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天空与你的秘密(2/2)
「我从原来的家带来自行车了。毕竟要是没有还是太不方便了。但是,我对自己的体力有自信,所以我就想,先走着上学试试,顺便运动。」
来自有名的升学学校,还对体力有自信,这样一来是不是该称为文武双全呢。而且她甚至兼具高雅气质,神明真是不公平。
「但是,京都的一公里和这个小镇的一公里不一样呢。特别是高低差不一样。」
我们走到河边,流花便飞身踏上了混凝土制的堤防。裙子飘飘然掀起的同时,她轻盈地着地。
「很危险啊,紫紫吹同学。」
「哎呀,露出来了?」
流花游刃有余地压住裙子。
「不是那边,我是说会掉下去的。」
她只是笑着说「我知道」,却没有打算从堤防上下来。那孩子一般的天真举动,让我感到十分意外。
「还有,叫我流花就行了哦?我的姓很难叫吧?而且我也已经在用名字叫你了。」
善于社交的人应该能轻松适应,但对我来说难度很高。我心里痒痒的,回答道:
「那、那就,请多关照。流花……」
流花好像十分满足地笑了。我略微有种被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感觉。
「要是下了雨樱,这条河也会有花瓣流过对吧。」
「花瓣黯淡的时候不怎么漂亮就是了。」
「哎呀,我很喜欢啊。要是到黑色就有点可怕了,但只是灰色的话,就能感受一下进入黑白电影里的感觉。」
「流花你居然是个浪漫主义者?」
各自的小小笑声重叠起来。
「我之前也住在降花地区。京都的峰上。」
「嗯。我知道。」
我老实地告诉她,我暗地里听了地理课上的对话。
「那里是有名的降花区域对吧,京都加雨樱。」
古风的街道降下雨樱的照片甚至被用到了面向海外的观光导览网站上。
根据降花量,电车可能停运、温室可能毁坏,雨樱麻烦的地方也不少。但是,也正是因为稀奇它才成为了观光资源。这种自然现象仅能在特定地区观测,吸引人来看。以这一点而言,它比起“雨”更像是“极光”。
「不过,去年开始就不下了呢。」
我感觉流花的声音略微低了一点,但她稍稍领先我,我无法看到她的表情。
「那里原本就是有名的观光地点,所以没事吧。不过如果像这里一样,是个除了雨樱以外就没有可取之处的地方,可就是生死问题了。」
「如果这座小镇像峰上一样,不再下雨樱,翼同学会为难吗?」
流花特地在堤防上驻足,问我。我只是暧昧地回答「怎么说呢,大概吧」,她就又面向前方,开始迈步。
「但是,父亲决定来这个小镇以后十分开心。他说是因为九重的雨樱很有活力。」
「活力?」
「对。九重的雨樱,在国内是降花频率最高的,降花量也多,对吧?」
雨樱平均一个月只下两三次,但在九重这里,降花的速度达到了这个数据的两倍。
和极光不一样,雨樱的原理没人知道,也无法预测,但是九重镇的观景旅行似乎在其中也算遇到雨樱概率高,很受欢迎。
「紫紫吹同……啊不对,流花你真熟悉雨樱啊。受爸爸的影响?」
她露出笑容,否定了我。
「不。虽然多少会有一点影响,但父亲只会把雨樱当作摄影对象。」
「你不一样吗?」
「嗯。我呢,有时候会想,如果有一天能成为气象学者也不错。因为去认真理解奇妙的雨樱好像也会挺开心。」
气象学者。这个词的发音让我略微有种挨了刺拳的感觉。明明她现在并没有那种称号。
「那,难道说早上你吃了雨樱是……」
「哎呀讨厌。你看到了?」
她嘴上害羞,表情却没有变。
「那是我在意,根据花色的不同味道是不是有变化。但是,我没有吃啊。只是舔了一下。」
流花伸出舌头给我看。虽然说不上举止端庄,但她一做就像是模特正在刻意作出那样的表情,仿佛在画中一样。
「也就是说,是观测的一环吧。」
「不过我完全不知道有没有意义。你看,人生中得上那么一次诺贝尔奖也不坏吧,大概。」
我无法推测她是不是认真的。以谈论梦想而言,那种态度过于轻薄。
沉默持续了大概十步的时候,我们来到了一座小小的桥前。这时,流花跳下了堤防。她轻盈地着地,转头看向我。
「那么,我走这边。」
「嗯。今天谢谢啦。」
「谢谢?」
「为刚才你帮了我。」
「啊……是这样来着。我是你的恩人来着呢。」
流花在我的自行车前站着不动,表现出了腼腆的样子。
「我说,翼同学。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给我一个报答?」
她明确地开口求我报答。那语调像是在挑衅,但内容却像小学生说出口的话,十分可爱:
「我希望你能做我的朋友。」
「朋、朋友……?」
我一直认为,所谓朋友是随着积累时间不知不觉间交到的。被这么明确地请求,我不由得有点害羞。
「因为刚刚转学,我有很多不安。你看,我有点出众。」
确实,在这个乡下小镇她很出众。不过在我看来,那正是因为她站得更高一级。
「周围不是有很多人嘛。」
在班里也是,开朗而善于社交的团体这几天在频繁地向流花搭话。
「唔嗯,我和她们有点聊不来。」
「就算是这样,我又如何呢……虽然我自己讲有点怪,我不是很推荐哦。我是个相当无趣的人。」
我告诉她,这几天向流花搭话的同学远比我更受欢迎。我还补充说,自己被人认为眼神凶恶难以接近,如果和自己在一起或许流花也会有不好的传言。
「是吗?我倒是觉得,来这个小镇以后,和翼同学说话的现在是最开心的。」
「诶?你又来说笑~。」
我平时几乎不会听到这种夸奖我的话,这让我心脏猛跳。
「如果不愿意就算了。毕竟我没打算利用报恩。」
「不!没有不愿意。就是,如果我可以就行。」
肯定到时候就会觉得无聊去找其他朋友了吧——我这样薄情地想,但还是接受了流花的提议。
「那就,请多关照。」
宛如做外交的政治家一样,我们牢牢地握手。
单手撑着的自行车快要倒地的时候,流花终于松开了我的手。
「那么,明天学校再见啦。」
流花摇摆着长发,走掉了。我下意识恍惚地盯着她那姿势身材俱佳的背影。
「朋友,吗。」
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所以我也可以骑上自行车,但我一边继续走着,一边反刍与流花的对话。
——我倒是觉得,来这个小镇以后,和翼同学说话的现在是最开心的。
比周围更胜一筹的同学对我说想和我做朋友。这让我率直地开心。我开始担心明天起会不会在坏的意义上显眼,另一方面也不是没有优越感。
这时,摩托的引擎声从正面接近。通过的是送报纸的小狼摩托,但我想起刚才遇到的骑行服女人。我感觉与流花的对话中充血的脑袋一口气冷却下来。
——你知道雨樱的秘密吧?
女人嘶哑的声音在脑袋里回响。
突然,我开始对独处感到心慌。
为什么她知道,我知道雨樱的秘密呢。
一片雨樱落到了自行车的框子里。两片、三片,其他花瓣落在旁边。花瓣的颜色是带着温情的粉色。
「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我向飞舞着花瓣的天空攀谈,想着日和。
那个女人说得没错,我知道雨樱的秘密。
我在桥中间驻足,眺望上游。这条河与九重湖相连,那里曾被我们当作游乐的场地。
十年前的那天,我与日和,在那里发现了发光的花瓣。
恐怕,那就是这个小镇里,最早从天空降下的雨樱。
3
我们在九重公园的长椅上放下书包。各自都只用了不到一年,所以还和新的一样。
「我听妈妈说了,小翼你要开始学钢琴了?」
「因为妈妈要我选一个东西学啊。」
虽然她也给我准备了书法和新体操的宣传册,但我从中选出来的是写有“三泽钢琴教室”的。因为婴儿时期我就在听邻居阿姨凭兴趣弹的钢琴,所以这个选择比其他的要更亲切。
妈妈建议我,如果做做团队运动或许能交到日和以外的朋友,但是我也没感觉有什么必要。
「日和也一起来?」
「我不行的啊。我这么冒失,肯定会弄错音符之类的!」
确实,从学校来这里的路上她也好几次绊到,快要摔倒。如果不是我每次支撑她,肯定已经满是擦伤了吧。
「小翼很适合钢琴。」
「诶,哪里适合?今天被男生调侃了呢,说那种事情是大小姐做的。」
「绝对会适合啊。因为,钢琴和小翼都是那种很硬的感觉。」
「很硬是什么?」
「我自己也不太明白。」
日和轻轻笑着,将视线移向种在公园一角的樱花树。看到花落一半的树,她似乎想起来什么事情,改变了话题。
「说起来,昨天爸爸告诉我,如果在樱花花瓣落地前捉住它,无论什么愿望都会实现。」
「那是什么,好厉害。就像流星一样嘛。」
脑袋里最先浮现出的,是希望明天算数测试被取消。我不太擅长上了二年级以后学的笔算。
我冲出休息处,跑向排列在公园一角的樱花树行列。
上周的周日有来赏花的人,但今天周围没有一个人。我成功地独占了抓住落花的机会。
「嘿!哈!」
花瓣螺旋着下降,一片一片轨迹都不一样,我完全没抓到。
迟来的日和也挥着双手正在挑战,但一直都没能抓住一片。
随着日落,连用眼睛追寻花瓣都变得十分困难,我原地倒下。着地的花瓣散落在草地上,仿佛在嘲笑我一样。
「不行啊!」
「很难呢。」
或许去抓花瓣这件事本身很开心,日和看上去没有太遗憾。
「嗳,如果已经抓到了花瓣,小翼会许什么愿?」
「有上百个。所以,我原本想抓上百片呢。」
我们正一边调整呼吸一边对话,太阳便藏到了山后面。只有向上延伸的光晕留在空中。
「日和的爸爸抓住过吗?」
「他说有抓到。」
「许了什么愿?」
「说是许愿我能平安出生。」
或许他在日和出生之前,用医院里生长的樱花树挑战过吧。
我正心不在焉地想象,天空中有光闪烁。
日和似乎也发现了相同的东西,正在定睛注视。
「星星?」
要说它是星星,它太亮了。
「飞机?」
要说它是飞机,它只是在摇曳,也没有要飞去哪里的迹象。
反复小幅收缩的光点逐渐增加着亮度,接近我们。
「是花瓣……」
等光点到达樱花树顶端,我们清楚地注意到,一边发光一边下落的,是樱花的花瓣。那光芒也和樱花一样,是淡粉色。
它的动作和刚才费劲追赶的花瓣完全一样。
「好漂亮……」
日和一伸手,明明没有风,花瓣却改变了轨迹,凑向了她的指尖。那诡异的动作让我吃了一惊,我不由得直起身。
「日和,别碰……」
我伸手阻止日和,可花瓣比我早一瞬间被吸入了她的手心。
接下来的一瞬,日和的手开始闪耀。那里仿佛诞生了一个粉色的太阳,我无法让眼睛保持睁开。
我睁开眼睛,发现周围已经完全入夜了。
「日和!?」
我摇晃在旁边睡倒的日和的肩,她便缓缓直起了身子。
「咦,小翼。我睡着了……?」
日和确认了一下她手腕上印着角色的手表,慌忙站了起来。
「哇哇哇。已经这个点了!得赶快回去!」
「等下,日和,你没事?」
「什么没事?」
日和一脸茫然地歪着头。我问她从天而降的发光花瓣,但她似乎什么都不记得。
「你是不是做梦了?」
「是这样吗……」
我同意日和的观点,另一方面也感觉到眼睛深处残留着粉色的光芒。但是,即使我环视四周,也找不到发光的花瓣。
回到家,因为晚归被训,上床,那天我睡过去了。
第二天,我被翔太的欢闹声叫醒了。
「姐姐!樱花!在下樱花!」
我一边侧眼看着他叫醒父母,一边打开了客厅的窗帘。
九重镇正在下樱花。
我在视频里见过,也在生活科的课上学过世上存在这种天气,所以我立刻明白这是被称为雨樱的现象。
家人也应该一样。但是,他们似乎根本没想过自己住的小镇居然会下起雨樱,妈妈和翔太张大嘴望着天空,爸爸拿出摄像机开始拍摄。
『嗯,目前,我们正在观测九重镇的第一次雨樱。真是梦幻的景色!这将会是日本国内第六个观测地区!』
九重镇上了电视的速报,镇内广播也在反复扩散雨樱没有健康危害的事实和它的处理方法。
即使我去上学,到了小学教室里根本没有人。
大家都在操场上来回跑动,沐浴着从天而降的花瓣。老师四处警告不要太欢腾导致受伤,而老师也时不时看着天空脚下绊到。
很快,日和来到了教室。她也立刻跑到窗边,把身子探出窗户想要去抓下落的花瓣。
「小翼!好厉害啊!这要是积起来,能不能做个雪人呢。要是能做个雪洞就厉害了啊。」
「日和你果然还是不记得?」
「嗯?不记得什么?」
日和没想深入理解我的提问,把书包放在桌子上跑去了操场。
我略微迟了一步追了过去。因为我心中有了一个小小的疑惑。
日和抓住了从天而降的奇妙的发光花瓣,第二天就突然开始下雨樱。
「那究竟是什么呢……」
因为日和抓住了发光的花瓣,这个小镇才开始下雨樱。
现在想来,这个想象很蠢,但我不是那种聪明到、现实到能完全忘记这回事的孩子。
后来,每当下雨樱,我就想起落到九重公园的发光花瓣。
还有,担心捉住它的日和。
我也试着问过她:「有没有感觉不舒服?」
一周过去,一个月过去,一年过去,其间也再次下过雨樱。
我们在地区旅行尽情享受游乐园回来,发现九重镇积起了亮色的花瓣。
日和被老师训的那天,花瓣的颜色黯淡下来,是灰色。
和我大声争吵过的那天的晚上,它是更加阴沉的灰色。
“难道说”与“怎么可能”的循环持续了五年,在我和日和变成初中生的时候结束了。
那时是潮湿的梅雨季节。
睡觉前,我正在学习英语,透过被雨濡湿变得模糊的窗户注意到红光在明灭。我带着不好的预感打开窗户,便看到日和家前停着一辆救护车。
「日和!」
我赶到她家时,救护车已经载着日和出发了。
我是第二天才得知,她爸爸因为心脏衰竭去世了。
雨停了。但是,与之相对九重镇一直下着黑色的花瓣。比起用黯淡来形容,说是焦黑更接近。
黑白纵纹的布在她家前挂起。花瓣在黑带中消失,又在旁边的白带中出现。这种感觉就像在古老的黑白电影里。
我敲响日和房间的门,平凡得令人扫兴的声音回应了我。
「请进。」
我进入房间后,她也淡淡地说有僧侣要来,打理着装。外面有许多穿着丧服的大人,但我们还穿着平时的初中制服。或许就是这个原因,我甚至在这个房间里有了一种错觉,仿佛普通的一天将要开始。
「因为太突然了,脑袋好像跟不上。」
日和好像有点恍惚,她望着窗外飞舞的黑色花瓣。
看到她这个样子,我联想到了浸入冷水的手。麻木,麻痹,变得什么都感受不到。那根本不能被称作“没事”。
我走到日和的旁边,握住了她的手。
「很悲伤吧。」
日和附和说「嗯,是呢……」,然后她的声音颤抖起来。
「嗯。很悲伤……」
她让一直积攒的泪水溢了出来,抱住我,仿佛痛骂命运一般呜咽着吐露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
抚摸着怀中抽泣的她,我也哭了。我没有去擦流下的泪水。我一刻都不想让触碰着她的手离开。
窗外,黑色的花瓣依旧在飞舞。
那时候我确信了。
日和的心,与天空相连——
天空呼应着她心中的感情,向这个小镇降下雨樱。
那天以来,对我来说这就一直是这个世界的真相。
我一直觉得,和别人说了能被相信的概率是零。
有一半的想法是,日和或许会被科学家盯上变成研究对象。
我确信,自己的心会被大家知晓的世界,对她来说不可能是幸福。
所以,雨樱的秘密,日和与雨樱的关系,都不能被任何人知道。我决定要保密。
与流花分别后不久到家的时候,在桥上下起的雨樱停了。自行车的筐子里仅留着一片花瓣。
我对那十分平常的樱色感到安心。
一定是日和身上发生了某种细微却又令人雀跃的事情吧。
刚才遇到的穿骑行服的女人也在某个地方看着这雨樱吗。
我一考虑起这些,不安就在心中扩散。
与神屋敷翼分开后,我走了大约十五分钟,到达了现在的住所。
我还没完全掌握附近的道路。我一边看着对面田间的小道,一边思考,或许还有能稍微近一点的路线。
我通过玄关,走向公寓后面的停车场。平时父亲停suv车的地方,现在停着摩托。红色的油箱反射着夕阳。
「欢迎回来,流花。」
她梳起被头盔压垮的金色短发,然后拉下了骑行服的拉锁。
「辛苦了,立树tatsuki。」
「那种感觉就行?」
「那种感觉就行啦。」
「但是,虽说是要营造气氛,这个季节这套骑行服真不行啊~。」
立树正用自己的手掌当作扇子,往骑行服里面送入空气。
「嗳,说起来流花,找她真的找对了吗?看上去,怎么说呢,相当普通。」
「我觉得找对了。因为她岔开了你问过她什么,也没有要联系警察。」
如果她对雨樱只有与世间同等的知识,她就应该不明白立树的问题有怎样的含义和意图。
「抱歉啊。立树。」
「抱歉什么?」
「拜托你做这样的事。」
立树短短地叹了口气。她似乎对被我道歉感到不服。
「我是觉得挺绕弯子,但是嘛,你比我聪明,这是最短路线对吧?咱就从了老大了。」
立树用蠢蠢的语调对我开玩笑。她是想缓和我紧绷的心情吧。
「谢谢……」
刚才雨樱已经停了,花瓣还留在摩托的直列座位上。捏起来在指尖摩擦,花瓣便四分五裂,落向了地面。
「我必须知道,她知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