地看向她。母亲微微露出阴沉的表情。
「所以说,奶奶,今天好像状态不好。蕾妮,之后能不能去看看状况?」
「……是这样啊。我知道了。」
从这里是看不到奶奶的,可我却将视线投向了奶奶的房间。
奶奶从我小时候就一直对我很温柔,从来不缺笑容。但是,最近她这样卧床不起的时间正在增加。虽然似乎并不是生病,但对于喜欢奶奶的我来说,奶奶不起来的日子里我总觉得有点消沉。原本就是忧郁的雨天,加上这件事就更忧郁了。合成肉的肉丸变得更加无味,我都不愿意嚼它了。
「怎么样,蕾妮?好吃?」
「嗯,很好吃。」
即便如此,我还是笑着回答,不让这份忧郁被察觉一丝一毫。
「最近学校怎么样?学习能跟上吗?」
「没关系啦。妈妈真是爱操心啊。」
「是呢。蕾妮是认真、优秀的,我骄傲的女儿嘛。」
「这什么话,太羞耻了,绝对不要在外面说啊—。」
母亲一边吃饭,一边眯眼看我。
她眼中映出的我,真的是我吗。
我装作没有看到在内心中忽然冒头的疑问,努力露出了开朗的笑容。
这里,是明亮的家庭餐桌。我是认真而优秀的、令人骄傲的女儿。
我努力不让自己踏出这种现实。
「奶奶……?」
我轻轻推开房间的门,小声向黑暗中呼唤。
被子和睡衣摩擦的声音响起后不久,困倦的回应传来:「嗯……是小蕾妮吗?」
知道了奶奶醒着,我按下墙上的开关。随后,白色的照明便映照出刚刚起来的奶奶。她枕边装饰着人工植物黄色向日葵。
我的发卡也是向日葵样式,这是奶奶的喜好。这个发卡我用得相当久,所以它变得很松,但我没想用其他的。
「抱歉啊,奶奶刚才在睡觉?」
「没事的,欢迎回来,小蕾妮。」
奶奶说着露出了微笑。看上去她状况没有太差,我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奶奶看起来有精神。」
「抱歉啊,让你担心。只是最近有点容易累喔。」
奶奶的笑容无论何时都能让我的心静下来。和奶奶说话的时候,我感觉可以把虚伪之类真实之类稍微搁置。刚才的忧郁也似乎多少散去了一些。
我和奶奶聊了一些学校的事情之类的闲话,但奶奶卧床不起的时候很容易累,所以我早早撤回了自己的房间。
回到房间,我自学本应在今天下午课上学习的内容。我即使翘课,也不打算掉队。只要成绩不下降、不给别人添麻烦,双亲就对我十分宽容。
大体做完功课后,我打开窗户,仰望昏暗的天空。
虚假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与之相对,星星苍白地闪亮,浮在空中。当然,是浮在有机显示器的屏幕上。
过去,地上似乎有个叫天象仪的东西,在建筑物的天花板映照星象。这么一想,地下都市每天都是天象仪。不过,说来也没什么意义。
总觉得很蠢,我想要拉上窗帘。
因为这天空中,雨点也好,星点也好,一点都不是真实的东西。
那是我感到无法忍受、十分气愤,再一次看向天空的时候。
唰。
散布在夜空中的白色光点中,唯有一道不同的光辉深深印在了我的眼睛上。
它与画面上显示的星星不一样,是一道泛红的闪光。
那是什么啊?
我想要看清它,定睛凝视,那光辉便一闪一闪地消失了。
我想要尽量接近,打开窗户探出半身,仰望天空。第一次看到的光,不知为何没来由地吸引着我。
但是,无论我如何凝视,视野里映出的也只有虚假的星星。我感觉无数浮着的白光十分碍事,带着些不悦瞪向了天空。
那一瞬间,空中再次燃起鲜艳的红色。而且它近在眼前。
——更准确的说,它以十分猛的势头落下来了。
诶?
「啊疼!」
我来不及避开,发出红光的掉落物坠落在了我的额头上。
略重的冲击与传递到皮肤上的热量让我头晕目眩。探出窗户的身体失去平衡,直接倒向房间内。什么啊……
旁边传来一声闷响。我努力起身,一边摸着额头(灼痛)一边朝那边看去。
手掌大小的玻璃球一样的东西,滚落在那里。
我仔细看着这个突然从天而降、把我ko的东西。它已经不再发出红光,变成黯淡的灰色。
我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试着轻碰。触感光滑而坚硬。
我大胆用手抓住,发现它意外地冷。明明刚才称得上烫了,奇怪。
一时间,我在手里来回滚动着灰色的球。
为什么呢。我想要再一次感受那道光辉、那份热量。
仅仅一时间看到的通红的光辉和那份热量,莫名地在心中泛起涟漪,让我无法冷静。但是,这完全不是讨厌的感觉,反而不可思议地让我感到类似怜爱的心情。
这是那种感觉,我知道。
很像。与冬香牵手的触感。那份温暖。
这虚伪城镇中唯一可能是真实的手感。
「啊……」
我感到紧紧握住的手掌里有微微的温暖。我张开手,发现刚才是灰色的球现在好像心跳一样发红,带上了柔和的光芒。它逐渐变得眩目、灼热。然后——
「——啧。」
我感到手心上有灼烧般的痛感,反射性地掉下了它。球体立刻失去光辉,无力地滚落在地板上。
它现在怎么看都是毫无特点的灰色球体。
但是,即使只有一瞬间,我也确实看到了,用这只手感受到了:
激烈发光的球上,有通红的火焰燃起。
那简直就——
「好像,太阳一样……」
并不是照耀这地下都市发白的人工太阳光,而是遥远的过去,照耀地上住民的,真正的太阳,赤红燃烧的、真正的火。
「……怎么可能啊。」
我挥去浮现在脑袋里的蠢想法。就算我生于地下都市、没有见过真正的太阳,我也至少明白,真正的太阳也不会是这种手掌大小的球体。
但是。
我再一次捡起滚落的球体。然后,我仰望窗外,落下这个球体的昏暗夜空。
我甚至完全无法想象,这是什么,从何处来。
即便如此,那仅仅一瞬看到的真实的光辉,那份热量,
都烧录在我的眼睛上、皮肤上,不肯离开。
我烦恼了一会,最后把变得冷灰的球体轻轻放入了桌子抽屉。
即使我闭上眼睛,红色的残像也在眼睑里不停地跃动着。
======================
2
我们住的虚伪城镇,即地下都市,最近总是被虚伪的雨濡湿,展现出朦胧的风情。白色的混凝土制建筑物被雨打湿,就一齐变为单调的灰色。我觉得那就像建筑物的尸体一样,莫名感到阴沉。
实话实说,我讨厌这座城市。
*
地下都市——正式名称是『polis-uk8』。这个名字的意思似乎是世界上第八个被建设的地下都市(不过这样叫太死板了所以大家平常都只说地下都市)。
城中心有都市气候管制塔——一般称为塔(这样叫太死板了所以下略)的建筑物,被区分为中心部、中层部、外围部的街道呈放射状从塔扩散。
塔是这地下都市里最高的建筑物。它的尖端贯通天花板的有机显示器,连接到设置在后面的隔墙。
正如它的名字所言,它管理、研究关于城镇气候的各种事情,它也负责定期维护地上一侧的隔墙上设置的观测装置(观测地上的天气,将结果送到显示器上)。
观测到的地上天气会被转换为电子信号传递到有机显示器上。然后,通过内置人工降雨功能的有机显示器,地上下雨的时候这个地下都市也会下雨。降下的雨会被循环装置从集水口回收,循环装置使用都市周边地下水脉,雨水也会被用于水力发电或生活用水。
老实说,我的确觉得没必要费这么大工夫再现地上的天气。而且净是在下雨。在我看来那不过是无用功。
即便如此,这个有机显示器百年前以上被开发出来,之后就一直在地下都市的天花板上显示地上的天空样子。它仿佛在说,自己就是真正的天空。
我有时对此感到万分气愤。不过也不是常年生气,只是偶尔。
先不提这些。
塔周围的中心部,林立着都市议会的厅堂和各种研究机关之类,所以被叫做行政区、研究区什么的。
讲真,这些地方和我这种女高中生没什么联系。
我们主要的生活圈是它外侧的中层部,这里大多被叫做一般居住区或者一般区之类的。
这里在地下都市中的占比最大。集合住宅,学校、企业的楼,食品制造工厂(虽然都市外圈有耕地,但是面积十分有限,主食不得不依靠以蛋白质为基础的有机食品),商业设施、饮食店等,基本上生活的必要的设施都集中在这个区域。
我家也不例外,是这个区域普通的集合住宅里极其普通的中流家庭。
父亲是民企的中层管理,母亲是有机食品加工流水线的短工。我这个独生女,将来也会安顿在这种能稳妥安顿的职位吧。至少双亲是这么想的。
我……是怎么想呢,我不知道。我没有认真想过将来的事情。
呃,关于一般区大概就是这种感觉。生活中不会有什么困难,无灾无难的平坦街区。在这里的街道生活也好像十分单调,我莫名地觉得“灰色街区”这个词十分合适。
而一般区更靠外的地方,所谓的郊外,是移民居住区,也被叫做移民区。住在一般区的人很少接近那里,所以我也不太清楚移民区里面是什么样。只有个模糊的印象,似乎治安比较差。
说是移民,也不是从别的地下都市来。他们和一般区的人们一样,成长于这个地下都市,但是时至今日移民区和一般区仍明确的存在区分,是因为其中有根深蒂固的问题。
这要追溯到人们移居到地下都市以前,都市的建设阶段。这是大概两百年以前的事情。
因为有害紫外线激增,人们不得不舍弃地上生活,开始建设地下都市。但是,这里有许多难题。
首先是容量问题。
地下都市的建设所用的时间较短,最多数十年,不可能让所有人住进去。
最后,成功移居到地下都市的人数,似乎是总人口的十分之一。
结果上而言,许多人直到最后都陪着走向灭亡的地上度过。这么说听上去是一段佳话,其实就是多出来了而已。
只是这样的话,或许事情就会被归结于悲伤却无可奈何了吧。
可是,第二个问题。
这个问题是就是都市建设需要的劳动力。
这么说也不为过:因为这两个问题,时至今日地下都市仍然被分为一般区和移民区。
都市建设需要庞大的劳动力,许多国外的人为了供应劳动力来到了这里。
他们大多是没能在祖国获得地下都市移居权利的人。
以地下都市的移居权为交换,他们作为廉价的劳动力被接受,被驱使着建设都市。
但是,polis-uk8当然也有没能移居,多出来的人。紧急建造的都市不可能让全部国民移居,许多人被留在了地上。
那些人盯上的,就是从国外来的劳动者们。
“对本国的人置之不理,让国外来的移民移居地下都市,太奇怪了。”没过多久,这种舆论就甚嚣尘上。然后,它不仅在没抽到地下都市移居权的人之间流传,还扩散到了获得地下都市移居权的人们之间。
我觉得,大概他们是怀有一种类似罪恶感的东西吧。还有类似自我保全的东西。
能够从地上移居到地下的人,不能移居的人。
二者可以直接替换成『能存活的人』和『无法存活的人』。
接下来单纯是我的想象:被选为那十分之一能够存活的人,最开始可能安心了。但是,其他人的现实会不会接着压向他们呢。
他们知道了熟人,友人,恋人,自己周围的人们将是赴死的命运。
而其中只有自己能够存活下来。
有多少人能平静地接受这种状况呢。不过,现在这仅仅是往昔的、过去的事情,教科书上也没有写什么当时人们的心情。
我不由得想,他们赞同『无法存活的人』的主张,是不是想要通过这样做来尽量减少罪恶感呢。
这是他们对于只有自己存活的全力赎罪,对将死之人最基本的饯别。
但是,同时也能明显看到其背后的保身考虑。
『无法存活的人』攻击海外移民的时候,自己就是安全的。
他们『能存活的人』,将原本作为移居地下都市的人应当一同背负的责备,推给了移民。他们想要通过牺牲移民,保护自己。
我想,大概谁也无法断言,他们没有一丝一毫这种感情。
这么一想,也能接受地下都市到今天仍然鲜明地存在沟壑(不对,可能无法接受。我觉得一直纠结过去的时候也没用。但是能够理解)。
一般区与移民区之间的隔阂,一定比地下都市本身还要深深根植于生活在这里的人身上。
正因为如此,移民区现在也被限制在地下都市的外围。
如今,我们活着,装作看不见这种牺牲,把它当作过去的事情。
不,说到底,能不能谈得上『活着』都是疑问。
为了兼顾周边的都市、防止地基崩落等,地下都市的开发被严格限制。也就是说,人口越是增加,居住空间就会变得越来越小。因为处于这种状况,都市议会准备了有关新生儿的条例,保证人口不会增长过快。
在这城市中,不仅是天气,连人的营生都被管理。根本没有什么真实的东西,一切都是谎言。我似乎感到,整个城市好像都在缓缓走向死亡。
*
我决定将突然从天而降的神秘球体称为『太阳碎片』。
它那时激烈燃烧的样子,有种『太阳』的感觉,而它是手掌大小,用『碎片』正合适,所以我这样叫它。不过,我只是为了方便才决定这么叫,老实说名字怎样都好。
然后,这个『太阳碎片』掉到我房间的第二天。
我在早上班会前的空闲时间启动了“verb”的扩展显示器,向全息屏幕上显示的搜索引擎写了『球体落下』『球体燃烧』『奇妙的球』『火球』之类能想到的词,收集『太阳碎片』的信息。
平常查东西,“verb”一下就能从地下都市的电子书库archive中拿出我要找的信息。
可是,似乎还是存在连“verb”也找不到的信息。
无论怎么改变方法检索,都没有找到看上去与『太阳碎片』有关的信息。真是连点碎片都找不到——我无计可施得都不禁在脑子里说起了无聊的玩笑。
我扫过搜索引擎的主页上显示的话题(标题是“二十六岁的年轻才女!”的某个女性研究人员的新闻之类的),一时沉默地思考。
如果政府的庞大电子书库archive和民间的电子书库archive都完全没有符合的数据,能想到的假设有两种。
首先第一个。『太阳碎片』是完全未知的物体,谁也不知道它存在。
第二个。『太阳碎片』被严密地隐匿情报,是被当作机密的东西。
……唔嗯,前者是超自然,后者像是阴谋论,有点傻。
我正在因为不太好的调查结果叹气的时候:
「蕾妮,看啥呢?」
「唔哇——啊,早上好,汉娜。」
后面突然传来欢快的声音,我的朋友汉娜摇着马尾看了过来。
我瞬间把左手手腕的终端映照出的全息屏幕关掉,不让汉娜看到。
我是大概两年前和汉娜成为朋友的。契机十分单纯,旁边的座位是她。当时刚刚更换班级,我周围没有朋友,就向旁边同样无所事事的汉娜搭了话。
聊了一下发现,汉娜性格无忧无虑,虽然她也有时会过于无忧无虑,直言不讳,但我想她基本上是个容易相处的朋友。
但是,这种无忧无虑的地方,有时会让我感到我和她的隔阂。
之前,无心的杂谈中我吐露了自己有关虚伪和真实的想法,汉娜说:
『诶—,真实?我倒是没想过那些事情呢——』
她这样说着,无忧无虑地笑了。我无法忘记,那时两人的距离一下子变远的感觉。我心中的忧虑不会被理解啊——还有这种放弃的心情。
从那以来,我就不对汉娜说自己真正的心情,当然,对其他朋友也不会。
所以,我想要尽力隐藏调查『太阳碎片』的全息屏幕,打算让投来疑问视线的她分心,试着说「没什么……啊,比起那些,汉娜你做了今天数学作业了?」
「……感觉蕾妮,有点可疑啊。」
完全起了反效果。哎呀,我承认可疑……但老实地说「昨天我房间里掉下来个一会烧一会不烧的神秘球体,所以我在查它」更可疑吧?我如此在心里嘟囔着有点像借口的话。
大概把它作为遗失物交给警察之类该交的地方比较好,但我无论如何都提不起劲。
我想再看一次,那种印在眼睑内侧的赤红燃烧的光辉。
我无法抗拒脑袋里如此强烈主张的声音,打算暂时把『太阳碎片』留在手边,观察情况。
「——蕾妮,你在听吗?」
我沉浸在思考中,被汉娜拍了肩回过神来。
「诶,啊,抱歉。什么来着?作业的事情?」
「不对,没在说!认真的吗!不是说这个,昨天发你的视频看了?」
「啊—,看了看了。笑死我了。」
「对吧—!其他还有——」
汉娜启动自己的“verb”的扩展显示器,打开流行的社交应用。我对她笑着,配合着话题,感觉有薄薄一层不可见的膜覆盖到自己的脸上。
我们高中生的娱乐,像是“verb”上的社交之类,或者过去的电影、小说的数据,全都终结于这个狭小的地下都市的、终端上薄薄的信息空间里。
我们的生活基本上都是虚拟的,虚伪的,没有多少有确切手感的东西。
但是,大家对这种生活没有什么疑问或者不满,这样一来我也不得不表面上假装如此。
大家笑着谈论的社交中火热的视频,信息空间里交流的应用。我也随着这些虚拟而廉价的话题,在虚假的天空和太阳下笑着。但是,每当这样作出一张笑脸,我的脸就好像贴上薄膜一样,总觉得难以呼吸。
我迎合朋友笑着,却也痛切地感受到,我想要的真货、真实,大概不在这种地方吧。处于胸口内侧的我总是想要喊出来:不是这个。
但是,阻止这呐喊的,是汉娜回答我问题的声音。
我期待过,是不是实际上汉娜或者别人也有我怀有的心情呢。她的话轻易地粉碎了我的期待。
『诶—,真实?我倒是没想过那些事情呢。天空太阳之类的,就算是假货,出生的时候就有了,那这样就是自然的吧?』
如此笑着说的汉娜是自然的,而我才是奇怪的吧。这样烦恼些没用的事情的我很奇怪。
所以,我对真实的渴望被毫无恶意地否定,最后只得留在身体里。
无法被任何人理解的心情不再露面,盘踞在肚子底部。那黑色的沉积,在我无法吐出的时候仍然一个劲增加毒性,好像正从内部侵蚀我的身体。
每当我用作出的笑容面向汉娜或其他朋友,我就想到这是虚伪的笑容,苦味扩散开来,仿佛毒涌到了喉咙。
我明明讨厌这城市里泛滥的虚伪,自己却制作虚伪的假面生活。
太矛盾了。但是,这一定是因为我明白,要在这个虚伪城镇生活,这么做是最轻松的。
因为,无论我怎么厌恶,我所生活的现实,只存在于这个城市。
「——呃—,就这样xx年,地下都市的移居完成了。之后的三十年叫做黎明期,也是在这个时期『怀旧主义』的风潮高涨。其中,被认为暴露出怀旧主义过度发展的事件,是黎明期结束时发生的『斯沃因兹日珥s&322;oncep&322;oien』——」
教室前方,老师在上课用的扩展显示器前讲地下都市的历史。老师的语调毫无趣味地单调,讲到太过有名的话题时,我的专注力一下子断掉了。
『斯沃因兹日珥』。这个大事件,对于地下都市里生活的人来说无人不知吧。事到如今都不该在课上学。
概要我能背下来。
人们移居开始的黎明期流行的『怀旧主义』思想,简而言之就是主张『让地下的生活接近地上时期的生活』。
怀旧主义产生的结果之一,是『人工太阳』的研究与开发。
那是一种通过人之手近似制作出太阳的尝试。
人们选择了在地下生活,但他们仍然寻求了太阳光。
随后,在另外一个地下都市polis-pl17进行人工太阳研究的企业『苏利耶公司』,某一天因为实验失误发生了火灾。据说火势十分强,polis-pl17瞬间化作火海,城市烧毁了大约八成。
波兰出身的评论家,将这起因为研究人工太阳带来的火灾事件,比喻为形似从太阳喷出火焰的「日珥」现象。似乎就是因为他,事件的名字被定为『斯沃因兹日珥』。
之后,所有地下都市的人工太阳研究都被修正方向,现在则是将不发热的照明装置『人工太阳』嵌入有机显示器,照耀着各个地下都市。
大概就是这样的内容。这点事情多半连小孩子都能答上来。
同学们的心情好像也和我一样,都露着一副无聊的表情。
不过,感觉这也没办法吧。本来,学校的授课对十几岁的我们来说就仅仅是无聊的时间。一个劲被填进不知道的知识挺为难的,而延绵地被灌输已经知道的事情谁也不愿意。
只要认真在各个重要的地方记板书,考试里就不会拿到太糟糕的分数。这样一来,上课中恍神的时间必然会增加。而仅仅恍神的时间可以让自己的感觉变得更加空虚。
每天都好像,像这样,在漠然地活着呢——应该说苟且偷生?类似这种感觉。
假如有谁问我活着的意义之类理由之类,我也一定答不上来。我反而想问。不过我没觉得有谁知道,所以没有实际问出来过。
意义、理由,没有这种东西,我就总觉得活着难受。明明没有必要,我却甚至能感到一种类似罪恶感的东西。
我想,所以我才在寻找,寻找值得我活下去的某种东西。那一定,是我寻求的真实。
——午休时我在屋顶(当然有上锁一般进不去。但是对不良少女冬香而言区区撬锁毫不费力。她的手法太过精湛,所以我拜托她「也教教我」结果她说「哎呀,这种事情小蕾妮不做更适合,所以不教。羞羞吐舌笑」。「羞羞吐舌笑」是啥啊)和冬香说了这些之后,她「唔哈哈哈」愉快地一笑了之。
「活着的意义之类理由之类,小蕾妮真是认真啊。肩不会酸吗?」
她说着笑眯眯地来揉我的肩。虽然为我按摩是没问题,做起来是被戏弄的感觉我可不能接受。
「与其说我认真,不如说只是冬香太随便了吧。」
「也是,因为我是不良呢。有句话叫『生活乃逐流之道』。」
「那是啥?」
「嗯—,只是随便说说。」
「你就是这种地方很随便啊!」
「啊哈哈。」
冬香靠在屋顶的栏杆上大笑。
她歇下来大口吃拿在手上的拟似三明治(这也是把有机食品加工成面包和火腿的形状、味道。我们吃的东西全都是这种假货),然后又笑。嗯,真是一如既往超级随便的家伙。
我一点也不觉得有趣,小口吃学校食堂里卖的食物中最简单的有机食品,能量棒。
脚边的校舍里,大概满是午休的喧嚣吧,但是屋顶仿佛与校舍割裂一样安静。我感觉,好像只有我和冬香在世界外侧轻飘飘地游荡。
我侧目瞥了一眼冬香,便发现她正用调皮的双眸看着我。
「……怎么,冬香?」
「没,我就想,小蕾妮总是在吃那个呢—。有那么好吃?」
冬香指向“那个”,我手中的棕色固体。
「不,完全不好吃。没什么味。」
「那为什么每天都吃啊?」
冬香的语调好像在逗弄我,她一边问一边大口吃三明治。
我也机械地把能量棒放进嘴里。每当我咀嚼,微弱的味道就会淡去,只留下干干的口感。奉承也说不上好吃。可我为什么选择它呢。
「……嗯—,大概,是因为它没有想要接近真货吧。」
听到我深思熟虑后的答案,冬香歪头疑惑。
「怎么回事?」
「呃,冬香在吃的三明治,还有食堂的肉馅饼之类的,那种的全都是模仿地上有过的真货制作出来的对吧。将原本的棕色合成蛋白质粉特地塑形成那样,用人工调味料调味成那样,加上些『仿佛真的一样』一类的宣传词。你不觉得那样非常徒劳吗?无论怎么模仿,全都只是假货。而且其实谁都不知道真货的味道嘛。」
说到中间的时候我说得像认真的辩论一样,讲完以后我感觉有点不好意思。
冬香露出一副略微愣住的表情,但她马上坏笑着歪起嘴唇。
「原来如此,所以小蕾妮才选择那种黎明期一样的朴素食物啊。总之就是对受怀旧主义影响的食粮状况的小小绝食抗议吧。」
「我倒是没有那种思想啊……」
冬香说的话大概只是在捉弄我吧。对此,我夸张地皱眉给她看。
看来,我似乎是完全无法与这地下都市中随处可见的所谓怀旧主义相容。
果然,这是因为我无法怀有对地上的感伤?
但是,这座城市里生活的其他人也应该是一样的。可是,为什么大家能接受我们周围泛滥的虚伪徒劳呢。
我叹了一口气。冬香的手指戳到我的脸颊。
「……怎么?」
「没,我就想,小蕾妮忧伤的侧脸也美如画呢。」
「呜哇—,你绝对没这么想。」
「真的真的,小蕾妮真的可爱。」
「你是搭讪男吗—。」
我背过脸,不去理会冬香坏笑的表情和她讲出的苍白话语。
什么都会被冬香变成玩笑,这是她的优点,但这种时候有点让人为难。因为,我感受不到她实际上是怎么看待我的。我有点变得不安。
「咦,小蕾妮难道生气了?」
「……倒是没在生气。」
「倒是?」
「……还是没什么。」
你是怎么看待我的?我没法这么突然问她(又不是麻烦的女朋友)。就算问了,我也无法想象冬香会认真回答我。
所以,我只能用带着一丁点忧伤的叹息,来表达这无处可去的心情。哈。
「又叹气。小蕾妮果然在生气?」
「没有—。」
「真是,搞不太懂最近的女孩子啊—。」
不知不觉间,冬香吃完了午饭,她利用反作用力离开靠着的栏杆,悠悠地迈开步子走向连接校舍的门。
我也慌忙把剩下的能量棒塞进嘴里。
「——等下啊,冬香。」
我一边用干燥的声音喊,一边追冬香。
在我看来,冬香这个人反而远远更让人无法理解。
我和冬香在一起也过了一段时间了,但是她的思考也好行为也好,净是些我无法预测的东西。
无论要做什么——或不做什么,她都随心所欲。在这连天气都被管理的地下都市里,名为冬香的少女仍然无法被预测。这应该是我现在能对她做出的总体评价。
「……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吧。」
注意到自己的嘟囔混入了轻轻的叹息中,我慌忙捂住嘴。
「嗯?怎么了,小蕾妮?」
冬香重心摇摆不定地下着楼梯。她回过头仰视我。
冬香似乎感到不可思议,歪着头。加上她天真的容貌,看上去比平时还要年幼,而这让我心中名为冬香的少女形象,轮廓变得暧昧。
「没。也没什么。」
「是吗。那赶快回教室咯。也得偶尔认真上课讨好一下老师呢。」
冬香说着这种不知道算不认真还是算认真的话,踏着轻快的脚步远去。我追在她后面,至少不让自己被丢下太远。
这种距离感,仿佛在直接显示出我和冬香的关系。
刚才不经意说出的嘟囔,这次被我在心里反刍。
在这一切被管理、净是谎言的城市里,冬香没有被任何东西束缚。
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吧。
我憧憬了她。
不知为何,我感觉我许愿想要接近的那小小背影,十分遥远。
那天下午,我和冬香都认真上了课。
虽然冬香自称不良,但她在学校里没有引起什么问题。在学校外她也最多是偷自动售货机的果汁,不会和不端的人鬼混,也不会在地下集会中露脸。她连外表都没什么惹眼的,只要普通地呆着就普通地是个可爱的少女。
只是,稍微离远一点看,就能发现冬香总是一个人。
我和冬香班级不同,关系也没好到能约在休息日玩。我们午休在屋顶一起吃饭,根据当天的心情翘掉下午的课。
我们的交往方式,就是这样似乎密切却又受限。
所以,在学校走廊或者休息日的大街上偶然互相看到时,我们谁都不会特地搭话。这种情况我大多和其他朋友在一起,下意识拿这件事当理由不去搭话。但冬香的情况不一样。
冬香不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一个人。有时她并没有特别在做什么,只是似乎很闲地发呆。我会觉得,如果她那么闲来跟我说话就好了。因为,至少冬香和我在一起的时候经常开心地笑。
所以,每当我看到冬香漫无目地走着,我就会向她送去带着一点期待的视线,想着她会不会来搭话,但目前这份期待还没有得到过回应。老实说,这种距离感有时甚至让我感到焦躁。
我真是不安呢。
从与冬香相遇的那天起,冬香就一直是我心中特别的存在。
但是,冬香怎么看待我呢。
我无法回答这偶尔涌上来的疑问。
因为我不懂冬香。
她在想什么,会在哪里找到特别呢。
我感觉,无论我在她身边的时间有多久,我和冬香都会在重要的地方存在厚厚的隔阂。
我现在也偶尔会想。
我第一次翘课的那天,冬香为什么以笑容面对漫无目的走着的我。
*
那时并不是有什么特别大的契机。
完全没有像是与同学不和、与老师展开周旋之类的戏剧xìng • shì件。我感觉这种空无一物反而是推动我的要因之一。
那天,我还是从早上开始和汉娜或其他朋友聊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像是最近迷上某个手机应用、放学后一起去商场里新开的冰激凌店(原料还是合成蛋白质,那么吃什么不都一样?),我们因为这些话题聊得很欢;课间我被老师委托把实验仪器搬到准备室(老师认为我基本上是认真的学生,所以经常拜托我这种事)。
说出来那一天也就是完全照常,本应平凡到让人忽然想,咦,好像只在做和昨天一样的事情啊。
但是,配合朋友作出笑容,对老师作出讨好的笑脸,这样一张一张将虚伪的笑容重叠——然后,我变得搞不懂了。
第五节课,历史课,老师讲课仿佛机器的嗡嗡低鸣。我正听着课——正被持久地灌输着这座城市怎么变成地上的赝品,回过神来我已经猛然踢开椅子站了起来。
我有种脑袋深处有什么东西断掉的感觉。
椅子脚摩擦地板的声音突然响起,让教室归于寂静。
刚才在顺着年表说明的老师,周围的同学们,都好像惊呆了一样看着我。
但是,最吃惊的是我自己吧。
在这虚伪城镇中日常是一成不变的;我厌恶这日常,现实的我却总是在其中装作认真的学生、不错的朋友活着,而我无法忍受这一切——事后可以用各种理由将我的行为合理化。
但是,那时我早就想,在虚伪的假面重叠过多让我窒息前,我要不顾一切从这里——从这种日常中逃出去。
「……那个,我不舒服,要去医务室。」
虽然这完全是现编的胡诌,但它作为我直接离开教室的理由足够了。
我承受着老师和同学们充满惊讶紧逼而来视线,略微快步地走到走廊。我明明是好像恍惚的状态,脚步却好像带着坚固的意志,回过神来我已经看也不看医务室,飒爽地穿过楼梯,顺势飞跑出了校门。
来到这里,被丢出去的心终于回来。同时回来的,还有对刚才自己行动的震惊。
我迄今为止一直是模范的优等生、平凡的朋友,在家则是听话的女儿。我本应是那种绝不放任这种不明所以的冲动从课堂中跑出来的类型。
我想,我心里的某个地方还是一直感觉,其中哪一个我都是谎言。
无论在哪、和谁在一起,我都感觉其中好像没有我真正的心,一直是个空壳。我几乎要笑着被那空壳的重量压碎。
我一定是想逃离。从那一切逃离。我没有那种想去哪、想做什么的目的、目标,但我也完全无法满足于这种现状。
如果无法前进,我想那就只能逃出去了。
工作日午后的城市没什么人。我一边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边想着这些事情。
雨以不规则的节奏稀稀落落地下着。我没带伞就跑出来了,用指尖拂去时不时打在脸上的雨点。即便如此,我也没有避雨,一直在走。
我的身体好像特别轻。我感觉我现在似乎可以去任何地方。
真奇怪。因为,我根本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大概是第一次的小小不端让我兴奋起来了吧。证据就是,等过了一会,步伐变重,仿佛能跑到天涯海角的廉价全能感也瞬间畏缩。最后,哪也去不了的无力感压在了身上。
雨势逐渐变强,制服湿透变成脏兮兮的灰色,贴在身上,让身体也变得沉重。
看看周围,我发现那里是一般区的边缘,在这里走错一条小巷就会踏入移民区。一般区整齐的区划和略有杂乱街道在边界混合。我下意识停下脚步。
无论逃到哪,我都无法逃离自身。
无法逃离什么也没有、谁也不是、空虚而净是谎言的自己。
我来到的地方,只有这理所当然的答案——无法颠覆的现实。
回去吧。回学校。就这样以一如既往的优等生姿态,熬过这一成不变的现实。
我好像被这泥泞的倦怠和消极拖住一样,转身返回。
那是返回途中的时候。
街景掠过被雨润湿的视野。其中,我的眼睛看向了昏暗的小巷子,仿佛被吸进去一样。
——那里,有一个我。
我一瞬间以为那里放了个大镜子,但我错了。
仔细一看,那里有一个完全不像我的少女。
她打着通红的伞,懒散地靠在小巷的墙上,右手拿着廉价的荧光色罐装果汁。要说共同点,也就是穿着相同的校服。
但是,她很像我。不是外表,而是类似身上散发出的气场一类的东西。
她这种时间在街上,也就是说她和我一样在翘课。那种想法或许只是共犯意识,但至少对那时的我来说,我感到那更是——某种命运性的东西。
我究竟呆呆地杵在那里盯着她看了多久呢。
是她打破了那仿佛是永远、又仿佛是雨滴落到地面前刹那的时间。
她那似乎十分冷酷地藏在剪整齐的黑发下的眼睛,忽然柔和地弯曲。看到她眼中流露出似是亲切、似是温柔的神色,我想到:啊,她刚才笑了。
我让停下的脚向她踏出一步。谨慎的心情好像在靠近警戒心强的黑色野猫,我缓缓又踏出一步。
少女看着我,这次轻轻弯起一侧嘴角,笑了。
这个瞬间,我的呼吸停止了。
我感觉少女那似乎调皮却又有点细腻的冷笑,仿佛猛击了我的胸。意识好像恍惚地融进雨中一样。
小巷昏暗的景色轻飘飘地如梦般流过。
当我再次恢复停止的呼吸时,少女近在眼前。
近距离看少女,她的容貌比当初的印象要天真、可爱得多。她的个子比我矮半头。头发和瞳孔都仿佛湿润了一样,是带有光泽的黑色。我想到,她是一般区里少见的东洋系容貌。
我正这么想着,注意到落在脸上的雨停了,她把伞靠了过来。
呃,必须要道谢——我这么想着,可开口说出来的话,不知为何是——
「——为什么你在这种地方翘课呢?」
——这种问题。看来是脑袋似乎稍微有点发愣。
少女吃惊地睁圆了眼睛,最终「噗哈」地笑了出来。
诶,怎么,我说了奇怪的话?
看着感到好笑的少女,我眼睛底下慢慢变热。
「啊哈哈,没,就是有点好笑。因为,你一脸认真地问,“为什么你在这种地方翘课呢?”,可你也在翘课嘛?而且都变成落汤鸡了。奇怪的家伙。」
唔哈哈哈——少女又毫不顾虑地开口大笑。我的脸因此变得通红。这确实是华丽的自爆。真是羞耻。
「这是那个……因为突然从学校出来没带伞。」
虽然无法否定翘课,但我辩解自己不是自愿变成落汤鸡的。我想订正被立刻贴上的怪人标签。
「喔—,因为突然一时兴起就翘课,还是个不可貌相的法外之徒啊。」
少女好像在佩服似的拍着伞柄。她是打算鼓掌吗。而且,不仅有奇怪的家伙,我甚至还得到了法外之徒的评价。这完全不像我。
平常的我,被老师、家长信赖,也与朋友正常地顺利相处。
「不,我不是那样的……平时是一般地认真。」
这样的反驳立刻从口中滚落,我猛然回神。
我就是讨厌这样的自己——想要逃出贴着虚伪的笑容熬过的日常,才来到这种地方的吧。
可是,当这种虚伪快要被否定时,我却在反抗。
搞不懂。我感觉自己的心好像在持续地四处摇摆。
「……唔—嗯?原来如此?」
少女做出了一个不知道懂没懂的帮腔,然后她说「稍微来一下」,以一副轻佻的感觉用下巴指了指,走进小巷深处。
她没有脉络的行动让我有点不知所措。但我还是跟着她走,来到的地方好像是餐饮店之类的后门,人工调味料刻意的味道刺激鼻腔。老化的自动售货机好像被丢弃一样在旁边孤零零地立着。
少女摇摇晃晃地接近自动售货机,然后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似的用指甲在售货机下面轻轻敲了两三下。
我怀疑因为这东西在一般区很少见所以她不明白怎么用,守望着她,结果她嘟囔着「……嗯,是这吧」,用脚底狠狠踢了售货机。然后就有咕咚的闷声传来,一罐果汁掉下来。
诶,什么!?我因为突然的暴力吃惊,少女却不理会我,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取出果汁,向我递出来。
「嘿,给你。」
诶……她说给我,这也算轻度盗窃吧……?我正犹豫,少女强行把罐装果汁塞到我手里,然后微微地笑了。
她的笑容果然会不明所以地动摇我的心。
为了平息心中激烈的跳动,我压开冷罐子的拉环,一口气喝掉了果汁。
甜腻的人工甜味剂的味道满满地扩散在嘴里,鼻子深处就像快哭的时候一样刺刺的。
「好,这下你也是共犯了吧。」
我正再度猛喝果汁,听到少女带着坏笑的声音狠狠地呛了一口。少女愉快地看着一个劲咳的我,说:
「唔哈哈,抱歉抱歉。但是这下你我都是翘课同伴了。告密的话可就同归于尽了啊。」
台词很危险,但少女的口吻却好像带着温柔。我擦去眼角浮现出的泪,看她。
看过来的眼睛深处映着湿漉漉的、哭丧脸的我。
忽然,我想到,眼前的她是怎么看我这个人的呢。
认真的优等生。平凡的朋友。听话的女儿。
现在的我,究竟是哪个我呢。
哪个我,是真实的呢。
不过,初次见面的少女不可能会明白这种事情。
我在心里轻轻摇头,少女面向我继续道:
「——我基本上都在这附近翘课。所以,你要是也疲于做『平常认真』的自己,就再来这吧。稍微休息一下,不就又能多努力『认真』了嘛?」
翘课同伴随时欢迎喔——少女滑稽的语调让我猛然回神。
我的平常。那是一直以来在学校和家中的日常。我感觉处于那日常中戴着虚伪假面的自己特别空虚,想要逃出来,但是又逃不出来。
我感到这种心情似乎被看透了。被这个初次相遇的少女。
这个乱来的家伙,翘了课,做了些细微的偷盗,并且还让素不相识的我共同承担。她露着与可爱端正的脸不相符的冷笑,可语气却十分温柔。
她向第一次见面的我——逃离贴满谎言的现实的自己、可没有那些谎言就空虚而平凡的我,露出了笑容。
她将这样的我,说成同伴。
不知为何,我本来已经湿透冷彻的身体深处,仿佛涌出了被柔软的毛巾包裹一般的温暖感情。
胸中再次咚咚作响。温暖与疯狂的痛楚混在一起,几乎将这小小的胸腔填满。
迄今一直活在虚伪中的我,完全没有经历过这种痛楚和热量。
所以,这份心情一定不是谎言。
「——我说,你的名字是?」
「冬香。你是?」
「我是,蕾妮。」
「是吗。请多关照,小蕾妮。」
看到少女开心地笑了,我确信:
在这满是虚假的城市里唯一的——
她将唯一并非谎言的心情,给予了空虚而净是谎言的我。
从这个瞬间起,这个奇怪的少女——冬香变成了我心中的特别。
======================
3
我和冬香因为偷来的罐装饮料这种廉价的东西变成了共犯关系,但我们的相性本身好像并不坏。
从细雨中的初次接触过了不到一个月,我和冬香变成了十分亲密的翘课同伴。看来,我好像也有翘课狂的天分。
最开始,在那一般区和移民区的边境——仿佛世界角落的小巷子里,我们只是一只手拿着从自动售货机偷来的果汁,聊些无聊的事情、发一发呆,但腻了之后我们就开始逛街。
说是逛街,我们也没有特定的目的,就是无所事事地漫步、聊些无聊的事情,做的事情和小巷子里没什么太大差别。
「小蕾妮啊,你这么想逃避,是在逃避什么?或者说,在寻找?」
曾有一次,冬香忽然问过我。
那时,有机显示器映出即将下雨的阴天纹样,我们正从人行天桥上望着偶尔通过的电动公交车。
这个问题插进了无聊话题中断、我们各自沉浸于思虑前的间隙,让我略微陷入沉思。
「……虚伪,和真实吧。」
仔细想想,这可能是我和冬香间第一次说到关于这座城市虚伪与真实的话题。
「哈哈,原来小蕾妮讨厌这座城市啊。讨厌模仿地上造出来的这座城市。」
「嗯,肯定是这样。所以我才在寻找真实。」
实际上不只是这座城市,生活在其中的我自己也不过是赝品。所以不仅是这个虚伪城市,我也讨厌自己。
但是,我总感觉把这种想法说出来完完全全就像个卑屈的家伙,所以顾忌着没和冬香说。每当我近距离感觉到冬香那种不被任何事物束缚的自由,我就感觉自己十分憋屈。
「真实啊。那就干脆去找找吧。」
「诶?」
这突如其来的事态让我发出呆呆的声音。冬香没有管我,以轻快的步伐跑下人行天桥。
「等下,冬香?你说找是找什么?在哪找?」
我慌忙追上去,向冬香的背影发问,她便露出冷淡却爽朗的笑容,回过头来。那笑脸让我不由得看入了迷。
我追上冬香,她用细细的食指戳在我的胸上。
「一起来找吧,找我们的真实。在这个昔日地上的赝品,虚伪城镇里。」
这句话便是我们寻找真实游戏的开始。
或许,这对冬香来说只是打发时间,即便如此我也很开心。
因为,我有了这样的想法:
我们的真实——
一直以来,一个人无论怎样祈求都无法得到的东西,和冬香两个人一起或许就能找到。
*
认识冬香以后,我明白了一件事情。
那就是,在我们上的高中里,冬香意外地是个名人。虽然不是什么好的意义上的名人。
我一直觉得她是东洋系的容貌,看来冬香好像是移民区的日系社区出身的。
冬香出生的家庭,大凪家,据说在她上小学的时候从移民区搬到了一般区。这是在地下都市极其稀少的案例。
移民区的人到一般区工作并不少见。
但他们的职业是清扫员、作业员之类,社会地位实在说不上高。虽然并没有限制移民职业选择的条例,但潜规则流行于住在一般区的人们之间,这种东西实际上在阻碍着移民在一般区活动。
在这种风潮之中,冬香的父亲开始在都市中心部的研究设施里作为研究员工作。在这地下都市里,就职于研究区的研究设施被认为是仅次于都市议员的成功。作为其副产物,大凪家被允许移居至一般区。
不过呢,即使父亲的工作被认可,其女儿会不会随之被周围接受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吧。
针对移民的负面感情从日常的空隙中微微喷出,表面的安稳背后盘踞着仿佛黑色渣滓一样的东西。这些东西扑面而来。
「——咦,那是大凪同学吧?」
「真的啊。从那边走吧。」
比如转移教室的时候,看到冬香从走廊对面走来,就有人会这样躲避。而其数量并不少。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