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13章(1/2)
晏峋是第二天下午回来的。
宋朝欢坐在临院的案几前,捧着水杯,看见出现在后罩楼门外的晏峋,有些恍神。
像是了解她的困惑,晏峋单手落袋,有些怠懒地斜靠在半敞的楠木隔扇门边,随意扫了眼她手边纸盒,唇角弧度若有似无,淡道:“你不是还有片药没吃?”
“我查过了,”他说得散漫,好比查了下伤风药该怎么吃才有效,“这药不是得隔了12小时再吃一回才有用?”
宋朝欢安静地望着他。
晏峋身上已经不是昨夜出门的那套衣服。虽脱去了西装与领带,白衬衣领口也微敞着,下摆却束得一丝不苟。面料上精致的暗纹,一路蜿蜒至锁骨。头发也是打理过的模样。应该是特意从公司过来。
不过他眼下暗青,隔着玻璃镜片都有些抵挡不住。
宋朝欢想,他昨夜一定是没有休息好吧。
“怎么不吃?”男人并没有不耐烦,只平常般问她。
“有些烫,”宋朝欢低道,“等水凉一些。”
“嗯,”他仍站在门外没有进来,像是随时准备要走,却抬手抱臂,头侧靠到门框上,翘了翘唇角,“那我等你。”
宋朝欢很慢地眨了下眼,隔了数秒,轻声说:“好。”
晏峋半阖睫,低眼看着她,突地笑起来。
笑意在他胸腔里低低震动,涤荡进一墙之外隐隐的嘈杂热闹里。
宋朝欢茫然。
“朝朝,”他松开手臂,闲适迈步过门槛,朝她走过来,“你觉不觉得……”
宋朝欢微抿唇,小心捧着玻璃水杯的指节也不自然地缩紧。她不知道,晏峋又要说什么。
男人走到她身边,颀长暗影将她包裹。他微低头,托着她下颌无声轻抚。像在把玩一个物件,亦或是一个宠物。
等吊起了那物件胃口,方才不紧不慢地告诉她:“一个女人镇定地过了,四平八稳地从不发慌,”
话音微顿,男人很轻地笑了声,慢腾腾继续道,“反倒失了些可爱。”
热水渗过杯壁,灼烫着掌心。
宋朝欢仰起脖颈,定定地看着他。
原以为溃烂的伤口早已结出厚硬的痂,却没想到,
还是能让锋刃找到柔软的地方。
晏峋临走的时候说:“朝朝,你下个月生日,想要什么礼物?你先前一直想见一见实物的,那柄海棠双鸟团扇可以吗?”
宋朝欢记得,那是她年初偶然间感慨过的一件苏绣古董。是晚明一位民间苏绣艺术家的真品。
因为当时更流行的,是露香园的顾绣,那位的技艺便被低估了去。反倒是身后,渐渐受人追捧。可惜,传世的作品寥寥。
据说那柄团扇,在一位英国私人收藏家手里。
是他曾祖父在上个世纪30年代带回去的。
宋朝欢知道,晏峋会这么问,那柄团扇,该是一早就叫人收了回来。
若是没有刚刚那一幕,她恐怕又要误会,这男人就像热恋中的慷慨情人。
得了心爱之人的心爱之物,藏不到真要送礼的那天,便急着献宝。
矛盾的割裂的回忆与现实,同她纠缠在一起。
她不明白,晏峋为何总要这样。一次次地撩拨起她的希冀,又一次次让她认清现实。
或许真如晏峋清醒时所说,人要得不那么多,才会快乐。
她想,那句“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终究只是男人情浓时随口而出的敷衍罢了。
亦或只是她错听的幻觉。
胃里有些翻搅般的轻微恶心,大概是这药的副作用。药店的阿姨同她关照过。
但她得忍着,不能吐。吐了便不起作用了。
宋朝欢一只胳膊弯曲地搁到案几上,安静而缓慢地弯下腰,趴下去。脸枕在臂弯里,以一种斜而平的角度,望向窗外。
晏峋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游廊里。
她却无端记得他牵着她,头一回踏进这园子的场景。
那天,简单又美好的婚礼仪式上午便结束。
宋朝欢褪下婚纱,换了条自己做的旗袍。橘红色的,零星散缀姿态各异的手绣樱桃。
她同孟沅他们道别,跟着晏峋一道,上了未做装饰的婚车——是早晨来宋家接她的车,她想,那便是婚车吧。
车行至路上,俩人像不熟般一言不发。
晏峋却侧头来看她。
宋朝欢忍不住地紧张。明明没有偏头,却明白他在看她。
她不知道,是不是这衣服的颜色叫他有些不喜欢。
她很少穿这样鲜暖的颜色,可这样的橘红,同那条方领掐腰的连衣裙很像。
晏峋却倏地笑起来。
低淡笑意,散逸在车厢后排。
宋朝欢微抿唇,近乎有些屏息地去看他。
晏峋右手肘抵着窗框,唇角弧度轻淡,慢声道:“你穿这样的颜色,从来都很好看。”
又意味不明地低声说,“别怕。”
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终于松了口气,还是更紧张了起来,心跳得都怕叫他听见。
唇角却不由自主地弯起来,微点头,轻声软应他:“好。”
车停时,宋朝欢是被他牵着手走下去的。
午后明亮的日光下,指尖温度一路蔓延至胸腔,耳尖染上鲜暖橙红。
那段他教她、陪她练舞的日子后,他们再也没有牵过手——如果那舞室里一遍遍的节律与旋转,也能算作牵手的话。
任由晏峋牵着她踏上这座四合院的石阶时,宋朝欢有些困惑地想:是新婚第一天,便要寻一座古董园子游览,培养些感情么?
身边晏峋却勾着唇慢声道:“回家。”
宋朝欢一愣,既为他这句话,又为他似乎总能看透她未言明的念头。
她都要以为,晏峋有什么读心的本领。
宋朝欢耳尖蓦地更红了些。
那她这么明晃晃的喜欢,在他眼里岂不是如同透明。
忍不住用空着的那只手摸了摸耳朵尖,握在晏峋手里的指节,却被他轻轻捏了捏。
仿佛在谐谑她:想得不错。
宋朝欢黑色的圆头复古小皮鞋,都快踏得同手同脚起来。
混沌沌地跟着晏峋一路往里走,刚到正院,便闻见了一园子的栀子香。
那一截碧绿,已探过正屋琉璃瓦上的屋脊兽。
宋朝欢偏侧头,惘惘地低问:“我们以后,就住这里吗?”
“嗯?”晏峋低眼,眼尾弯出蛊人笑钩,理所当然般反问她,“你不是喜欢,住带院子的房子吗?”
心脏瞬时被暖胀热意漫盖。
原来她曾经不经意的一句闲聊,他都会放在心上。
只因为上学时李想总迟到,有一回吃饭便同孟沅和她抱怨,说家里新开的别墅院子做得实在太大了,还不能通车,这才耽误了他艰辛的求学路。
在孟沅赤.裸.裸的无声牵唇鄙视下,李想转而向她寻求认同,问她是不是觉得大平层比别墅更科学。
当时的她眨了眨眼,老实小声道:“我喜欢住带院子的房子。”
当下,宋朝欢有些哭笑不得。
她说的院子,是像外婆家那样,矮层的一楼,带个小小的可以临街的院子那样的房子。
这回晏峋却像是不会读心了,只突然问她:“户口簿在吗?”
宋朝欢回神,下意识问他:“怎么了?”
他先前叫人来宋家通知她,收拾些常用的东西,提前拿去备在新房里。那只有她一人姓名的户口簿,倒的确是拿来了。
晏峋像是有些好笑,牵着她的手没松开,只侧身站到她面前。
他低头,额头轻抵住她额头,唇角仍翘着,气息低而炙.热,慢腾腾地问她:“不同我领证吗?”
…………
宋朝欢承认,那一刻她是欢愉的,是心动的。
即便如今,那心动也只是被铺天盖地的无边酸涩包裹,依旧无法忽略。
只是此刻,她枕在硬凉的降香黄檀案几上,直愣愣地看着院子里抄手游廊上美人靠的阑干,被日光照出暮灰色的倒影。
那倒影像一座座轰然倒塌的墓碑,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
一周后,宋朝欢回南亭镇祭拜外婆。
凌晨的飞机,落地再转火车——许多年过去,南亭镇依旧只有很小的一个站台,每天只有早晨这一班慢车经过。
有时她回来,那慢车在前些运段晚了点,还要停在铁轨上给快车让道。
今天倒还好,此时还不到九点。
长江流域的南方小镇,当年是以一家迁址到此地的国营工厂聚集起来的人气。如今工厂仍在,冷却塔里白雾袅袅,却远不及外面世界那般轰烈。
这里也从没开发过自然景色,反倒显得清幽起来。
尤其是每年的今天,越发得格外安静。
镇上也有中学,今天便是高考的日子。他们当年高考的日期,同现在略有差异,却也总在每年六月的这几天。
南亭镇唯一的一片小公墓,建在一座小丘上,便是如今外婆栖身的地方。
远郊的空气,积攒了一夜的露,湿漉微凉。
宋朝欢却远远便看见外婆墓碑前的一抹浅黄。
像春日里摇曳的碎光。
宋朝欢一手小心捧着一路从北城带来的黄刺玫,一手轻提旗袍下摆,踏上不规整石阶的动作都快了些。
石碑前的单瓣黄刺玫不知道是何时在这儿的,亦很新鲜。
花瓣上还缀着露珠。
明知不可能,宋朝欢还是四下望了望无人的墓园。
正如她所想,这捧黄刺玫,并不是今天的。
宋朝欢弯唇,动作也跟着慢下来。
她温吞吞地蹲下,小心将那束葱黄,同原先的并排,放在外婆墓前。
然后抱着膝盖,什么也没说。
就同小时候一样,坐在小板凳上,安静地陪在外婆身边。看着她手里各色的面料,变成一件件款式各异的新衣裳。
但她知道,外婆最喜欢,也最擅长做的,是旗袍。
无声笑了笑,宋朝欢伸手,轻柔又缓慢地,小心翼翼,摩挲过墓碑上的篆刻。
外婆姓宋,单名一个玦字。
玦,上有一缺的环玉,多为男子佩戴。
外婆告诉过她,太外公替她取这个名字的期许。
只希望她即便是个女孩子,也能同她几个哥哥一样,读书行路,看天地广阔。
遇满则缺,凡事决断。
外婆说,她小时候念书极好,是能把几个哥哥风头都抢去的程度。
可是后来啊,外婆还是选了自己喜欢的事情去做。
太外公太外婆便笑话她:嫌家里拿笔杆子的太多,显不出她的别具一格来,便一门心思拿起了针线剪子,誓要与他们一家划清界限。
…………
她的确跟的是外婆的姓。
并且后来从外婆和邻居口中零星的话语里拼凑出:妈妈怀着她回来,连宋运盛这三个字,都从未提及。
妈妈并不姓宋,宋朝欢想,大概跟的是外公的姓。可她也从没见过外公,甚至没有从外婆口中听过那个男人的只言片语。
外婆不提,她便也从来不问。外婆和宋昭老说,她小时候就像个小学究,没有半点儿旺盛的好奇心。
可她不好奇,总有无关的人饶有兴致。
宋朝欢还记得外婆在临街小院开裁缝铺的那些日子,总有好事的人来她面前闲言碎语。
譬如问外婆:“你们家小外孙女,怎么姓宋啊?”
咔啦咔啦。脚下动作一停。
“招女婿,”揿住缝纫机上的布料,外婆答得理所当然,却务必要让人听清,“女婿死了呀。”
来人笑,又说:“招女婿不跟你们家枝枝姓,反倒跟你姓啊?”
外婆闲闲地觑他一眼,舍了修线头的弹簧剪子,操起裁布的大剪刀,张到最大,冲着那线布链接处咔擦一声,伴着金属碰撞的脆响,冲他说:“你管我!”
明明是吵起架来都没有火气的方言,却吓得那男人哎哟跳脚,直说惹不起惹不起。
真是个泼辣又傲娇的漂亮小老太……
想到这儿,宋朝欢不自觉地笑起来。
明明眼睑还红着,却像个从小被娇养着,泡在爱里长大的小姑娘。
也不知为什么,大概是在外婆身边,宋朝欢突然记起来,宋昭还没有回她消息。
她上个月给他发的消息,他竟然还没有回。
她低头,从放在一边的手袋里翻出手机,找到同宋昭的界面。
笑着摁下两个不成型的字母,指节微顿,还是退回了原位。
无声弯了弯唇,宋朝欢摁灭手机。
-
祭拜完外婆,宋朝欢还是去了从前的家。却没敢靠近。
只远远地望着那一片泥灰色的,像是不用做旧,也渐渐染上回忆苍黄的老屋。
其实,她后来攒了钱,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鼓起勇气回来,问问那家从外婆手中买了她们家的新主人,能不能……再转卖给她。
可偏不巧,她停留的那几天,都没有遇见。
楼上原先的邻居阿姨见她连着几天都在,便同她说,这家屋主只住了一段时间,就不常来这边了。估计其它地方也有房子,南亭镇只是老家,买这儿就是留个念想。
要是遇上,帮她问问对方卖不卖。
她道谢离开,却在几天后接到邻居阿姨的电话。
对方说:这房子不会卖。加价也不会卖。
自此,她只好认命地歇了念头。
如今每每回南亭镇,也只敢离得很远瞧上一眼。
她怕走近了,会发现那里早已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但今年围墙的上边,似乎探出一抹绿。
她小心翼翼,近乎拘谨地仔细看了眼。
是栀子叶的绿。
宋朝欢有些惊喜地想,那户人家,大概是也喜欢栀子的吧。
这样便已经很好。
往后能远远瞧一眼那抹栀绿,那个院子,那个房子,就还是她心里同外婆一道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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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欢回北城后,考虑再三,决定换家医院再去查一查。
城南的一家私人医院,设备顶级,医资也不错,宋朝欢陪伴晏家老太太的那半年,陪她去过一回。
宋朝欢想,去那里,或许可以让她自己决定由谁签字。
提前做了预约,经胸超声心动图结果和医生给出的治疗方案,同先前那家医院的差别不大。
只在见她犹疑后,医生又建议,如果想尝试恢复最快的封堵术,必须先去做个经食管心脏超声。
就是有些难受。
宋朝欢想了想,便麻烦医生替她开了单子。
交了费,宋朝欢拿好收据,准备往楼上去。
离开门诊时,医生同她关照过经食道超声诊室在几楼,宋朝欢上楼前,还是在大厅导向图前又确认了一遍。
超声科在同一楼层。
箱式电梯刚走,宋朝欢并不着急,干脆走到扶手电梯边,一层一层,慢慢坐上去。
可到了四楼,看着不算很明了的指示牌,又有些茫然。
并未多想,大不了整个转一圈试错,总能找到的。
像井字型穿插的诊室,的确有些难找。
肝胆脾,甲状腺,孕早期……宋朝欢一个个默数过去,又蓦地顿住。
熟悉到,仅一个被椅背半遮的背影,就能认出的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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