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战士之诗(1/2)
1
我居住的城镇里有三个冠上「御徒町」之名的车站。
jr的御徒町站、日比谷线的仲御徒町站和都营大江户线的上野御徒町站。再往浅草方向走,还有筑波特快线的新御徒町站。所谓的「御徒」,指的是不准骑马代步的下级武士,听说从前这里有许多这类武士居住的长屋。换句话说,就是靠家庭代工维生的穷人居住的脏乱小镇。
时光流逝,到了现代。
小镇南边是宝石街,却没有宝石那种璀璨亮丽的氛围,而是挂着泛黑招牌的宝石批发商林立的庶民区。道路虽然取了「钻石大道」、「红宝石街」等珠光宝气的名字,可是超级不搭。如果跟女朋友说要带她去逛宝石街,实际去了以后,一定会大失所望吧。外国人很多,或许可以体验出国旅行的感觉,不过爱逛「宝石街」的女生应该不会想经过令人颤栗的亚洲小巷。
北边有沿着jr高架线、长达五百公尺的商店街——阿美横丁,简称「阿美横」。服饰店、鞋店、皮包店、钟表行、鱼店、蔬果店、家电行、电子游乐场、居酒屋、小钢珠店——活像把喜欢的食材全丢进去的黑暗火锅。这种火锅有时候出奇美味,当然,大多时候都是难以下咽。
穿过阿美横就是上野,有以猫熊闻名的上野动物园和以樱花闻名的上野公园。我是御徒町的人,难免会以御徒町为基准思考,不过一般人应该都觉得是先有上野,而御徒町就像是上野的殖民地吧。这样也好。陌生人问我「住哪里?」的时候,我也是回答「上野」,因为这样比较好懂。
打从我出生之前,身为东京门户而一路发展过来的上野一带便是来者不拒、去者不留,结果,就像是大海与河川交界处的半海水会建立起独特的生态系一般,许多奇形怪状的人在这里定居下来。在上野公园的绿篱边小便的流浪汉、大白天就在仲町路的风化区游荡的皮条客、永远在结束营业大拍卖的钟表行,还有——
月亮公主。
她说她母亲是统治月亮的女王,所以她是月亮公主。当时,她沐浴在照耀夜空的月光下,带着毫无心机的无邪笑容,确确实实是这么跟我说的。
你相信吗?
我相信。
●
那一天的天气好得夸张。
那是春假最后一天,明天起,我就是国三生。当我躺在床上滑手机时,加藤传讯到le群组问:『要不要去赏花?』我想也没想就回复:『好啊。』圭吾和孙也随即附议,我们决定好集合地点和时间以后,便结束了谈话。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是我们的一贯作风。
我从床上起身,脱下运动服,换上牛仔裤和衬衫,把智慧型手机和paulsith的皮夹(仿冒品)塞进牛仔裤的口袋里,穿上圣罗兰的夹克(仿冒品),走向客厅。穿着lv开胸睡衣(仿冒品)的妈妈,正躺在沙发上玩装在芬迪手机保护套(仿冒品)里的智慧型手机。她一看见我便缓缓起身说:
「早,浩浩。」
我看了电视柜上的电子钟一眼,时间是下午两点。虽然一点也不早,我还是姑且回了句「早」。独自将我扶养长大的妈妈是个jì • nǚ,在上野的风化区仲町路上班,总是起得很晚。
「你要出门?」
「嗯。」
「约会?」
「不是。」
我走向玄关,看见餐桌上有个印有白色「chanel」字样并附有香奈儿商标的神秘黑色棒状物,不禁停下脚步。
「这是什么?」
「自拍棒。要用可以拿去用。」
「香奈儿有出自拍棒吗?」
「谁晓得?」
绝对是仿冒品。这应该可以拿来当笑料,所以我用手机拍下照片。接着,我走出客厅,在玄关穿好鞋子,对着屋内说道:
「我出门了。」
我打开门,走向屋外,穿越昭和路,走过电车的高架桥底下,来到jr御徒町站前的「御徒町猫熊广场」。这是个被角落的廉价猫熊像左右了名字的广场,足可证明御徒町是上野的殖民地。
我环顾广场一周,发现两个少年正站着聊天。一个留着后颈发际长的金发,双耳戴着耳环,身高约一百八十公分,一副不良少年样;另一个剃了三分头,穿着宽松的连帽上衣,身高约一百五十公分,一副小孩样。哥哥与弟弟,高中生与小学生,土佐犬与吉娃娃。不过,他们的真实身份是同龄的国中生。
「啊,浩人。」
吉娃娃加藤察觉到我,土佐犬圭吾也回过头来。我随口说声「嗨」,走向两人。
「孙呢?」
「还没到,应该快来了吧。」
大家望向大马路对面的阿美横,不久,往来于大马路的行人之间出现一个右手提着托特包的眼镜少年——孙。他是在阿美横经营中华料理店「大连楼」的中国人夫妇的儿子。如果圭吾是土佐犬,加藤是吉娃娃,那孙就是边境牧羊犬。看起来很聪明,实际上也很聪明。
「你们等很久了吗?」
「没有,走吧。」
我们接二连三迈开脚步,来到上野广小路的交叉路口,穿越中央路之后,就是上野公园。沿途铺排的蓝色塑胶布占据了大半路面,大型垃圾桶空间不足,便当盒和宝特瓶散落一地。盛开的樱花树林立于两侧,淡桃红色花瓣漫天纷飞。春天是上野公园一年里最肮脏,同时也最美丽的季节。
我们并排坐在暗处的绿篱边。孙从托特包里拿出贴有红色标签的瓶子和纸杯,把纸杯递给大家,并注入了瓶中的麦芽糖色液体——绍兴酒,中国的酒。
「「「「干杯!」」」」
我们用中文发音说道,互碰杯子,一口气喝干了酒。这下子我们都是不折不扣的犯罪者。加藤说道:「药味好重,难喝死了。」开心地笑了起来。
●
「真的有那种鬼东西?」
「真的啦。你看,就是这个。」
我拿出出门前拍下的香奈儿自拍棒照片给加藤看,加藤捧腹大笑,因为酒气而泛红的脸变得更红。孙窥探我的手机,说了句毒辣的评语:
「活像演唱会周边商品贩卖区卖的那种俗到极点的商品。」
「八成是你的国家做的,你要负责。」
「抱歉,我是在日本出生长大的。」
孙喝了口宝特瓶里的茶。酒早就喝光了。太阳已经完全下山,夜樱在提灯形状的朦胧路灯照耀下,酝酿出一种幻想之美。哎,不过根本没人在赏樱就是了。
「高桥献唱一曲!」
旁边赏花的上班族站了起来,唱起音准和节拍都完全对不上的歌——thebehearts的〈琳达琳达〉,我忍不住皱起眉头。
我的名字就是取自于「thebehearts」的乐团主唱甲本浩人。爸爸喜欢他,而妈妈受到爸爸的影响也喜欢上他,所以才借用他的名字。家里有thebehearts的所有cd。顺道一提,爸爸在我出生三个月后留下了以thebehearts的歌曲〈我有我要的死法〉为名的信,消失无踪。据说那是他阐述被家庭束缚的人生有多么痛苦的力作。因为这个缘故,我从来不听thebehearts的歌,并衷心祈祷素未谋面的爸爸最后落得被人讽刺「这就是你要的死法?」的下场。
上班族继续唱歌,唱得难听又刺耳,而且还是thebehearts的歌,让我越听越火大。你副歌要唱几遍啊?旁边的女人也很困扰,醒醒吧!高桥。
「你很不爽喔?」圭吾把只剩一根烟的万宝路烟盒递给我。「要抽吗?」
「不用了。」
「了解。」
圭吾叼起最后一根烟,左手捏扁空盒,右手用百圆打火机点上火。不愧是有个流氓老爸的纯种不良少年,架式十足,完全不是区区jì • nǚ之子的我可以相比。
上班族的歌声停止了,周围随即变得安静无声。我的视线循着圭吾吐出的烟雾而上,仰望夜空。下弦月在稀薄云层的另一头灿然发光。
「我们……」加藤喃喃说道:「升上三年级以后还能同班吗?」
没有人回答,不过我们知道正确答案。大家都要分到同一班很困难,不过这不会改变我们的友情,以后也要常常出来玩——大概是这样吧。可是,除非酒里被加了自白剂,否则这么丢脸的话我们绝对说不出口。
「不能同班的机率应该比较高吧。」
圭吾把烟蒂扔到地面上。我将视线移到远处,不小心和两个身穿群青色衣服的男人对上眼。正在巡逻上野公园的派出所制服警官发现了这群入夜以后还不回家的坏孩子,立刻走了过来。
——糟糕。
酒都喝光了,连垃圾都没留,不过我们身上酒气冲天,一闻就知道「这几个小子刚才在喝酒」,要蒙混过去很困难。
不知是不是闻到了酒味,中年警官皱起眉头,另一个年轻警官则是微微弯下腰跟我们搭话:
「你们是国中生吗?」
这种时候,我们都会采取特定行动。
罪有多重往往因人而异。就像不良少年做了好事会被过度夸赞一般,模范生做了坏事往往会被小题大作。以我们而言,罪由重到轻依序是加藤、孙、我、圭吾。加藤除了有个正常人连替金鱼都不会取的名字以外,过的是平稳至极的人生,辅导对他而言是致命伤;相反的,非现行犯的喝酒加抽烟,对于现在的圭吾而言根本没有任何杀伤力。
所以,黑锅全部丢给圭吾背,其他人逃之夭夭。
「——加油!」
我用中文扔下这句话,拔腿就跑。几乎同时,孙和加藤也分别往其他方向逃走。中年警官伸出手说:「站住!」圭吾却从旁抓住他的手,并顺势给了年轻警官一记扫腿。这下子又追加一条妨碍公务。谢啦,圭吾,事后我会按照惯例,好好答谢你。
我穿梭于赏花客之间,跑向不忍池,冲过人满为患的打靶摊位所在的小路,穿越供奉弁财天的弁天堂,来到乘船场以后,暂且停下脚步回头观看,确认警官并未追来,这才喘了口气。
「欸。」
背后传来女人的声音。
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不过我毫无反应,因为我不知道她是在叫我。然而,甜美的声音更加接近我的耳边。
「欸!」
饶是出门在外从没被女人搭讪过的我,这时候也察觉了。我想象着妈妈那些jì • nǚ同事的模样,缓缓地回过头。我只想得到这种可能性。
然而,我错了。
穿着白色女用衬衫和高腰百褶裙,长长的黑发随着晚风翻飞,面带笑容的少女显然不是妈妈的jì • nǚ同事。迥然不同,天壤之别,就像sè • qíng片和吉卜力动画相差那么多。而正如播放sè • qíng片却出现吉卜力动画时绝大多数的人反应,我也是一阵茫然。不是谁好谁坏的问题,总之我就是哑然无语,愣在原地。
少女竖起右手食指。白皙得好似人造物的手指朦胧地浮现于黑夜之中。
「一个人吗?」
●
我不认识她。
就算这个女孩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她。应该不是我忘了。如果我们真的说过话,纵使只有短短几句,我也不会忘了这样的女孩——我有这种感觉。
「……你是不是认错人?」
我的声音微微上扬。少女活像是遇上了未知生物的猫一般,眨了眨眼睛。
「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把我当成别人,才跟我搭话?」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吧?」
「搭讪本来就是找第一次见面的人吧?」
搭讪。这个女孩向我搭讪——开玩笑的吧?
「你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少女的脸颊上浮现宛若小矮人脚印的酒窝。她的声音又轻又柔,没有丝毫压迫感,可是不知何故,却让人无法抗拒。
「嗯。」
「太好了。你看起来应该是国中生或高中生吧?年龄和学年是?」
「十四岁,今年要升国三。」
「哇,跟我一样,简直是命中注定!」
啪!少女在胸前拍一下手。接着,她露出有所发现的表情,指着我的夹克说道:
「那是圣罗兰的吧?原来你是有钱人啊。」
「哦。」我拉好夹克的衣领,思考该怎么回答,最后决定别打肿脸充胖子。「这是仿冒品。」
「仿冒品?」
「对,中国制的仿冒品。其他还有很多,像这个也是paulsith的仿冒品。」
我拿出黑色长夹扬了一扬。少女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又看了皮夹一眼,接着——放声大笑。
「……有这么好笑吗?」
「因为说出来就失去了仿冒品的意义啊。你干嘛这么老实?」
「这是我妈买的,并不是我爱慕虚荣才用的。这是我唯一一件夹克和皮夹。」
「什么跟什么?比起假名牌货,还有更该买的东西吧。啊,真有趣。」
真有趣。换作班上的女生,大概会说「好好笑」。这一点让我印象深刻。
「话说回来,好厉害,完全看不出是仿——」
少女触摸我的夹克,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接着,她伸长脖子,把脸凑近我的胸口嗅了嗅。
「——有酒味。」
她捏住鼻子,眯起眼睛。我想起小学的时候养在教室里的仓鼠小花,每次戳它的额头,它都会露出同样的表情。我爱死小花了,觉得它好可爱、好可爱,好想一口吃掉它。
「我刚才和朋友在赏花,喝了一点酒。」
「你是国中生吧?不会被抓吗?」
「刚才差点被抓,从那边逃过来的。」
我指着弁天堂的方向。少女惊讶地捂住嘴巴,又把手移到下巴上。
「那要赏夜樱应该很难,如果被发现,就会被抓起来。」
是啊。
我发不出声音。这场邂逅像车祸一样来得突然,眼看着又要像台风一样倏地离去,让我惋惜不已。不久前,她明明只是个连句话都没说过、世上几十亿人之一的女性而已。
「难得遇到一个有趣的男生。」
少女仰望夜空,我也循着她的视线望去。缺了右半边的月亮绽放的光芒慢慢地渗进眼底。
「欸,」少女开口:「你知道月亮上有个住了人的王国吗?」
我不想破坏这种罗曼蒂克的气氛,便顺着她的话语接下去。
「知道啊,《竹取物语》嘛,细竹的辉夜姬。」
「对,就是那个。很厉害吧?都过了一千多年,王国依然存在。」
「依然存在?」
「嗯。月亮王国代代都是由女王掌权,现任女王是第一百二十二代。不瞒你说,我就是现任女王的女儿,换句话说,是月亮公主。」
月亮公主。
我把视线从月亮移开,看向少女,少女也同样回望着我,脸上带着给朋友看自己偷偷饲养的动物时那种淘气的笑容。
「现在妈妈在月亮上,不过,从前她也曾像《竹取物语》叙述的那样来到地球,认识了爸爸、生下我。所以,我是月亮王国的公主。我差不多也该回月亮主持政务了,在那之前,我想和妈妈一样找个地球的男朋友,所以才尝试搭讪。」
少女犹如默背自家住址般,一气呵成地说完这番话,比我在课堂上被点名念课文时还要流畅。面对双手扠腰、自信满满地挺起胸膛的少女,我拼命搜索言词。
你在说什么?
脑袋有毛病吗?
月亮上怎么可能住人啊。
「……愚人节已经过了。」
少女的嘴角大大上扬,指着上野的反方向询问:
「你知道那边有间大学医院吗?」
我点了点头。我知道,那是日本第一学府的附属医院。
「我现在就在那里住院。月球人待在地球上的时候,必须靠着月亮供给的魔力活动,越接近回归月亮的时间,魔力供给就会减少,身体状况也会因为能量不足而恶化。这叫做『返月性症候群』,你知道吗?」
刚才是点头,这次我则是摇了摇头。
「我想也是。」少女一脸满意地喃喃说道。「只要跟医疗大楼的柜台说『要找a栋的相马望』,就能找到我了。」
少女背过身,甜甜地轻喃:
「记得来找我喔。」
少女离去了,翻飞的发丝微微传来消毒药水的味道。我像是受到引导一般,抬头仰望天空。散发着苍白光芒的岩块上,仿佛浮现少女天真无邪的笑容。
2
升上了国中三年级。
重新分班以后,我分到一班,圭吾是三班,孙和加藤则是四班。我虽然没有其他交好的同学,却有交恶的,所以又找了找,发现那家伙是分到四班,不禁暗自松一口气。哎,老师也不可能把我们分到同一班就是了。
第一天只有开学典礼和班会。开班会的时候,我一直沉溺于和入侵教室的恐怖分子战斗的妄想。在妄想之中,我用桌子当盾牌抵挡子弹,挥拳击倒恐怖分子,并以夺来的枪射杀其他恐怖分子。正当我用理科室里的药品制造炸弹,并在顶楼制伏了恐怖分子的头目时,班会正好结束。我没加入忙着交新朋友的班上同学,而是立刻离开教室。
「七濑。」
走在走廊上,我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回过头,只见担任新班导的中年男性教师保坂眯起了那双眯眯眼瞪着我。
「什么事?」
「你知道昨天三班的冈崎因为喝酒而被辅导的事吗?」
冈崎是圭吾的姓氏。我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是吗?你和冈崎是好朋友,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正确无误。昨天晚上,圭吾就把事情的后续发展告诉我:只被训了一顿,没有惩罚。若是联络家长,来的会是流氓——这种家庭环境实在太强大了。
「我现在才知道。」
「警察跟三班的大野老师说,冈崎当时和其他朋友在一起,可是那些朋友逃走了。你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
我笔直回望瞪着我的保坂。这不是撒谎的眼神——大概只有白痴才会这么想,我也没期望保坂会这么好骗,不过,至少可以让他知道再追究下去也没有用。接下来就看保坂打算怎么处理。
「……好吧,我会这么跟大野老师说。」
好耶!我微微地握住拳头。保坂转过身去,扔下一句:
「你已经是考生了,要慎选朋友。」
慎选朋友。
上一个班导也在类似的情境说过类似的话,在那之后,我便完全不信任那个班导。因为,我如果和连「坏」字都不会写的好学生交朋友,会说这种话的老师铁定也会要那个好学生「慎选朋友」。活了十四年,我已经知道自己不是什么交友的优良候选人。
——妈的。
我竖起右手中指,打横的左臂与打直的右臂交叉,对着远去的背影比出fuckyou手势,向世界做出小小的反抗。
「对了,七濑,你——」
此时,回过头来的保坂究竟想说什么,成了永远的谜团,因为教师看到学生对着自己比中指时,必须进行教育指导。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妈的,fuckyou。
●
「谁叫你要去上学?」
我先回家一趟,换上便服以后才出门找朋友。正当我在孙的房间里大发牢骚时,新学期第一天就跷课的圭吾立刻如此反击,令我无言以对。躺在床上看漫画的加藤点头附和:「有道理。」坐在椅子上打桌上型电脑的孙也表示赞同:「说得极端一点,确实是这样没错。」我忿忿不平地抓起桌上纸盘里的炒豆子,喀哩喀哩地嚼起来。
「别说这个了,快把替死费交出来。」
「是、是,下次也拜托你。」
我从皮夹里抽出千圆钞递给圭吾,圭吾说了声「thankyou」,放进自己的皮夹里。这下子就互不相欠。加藤阖上漫画书,坐起身子。
「浩人,你的新班级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除了保坂以外,我还没跟任何人说过话。加藤,你呢?」
「普普通通,就是今野不知道在跩什么,很讨厌。」
今野,他是我的天敌,同时是让我们结交为友的恩人。我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又吃一口炒豆子。
「欸,孙,那家伙真的有够惹人厌的,对吧?」
「今野有不惹人厌的时候吗?」
孙停下了打键盘的手,淡然回答。加藤伸长了脖子,窥探电脑萤幕。
「你在干嘛?」
「制作病毒。我已经搞懂组合语言了,现在在挑战多型。多型还有点难。」
宅力全开。加藤附和「这样啊」,但他铁定有听没有懂。接着,他放弃了自己起的话头,立刻改变话题。
「对了,孙、浩人,你们昨天是怎么逃走的?」
犹如身穿月光彩衣般熠熠生辉的少女身影,浮现于我的脑海。
「我从京成附近混进阿美横,后来就直接回家。」
「哦。浩人呢?」
「我跑到不忍池那边去了。」
「然后就直接回家?」
「嗯,回家前还被搭讪。」
「搭讪?」
加藤加强了语气,孙打键盘的声音则是停住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快说!」
我当然会说,那一夜发生的事情太重大,我无法自行消化。
「其实——」
我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有个少女在不忍池叫住我,自称是月亮公主,正在住院,要我去找她,之后便消失无踪。就连我自己都觉得简直是鬼话连篇,但这是事实,无可奈何。现实中发生匪夷所思的事,如此而已。
话说完了,在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孙开口说道:
「那间医院有精神科还是身心内科吗?」
「有。」
我立刻回答。少女离开之后,我也萌生和孙同样的疑问,调查过那间医院。
「可是,她说话的样子很正常,我觉得应该不是神经病。」
「是吗?我倒觉得自称是『月亮公主』已经够不正常了。」
「这样说也没错……」
「去找她不就好了?」
圭吾从旁插嘴。他把炒豆子放在垂直竖起的右拳上,左手拍打拳头下方,让豆子飞起来,用嘴去接,一面咀嚼一面说道:
「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不如去找她。反正她也叫你去找她。」
——圭吾说得没错。用不着他说,我也明白,我只是希望别人推我一把而已。真是的,实在太孬了。
「说得也是,那我现在就去找她。」
我站了起来,孙立刻叫道:「等等!」
「干嘛?」
「我做到一个段落以后就储存,你等我,很快就好了。」
加藤喃喃说道:「真拿你没办法。」圭吾也接着说:「只等三分钟喔。」不知几时间,他们两个也都站起来。看这个情况,该不会——
「你们也要来?」
三人瞪大眼睛,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
「当然。」
「当然啊。」
「当然啰。」
●
「如果立场对调,你还不是会跟来?」
让我放弃劝阻的是加藤这句话。因为我百分之百会跟去,就算不让我跟,我也会偷偷尾随。我们总是在追寻能够扭转无聊日常生活的趣事,独占被一个自称是月亮公主的女孩搭讪的趣事,可是足以导致友情破裂的背叛行为。
从阿美横穿过中央路、绕过不忍池,走上不忍路前头的无缘坡,穿过前方的大学校门就是医院。
我们四人一起走进医院的医疗大楼,但只有我前往柜台,找了个看起来比较好说话的年轻女职员说道:
「呃,不好意思。」
「有什么事吗?」
「我想找a栋的相马望小姐,可以请你叫她过来吗?」
「相马小姐的朋友?」
「对,她叫我透过柜台找她。」
「贵姓大名?」
「七濑浩人。」
其实她不知道我的名字,不过我没说出来。职员拿起了柜台内侧的电话,开始说话。
「啊,相马小姐,有一个男孩子说要找你,叫做七濑浩人,你认识吗?不知道,可是认识?什么意思?总之,你要过来吧?好,我会跟他说的。」
职员放下话筒,露出营业用的笑容,并用营业用的声音告知:
「她马上就会来了,请坐下来稍候一会儿。」
「好,谢谢。」
我在柜台前的长椅坐下来,手足无措地整理夹克的衣领,同时感受到从不远处投射来的圭吾等人的视线。我一面把玩昨天也穿着的仿冒名牌夹克,一面暗自寻思。
能够一眼认出圣罗兰的国中生应该不多,说我「原来你是有钱人啊」的那个少女,自己才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
有钱人家,王室。
——月亮王国。
「猜猜我是谁?」
光线消失。
眼皮感受到体温,温度从皮肤经由血管传回心脏。为了避免自己发出明显动摇的窝囊声音,我小心翼翼地开口:
「……相马望。」
「正确答案,恭喜~」
光线恢复了。一身卡其裤加t恤的随意打扮的少女在我右边坐下来。
「为了庆祝重逢,先交换联络方式吧。」
少女拿出装在草莓豆腐色保护套里的智慧型手机。我也拿出手机,在她的催促下交出个人资讯。
「你叫做浩人啊?我喜欢这个名字。」
「好像是抄以前流行的乐团主唱名字。要是那个人叫做冈萨雷斯,我搞不好也会变成冈萨雷斯。」
「幸好不是冈萨雷斯。是什么乐团?」
「thebehearts。」
「没听过耶,改天来听听看。」
个资交换完毕。少女把手机收进口袋里,撩起轻柔的长发。
「你今天怎么会来?」
「是你叫我来的啊。」
「只有这个理由?浩人,任何人叫你去找他,你都会去吗?」
她居然直接叫我的名字,真随便。
「你还不是一样乱找人搭讪?只要是男的就行吗?」
「怎么可能?昨天我只跟你一个人搭讪。我还很担心要是你一直不来找我的话该怎么办。」
少女抓住我的手臂。柔软的触感传来,让我反射性地挺直腰杆。
「欸,我们现在去约会好不好?」
「现在?」
「因为已经没时间了,不知道月亮王国什么时候会派人来接我回去。」
这个设定还要继续下去啊?那就问个清楚吧,不然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答案。
「欸——」
「望。」
头顶上响起一道低沉的男声。
抬起头来一看,一个戴着细框眼镜、身穿西装、一脸难搞样的瘦长男子正俯视我和少女。他是谁?我还来不及思考,少女便先一步说出答案。
「爸爸。」
我倒抽一口气,她父亲一脸诧异地看着我。
「学校的朋友?」
「唔,哎,差不多。」
少女用食指卷动头发,似乎有点动摇。
「爸爸有什么事吗?还是只是顺路来看看?」
「两者都有。我要跟你谈谈『月之旅人』的事。」
少女的感情消失了。
活像有生以来头一次看到大海的狗一样闪耀着兴奋之色的双眸,化成没有喜怒哀乐的监视器镜头。由于变化太过剧烈,令我有点畏怯。不过,她父亲丝毫不为所动,依然一派淡然地继续说道:
「下次聚会,他们希望你当『巫女』,所以——」
「爸爸。」
少女打断父亲的话语,猛然站起来。
「回病房吧,我有点累了。」
少女瞥了我一眼。宛若在求救,又像是拒绝我靠近的矛盾视线刺入我的心。
「……之后再联络。」
少女转身离去,父亲瞥了呆若木鸡的我一眼,也随后跟上。突然降临的寂静让我困惑不已,不知所措地环顾周围。
光线消失了。
「猜猜我是谁?」
到了国三都还没变声的高亢声音。
我说出加藤的名字,加藤把手放开,气冲冲地说:「不是说好不叫名字的吗?」
●
离开医院以后,我们来到不忍池,四个人并肩坐在长椅上,召开名为作战会议,实则是针对我的调侃大会。
说归说,圭吾几乎没说话,孙则是一直滑手机,不太搭理我,只有加藤全力进攻,「好奸诈」、「小气鬼」、「好可爱」的无限循环。我反驳:「可是那是『月亮公主』耶。」他便牛头不对马嘴地回答:「可以少奋斗二十年啊。」因为说什么都没用,我索性闭上嘴巴,把加藤的话当成耳边风。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要跟她交往吗?」
「看情况。」
「那就是要交往了,毕竟她对你有意思。啊,要是我也逃到不忍池就好了,这样的话,说不定被搭讪的是我。」
「才不会。」
圭吾喃喃说道,加藤立刻闭上嘴巴。一扯到女人,我们向来无法反抗圭吾,因为早在我们相识之前,圭吾就已经破处了。被蛇瞪视的青蛙,非处男面前的处男。这是自然之理。
「孙,你也说说他嘛。」
加藤对坐在长椅边缘的孙说道。孙停止滑手机,与我四目相交。
「我觉得浩人最好别和那个女孩来往。」
听了这番出人意表的话语,我不禁发出滑稽的声音:「咦?」孙离开长椅,在我面前蹲下,并对我出示自己的智慧型手机。
「你看。」
我看着手机,上头显示的是资讯量丰富却毫无质感的网页,最上方的文字我曾经看过——不对,是听过。
宗教法人「月之旅人」。
「我没听过这个名词所以查了一下,好像是信仰月亮的新兴宗教。」
神、光、梦、善、德、爱、惠、圣——充满正能量的文字在手机画面上狂舞。真希望能和你们在其他地方相识,比如引言之类的,这样的话,或许我们能够成为好朋友。
「原来如此,所以才说是『月亮公主』啊。」
加藤的眼神从羡慕转为怜悯。被调侃固然不爽,但这种眼神同样让我不爽。就在我握起拳头打算扁他一顿的时候,孙制止了我。
「我不是因为她是信徒,才劝你别和她来往。」
孙朝着手机伸出手指,点了几个连结,叫出教团发布的过期会报。那是访谈形式的报导,接受访谈的是那个自称「月亮公主」的少女。
上头记载了一切。
少女的过去,少女的人生,少女住院的理由。
以及「回归月亮」这句神秘话语的意义。
「懂了吧?」
孙收起手机,用清澈响亮的声音说道:
「那个女孩活不久了。」
一阵风吹过。
树叶摩擦的沙沙声响起,带着池塘冷气的春风轻抚脸颊。活不久了。那个女孩看起来明明健健康康的,只活了和我差不多的岁数——
牛仔裤口袋开始微微地震动。
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只见le收到新讯息,是来自现在最不想面对,却不能不面对的人。
『约会时间选在下个星期六如何?』
我必须做出决定。
要一肩扛起?
——还是逃之夭夭?
3
那一天,我早上六点就起床。
约定时间是中午过后。我离开家门,在清晨的上野公园里散步杀时间。樱花已经凋谢得差不多,但是依然有许多铺塑胶垫占位子准备赏花的人。我和一个像是受雇占位子、蓬头垢面的老游民对上视线,便露出「辛苦了」的笑容,老人也回以笑容,外露的门牙看起来犹如残缺不全的粗目梳子。
散完步后,我回到家里,待在自己的房间。待约定时间接近,我便换上之前赏花时那套衣服,离开了房间。在我吃完充当午餐的甜面包,进入备战状态,准备出发时,刚起床的妈妈一面打呵欠一面走出房间。
「早,你要出门?」
「嗯,有点事。」
「约会?」
「是啊。」
我看得出来,妈妈的睡意顿时全消了。我把甜面包的袋子丢进垃圾桶,头也不回地奔向玄关。
「浩浩!说清楚一点——」
「我出门了!」
我冲出家门。耀眼的春光从万里无云的蓝天洒落,正是适合约会的好天气。
●
我抵达医院的大厅时,身穿花洋装、提着一个小巧手提包的少女已经在等我。
我用手机确认时间。没搞错,距离约定时间还有十分钟。少女笑着调侃我:
「好慢喔。」
「是你太早来了。」
「你比我晚到啊。」
被她这么一说,我无言以对。见我沉默下来,少女一脸满意地笑了。
「走吧。」
少女的右手握住我的左手。又小又柔软。我的心跳微微地加速了。
「今天你要带我去哪里?」
「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我想搭不忍池的小船,还想去书店买日记本,现在的快写完了。我还有另一个想去的地方,不过先不告诉你。」
没想到她的要求这么多,怎么不事先告诉我?昨天我花了一整天计划的约会行程全泡汤了。
「那就先去搭船吧,反正很近。」
我牵着少女的手离开医院,走下无缘坡,来到不忍池。少女的步伐非常缓慢,给我一种误闯时间流速不同的世界的感觉。
来到乘船场,我们租了艘七百圆六十分钟的手划小船,分别坐上小船两端。我摇动船桨离开池畔,划向池中央。
不忍池以供奉弁财天的弁天岛为中心,分为三个区域:位于上野动物园里的鹈池,莲叶覆盖的莲池,和我们所在的船池。白天的船池有许多情侣和家庭,在现在这种赏花季节格外受到喜爱,只是有个不吉利的传说。
看似大学生的男女乘坐的小船经过我们身边,少女凝视着远去的小船开口说:
「欸,你听过情侣搭这里的小船就会分手的传说吗?」
原来她知道?我一面划桨一面回答:
「听过,据说是因为弁财天嫉妒。」
「我觉得这么说是冤枉祂了,是情侣自己脑筋有问题,还没稳定交往就跑来这种地方约会。这个城镇根本没有刚开始交往的情侣会喜欢的那些光鲜亮丽的东西。」
「……那么下了船以后,要离开上野吗?」
「不用了,我不太喜欢光鲜亮丽的东西。」
少女把头朝向我,仰躺下来。
「老实说,就是因为有这种传说,我才想来这里搭船。」
「什么意思?」
「我想挑战神明,证明传说是假的。」
少女依然躺着,只转动眼球看着我。这算是变种的抬眼撒娇吧。
「浩人,你也躺下来吧,很舒服喔。」
少女张开了手,拍了拍船底。我放开船桨,依言和少女头靠着头,在小船上躺下来。
「浩人。」少女说:「之前在医院里的那些男生是你的朋友吗?」
我连忙坐起身子。少女嗤嗤笑道:
「我知道。那个金发的高个子男生很显眼。」
「对不起,他们坚持要跟来。」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喝了酒,就是和那些朋友一起喝的?」
「对。」
「这就是俗称的损友啊。」
「没错。」
「你们还做过什么坏事?」
「撬开门锁、溜到学校顶楼之类的。」
「好厉害。学校的顶楼总是令人向往。」
少女朝着天空伸出手臂,张开小巧的手掌,仿佛想抓住太阳。
「我好羡慕你有这些好朋友。我从前也好想要。」
从前也好想要——过去式。她明明是个和我一样只有十四岁的女孩。
「……没什么好羡慕的。」
我伸手拿起船桨,用力振臂划船,像是要扫去心头的郁闷。不知从哪飘来了一片樱花花瓣,翩然舞落至仰躺的少女头发上。
●
下船以后,我们在周围散步了一会儿,接着又前往中央路上的书店。
那是一家除了书以外也有贩卖dvd和游戏的综合书店,店里甚至还有咖啡厅。我没有来过,但少女似乎常常光顾。她说她喜欢在咖啡厅里边喝焦糖拿铁边看小说。她明明说过自己不太喜欢光鲜亮丽的东西,兴趣倒是很时尚。
一进书店,我们便立刻前往日记本贩卖区。少女背着手,身体摇来晃去,喃喃说着:「要买哪一本呢?」心情似乎很好。
「你想买哪一种的?」
「真的要写的时候会写一堆,所以要空白多的。还有,每天写的量都不一样,所以我不要开头标了日期的那种。」
「那用普通的笔记本不是最好吗?」
「是啊,可是感觉很重要。」
「你是总之先从表面着手的类型吗?」
「不然怎么会在咖啡厅边喝下午茶边看小说?」
——原来如此。少女无视恍然大悟的我,拿起一本风格成熟的褐色封面日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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