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13章(2/2)
无数念头像敲上一层透明的鼓膜,避无可避地咚咚作响。
明明该继续往前走的,却不受控地木然站定在原地。
并没有让她等太久。
诊室门一开一阖,戴着墨镜与口罩的李思,已经走到了那个背影身前。离他几步远时停下,没有动作地看着他。
鼻息间充斥着医院特有的味道,远处电子屏里叫号的女声,平展又刻板。人声嘈嘈。
宋朝欢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说话,只看见那背影站了起来。
原先还很平静的李思,像因为他这个动作,一下克制不住地颤起肩来,跌跌跄跄地朝晏峋靠去。
男人却像预知了她意图一般,微侧身,不着痕迹地让开了。
却又像僵立了片刻,最终抬手,拍了拍她肩。
李思不再动作,低头,捂住脸。
肩膀仍颤着。
“女士,您要找哪个科室,我可以领您去的。”途径的护士,见宋朝欢好像在这里站了很久,主动问道。
等候区斜角墙边的一点点动静,让晏峋没来由地一滞,下意识偏头看过去。
却只看见穿着医院制服的护士,微弯腰,像在安抚病人。
定定地望了会儿那间诊室的名字,晏峋收回视线。
“还好吧?”护士拍着一手撑住墙,一手捂住口鼻,一个劲干呕的宋朝欢的背,递过一张纸巾安慰道,“经食管超声就是这样的。放松,放松,不要回忆刚刚的感觉。”
她以为,宋朝欢是已经做完了。刚刚站在那儿,迷茫又痛苦的表情,是因为又难受,又想忍住检查的反应。
可最终还是没忍住,和其他普通的求医者一样,捂着口鼻弯腰干呕或咳嗽。
连眼泪都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在晏峋偏转视线的前一刻,宋朝欢侧身靠到井字走廊的另一面。
只要晏峋不走过来,是不会看见她的。
心脏像因为疼痛而骤然缩紧,甚至滞闷得让她有些说不出话来。
那些安慰她的温暖的话,递进她手心的纸巾,她多想即刻给予回应与感谢,可只能撑住墙,反胃般地干呕着。
她觉得有些恶心。非常恶心。
甚至这种反胃的感觉,不光是因为看到了那一幕,看到了晏峋。
而是从小到大,从没觉得自己要为一个男人犯的错惩罚自己的宋朝欢,此刻却觉得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个令人作呕的产物。
那些经年累月从头彻尾,所有包裹在她身上的坚硬血痂,像被人为地强硬地,一层又一层,鲜血淋漓地剥落。
她明白,即便外婆说,妈妈是爱她的,但起先,她的确是不被期待的孩子。
从一开始,她便是素练上的污点,是精美白瓷上沁色的斑垢。
是本就不该存在的错误,是将妈妈困囿进泥潭,甚至拉进深渊的元凶……
“要扶你去那边休息一下吗?”见她反应好像要比一般检查者大一点,护士问她。
宋朝欢稳住身形,撑着墙的那只手松开,无声摆了摆,又努力站直,回转过身,靠住身后的白墙。
“不用了,谢谢。我靠一会儿就好。”宋朝欢拿纸巾揿着嘴,努力牵起唇角。喉间是带着哽意的沙哑,很轻地同她说。
护士微愣。
明明是这副难受模样了,女孩儿眼尾依旧弯出带着笑意的弧度,眼睑下浮起绯红的眼苔。
本是见惯了的场景,却莫名让人跟着心酸起来。
毕竟还有其它工作,又关照了宋朝欢片刻,护士小姐便匆匆离开。
——“0016号宋朝欢,请到3号经食管超声诊室就诊。”
不远处电子屏里机械的女音,情绪不变地开始提醒她。
宋朝欢却没听到一般,没有任何动作,只定定地盯着平整斑驳的泥灰色地面。
直到那电子屏,开始叫出别人的名字,她才垂下手,松了一口气般,微落下肩。
宋朝欢想,李思和晏峋,大概是已经走了。
不然,或许会过来确认一眼,这个0016号,是不是她。
但幸好,他们无人出现。
毕竟,又是靠在墙角的狼狈模样。
宋朝欢只觉得好累。
可这一回,她没有坐下去。
因为外婆说过,
朝朝,可以靠一靠,但不能坐下去。
地上脏。
-
宋朝欢没有做完剩下的检查,在医院附近的快餐店等过了午饭时间,回了四合院。
郑姨还在西厢厨房忙,宋朝欢往里走时,隐约听见她叫人备晚上菜色的声音。
未做停留,宋朝欢直接去了后罩楼。
跨过门槛,朝东侧墙角那架攒接井字棂四层书格去。俯身,打开下层的镂花木门,拿出一只藏得很靠里的奶糖罐。
捧着那只掉了漆的铁皮小盒子直起身,宋朝欢难得迅速连贯的动作,终于本能地慢了下来。
指尖抵住铁皮罐有些斑驳粗糙的金属翻条,她轻手轻脚,掰开盒盖。
盒子里躺着些零碎小物。
有周岁时,外婆为她做的堆纱绣小红鲤帽饰。有小时候,外婆用盘扣替她编的头绳与手环。有她五岁时,外婆手把手教她绣的第一只蝠纹寄名袋……零零杂杂。
还有两本褐红色的户口簿。
盖在上面的那本,褐红更深些。塑料的边角,也有些自然的开裂。
指腹小心翼翼,触上那粗糙的塑封。
这是她和外婆之间,尚能触摸到的,唯一一点实质的联系。
却是件本该被回收销毁的物件……
外婆过世后,一切后事,是宋昭陪着她一起料理的。
将遗体从医院送去殡仪馆,火化,落葬。再去镇上的派出所,办理销户。
狭小的并不明亮的大厅里,宋朝欢站在户籍窗口前。
看着外婆的身份证被剪下一角,仿佛胸腔里那块跳动的软肉,也被人同样剪去了一块。
她突然有些不愿意将手里的唯一一点念想交出去。
下意识无措地往后退了半步,靠上温热的胸膛。
窗口里,并未催促她,只未言语地等着。
宋朝欢抱着户口簿,努力忍住眼眶胀热,小心翼翼地问道:“伯伯,旧的户口簿,可以……不收回去吗?”
警察伯伯望了她一眼,同她说:“小姑娘,你家户口簿,是不是丢了啊?丢了的话,要来再补一本,才能销毁啊。”
她眼泪一下子涌出来,那陈旧的封皮抱在怀里,贴得心口发烫。
肩上落下轻而沉的掌心,同她一道,克制地微颤。
宋朝欢抬起手背抹了抹脸,笑得轻软,声音却难得得低哑。
她说:“好。谢谢……谢谢伯伯。”
…………
她能长到这么大,到底是因为碰到了许多温柔的人。
指尖摩挲过外婆的名字,宋朝欢想,其实在外婆坟前,删掉想同宋昭发的消息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想明白了。
人终究,是要一人行于这世间的。
她只是,早了一些而已。
而医院的那一幕,也不过是个契机吧。
早些晚些,在她冒出某个念头的那一刻起,其实已经做出了决定。
重新藏好那只铁皮小盒子,宋朝欢终于有些定下心来。
却在起身看见那幅先前没绣完的刺绣时,猛地一滞。
那是幅已然欲成的团扇面。
翠金色的芙蓉鸟,半立于粉白垂丝海棠斜枝上。
会绣这纹样,只因为晏峋叫人送回来一副阴沉金丝楠团扇架。
她觉得那木料上漂亮鲜有的花纹,同芙蓉鸟颇相称。
宋朝欢站在原地,突然有些不受控的颤栗。只觉得自己竟如此残忍。
笼中鸟尚且能抖开麻木的翎羽再次振翅,可被她一针一线缝进这素绡的芙蓉鸟,看似自由,却着实委屈。
除了被高置于精巧靡丽的格架上,在坟墓般漫长的停摆的岁月里枯朽,别无退路。
深吸一口气。
宋朝欢想,走之前,她要先拆了这幅没绣完的团扇面。
-
郑姨在厨房安排完晚饭的菜色,又亲自处理好托人从乡下带上来的老鸭。配好去腥的料,下锅。
五年的鸭,炖到晚饭的点儿,正好肉软而不烂。
她刚刚在窗户里瞥见小太太回来了,只是不同以往,像有什么急事,走得匆忙。
还要在炉灶边盯着火候,郑姨也没多想,顺手拿过放在岛台上的手机。
上午已经批阅过一遍娱乐圈大事,再看看有没有新的乐子。
只在看到#新晋小花李思疑有孕#时,猛得一惊。
怀着一种“可千万别是我想得那样”的心态点开。
这回,连郑姨都有些气着了。
小太太都还没有自己的孩子呢,你居然叫外面的先有了?前些日子……竟然还叫小太太吃那样的药。
虽然自家那位大少爷,只远远被拍到个背影。
但那身量那体态,化成灰她都认识啊!
正待郑姨想仔细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些消息和照片却在片刻内,像从没出现过一样,消失得彻彻底底。
郑姨一愣,瞬间明白这次的事儿,大概是连晏峋都清楚有些棘手,不能让小太太知道。
她的大少爷哟,那您早干嘛去了?
郑姨颇为忿忿地想,那老鸭也顾不得交代一声,转身出了厨房,一路小跑,去后罩楼寻宋朝欢。
可在后院里瞧见坐在窗口的宋朝欢,郑姨却慢了下来。
这种事,她该怎么问得出口。
况且看宋朝欢安安静静,低头刺绣的模样,该是不知道的。
宋朝欢一早听见了郑姨的脚步声,却迟迟不见她进来。
手上挑线的动作未停,宋朝欢抬头,望着她轻声笑问:“郑姨,怎么了?”
“没、没事儿。没事做,过来看看。”郑姨笑得有些勉强,绕进屋里去。
等走近了,郑姨才发现宋朝欢并不是在刺绣,而是在拆绣线。
只当她是哪一步绣错了,要修正,郑姨东摸摸,西摸摸,终究是没说她看到的那些,只问:“太太,您最近,是身体不好吗?”
指尖动作一顿,宋朝欢抬头,温声问她:“怎么会这么问?”
郑姨戚戚然地望着她,欲言又止。
宋朝欢却大抵猜到了她想问什么,温软地冲她弯了弯唇,轻声说:“是见我,先前吃了药吗?”
这些事,本不是她该干涉的。
可不知是因为受宋朝欢长久以来柔软善意的影响,还是被他们家大少爷迅速毁尸灭迹的照片和消息刺激得有些正义凛然,郑姨还是开口问道:“您不是,很喜欢小孩儿的吗?”顿了顿,又说,“是先生……”
宋朝欢笑了笑,轻声同她解释:“是我不想要孩子的。往后的几年,都不会要的。”
其实从医院出来后,她突然有些后知后觉,怵然的庆幸。
她曾经何其天真地想,有个女儿,她便可以将自己拥有过的,和没有过的,通通给予她。
可其实……她握在手中的东西,实在太少了些。
而且她差点就让那个期许中的小姑娘,变成另一个孟沅——就算从别人那儿得到许多的爱,也永远有一道横梗在心口的壁障,没来由地,匮缺安全感。
宋朝欢想,往后钱同爱,总要有一样能笃定地掌控,她才好大言不惭地再动那个念头。
郑姨微愣,嚅了嚅唇,想劝什么,却在看见她轻软却坚定的笑意时,什么也说不出口来。
最终只说:“太太还年轻,是好再等几年的,不着急。”
宋朝欢点点头,轻轻“嗯”了声,又将头低下去,继续仔细地拆解起绣绷子上那残缺的鸟儿来。
丝线一缕缕被挑开,像迟滞缓慢的倒带。
越到后来,线头越长,想要丝线不断,也越要耐心与时间。
郑姨也没问那么漂亮的鸟儿,明明快绣好了,为什么又要拆了去。
大概是小太太……不喜欢了吧。
炉子上还炖着给她补身子的山参老鸭汤,郑姨想,收拾好也不容易,她得去看看。
像终于记起,自己早已是带着暮气的老人,不同于来时的急切,郑姨脚步都拖沓起来。
走到即将望不见后罩楼窗口的地方,郑姨忍不住,又回转头,朝那个三年来,无数次出现在一框方寸间的女孩子看去。
可那院里明明是下午艳阳,却仿佛即将褪进夜色的夕晖。斜笼在小姑娘鬓边,覆得她发丝上一层苍黄。像壁画上飘乎乎的美人,行将羽化登仙。
郑姨猛然一惊。
她一早便觉得,这位小太太,仿佛古画里走出来的女子。
可从前,好歹是双脚着地的有着实质。如今却像虚渺起来,宛若随时都会消失。最后只教人也寻不见,画也空了去。
郑姨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赶忙暗暗啐了两声。
有小太太在,这院子也只是大得离谱了些,还是像个家的。
“不着急……不着急……”她近乎有些喃喃道。
宋朝欢望着郑姨收缩进游廊里的背影,什么都没有说。
她不想先同郑姨说。毕竟,郑姨知道了,晏峋大抵便也知道了。
可这样的事情从旁人口中听说,总有种被忽视的轻贱感。
她还是想先让晏峋知道。
就当是……她为他最后的一次心软吧。
-
宋朝欢本来是想第二天早上,再和晏峋说的。
可吃完晚饭,坐在后罩楼里画旗袍线稿的时候,她竟有些迫不及待般地,静不下心来——这是她工作时,极少会出现的情况。
她想,是不是该让晏峋早些知道,这样他也好早些做准备。譬如早早安排好明天的行程,空出时间来,同她去领证。
啊,或许还没法这么快。
他们婚前签了协议,若是分开,是不是还得通知魏律,来确认什么程序。
这些年她也存了些钱,虽然在晏峋眼里不值一提,但她是不是也该和魏律做个来源的报备,免得后续有什么分歧。
还有属于她自己的一些东西,是不是今晚就应该全部收拾妥当,万一手续明天就能办妥,她便不该再住在这里。
还有……
思绪归位,宋朝欢有些想笑。她似乎很笃定地,完全没有去想晏峋会不同意这个假设。
实在有些像头一回踩雪的猫儿——四个爪子忙碌地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宋朝欢干脆停下手头的事,起身找到手机。
等待接通的几秒钟,宋朝欢贴着手机,听着自己砰砰的心跳。
竟有些分不清是因为紧张,还是生出些笼鸟归林前的兴奋。
长音消失的那一刻,对面无声地应对她。
宋朝欢压着呼吸声,吸了口气,温声问他:“晏峋,你今晚有空回来吗?”
“嗯?”男人喉间低沉一声。难得的,在她面前,似是有些不耐和烦躁。
未做多想,宋朝欢慢慢同他解释:“我有件事,想当面同你说。”
对面似乎顿了一瞬。
“有些忙。”声音有些漠然,吩咐般,淡道,“有什么事,电话里说。”
宋朝欢原先是想,他们两个,年少时的分别就没有好好道一声再见,结婚时的照面更是草率。
如今真的要一别两宽,总要当面好好道个别,才像话些。
可既然晏峋这么说。
宋朝欢垂眼,弯唇笑了笑:“好。”
“晏峋,我们离婚吧。”她说。,,887805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