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蹉跎衡阳(1/4)
那个下午,傅家爹爹因为被侮辱而发怒,打了日本兵,在街邻劝告下,拿着二十几块钱,匆匆逃离故里。
餐风露宿,说不尽的艰苦,走了足足半个月,终于到了衡阳。
一见面,一家人几乎互相认不出来了。傅家爹爹经过长途跋涉,灰尘满面,胡须老长,人也瘦了许多,连腰都有些佝偻了。但是那眼睛里的倔强还在,闪闪有光。傅家姆妈认出了。
“天鹏!”她叫了一声,连走几步上前,拉住爹爹的手,说道:“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呀?”说着眼泪就流出来了。
文伯伯夫妇俩从屋里出来,叫着:“妹夫,你好啊?来了好,来了好,一家又团聚了!”把他迎进屋。
说着话,老大挑着荒货担子回来了,看见爹,叫了声。彩云抱着汉华进来,给爹倒了杯水。傅家爹爹四下看了看,觉得少了什么,问:“老三呢?有为呢?”
只这一问,傅家姆妈的眼泪如泉涌,彩云也抹眼泪。傅家爹爹脸色立刻变了,大声问老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说呀,给我说呀!”
老大上前扶住爹,说;“爹,您先歇歇,莫伤了气。”
傅家爹爹一下子摔开他的手:“不要你说!问你妈哩!”
正在这时,老三颜胜怏怏地进院子来,眼睛看着脚下,丢魂落魄的样子。傅家爹爹从屋子里跨出来,抓住老三问:“有为呢,我的有为呢,我的孙子呢?”说到最后,声音几乎变了调,像怒吼,也像哭,更像是祈求。
傅家姆妈终于放声大哭起来!一家人,个个哭得泪人一般,文伯伯夫妇也抹眼泪。
“有为不在了。”老三闷闷地说。
有为不在了!那个可爱的,懂事的好孩子不在了!傅家爹爹觉得天旋地转,一阵瘫软,坐在地上。
有为是在一次轰炸中死去的。
索性是炸死的,一家人也好受些。那时候,日本飞机天天轰炸,不知道多少百姓被**炸死,被机枪射死,司空见惯,亲人哭一场也就罢了。
有为不是炸死的,他死在亲爹手下!这在傅家人的心里留下了永远的阴影。
糊糊涂涂的老三颜胜,在飞机轰炸的慌乱中,失手将儿子捂坏了!
那天,颜胜带着儿子出去,刚走了没几条街,空袭警报响起,人们纷纷四下逃避,颜胜看见附近有铁路,铁路上停着几节火车皮,好多人都钻进了车底下,他也拉着有为往里钻。
进去的时候,有为的头被狠狠撞了一下,孩子疼得哭起来。这时候飞机已经临空,在铁路上盘旋。那飞机飞得只有电线杆那高,飞行员的脸都看得清清楚楚!躲藏的人们,战战兢兢,就怕**落下来。有人听见有为哭,连声说:“哭不得!哭不得!飞机上听见不得了!”老三向来粗齿,全不顾孩子的感受,粗声喝道:“不许哭!没出息的东西!”那孩子更加委屈,索性放声大哭起来。
魔鬼在那一刻缠住了老三的心。猛一下,他将孩子的嘴牢牢捂住。那孩子被捂得脸色通红,进而发青。
愚蠢的老三,这个没有细腻感情的野性汉子,这个惯于使蛮力的粗人,以为留着鼻子可以出气。全然不知孩子在那样号哭之后,出气不及,等他放开手,一口鲜血从孩子口里喷出!孩子的肺管胀破了!
老三抱着有为,疯了一般往家跑。孩子一路嘴淌血。
战乱时候,没有医生,没有药,遍地是灾民,到处是死亡,哪里有人管得了一个贫穷的孩子!孩子一直昏迷,发高烧,可怜没有几天就停止了呼吸。老三抱着孩子,眼睛跟疯了一样,瞪得铜铃大。过会,放下孩子,发了疯似的用拳头砸着自己的脑袋,骂自己混账!
巨大的悲哀笼罩着傅家。在傅家爹爹到来之前,傅家姆妈的眼泪就已经哭干了!那天,她抱着孙子的尸体,不让人搬动。
翠荣更是哭得死去活来。孩子下葬之后,翠荣忽然找到傅家姆妈。
“妈,我要跟你住。”傅家姆妈诧异地看着媳妇。
“你,老三呢?”
翠荣坚决地说:“我再不能跟他住一起了,是他杀死了我的儿子!”她期盼地看着傅家姆妈,眼睛里满是哀怨。
傅家姆妈只得点头答应了。
那样可爱的孙子去世,傅家两老大伤元气,精神恍恍惚惚,说话提不起劲,夜里,两老唉声叹气,觉得夜太长。
老二颜法回来看爹爹。
“爹,”颜法坐到爹妈床头,握着爹的手叫着。
傅家爹爹看着儿子。颜法也瘦了。逃难的颠簸,为一家人衣食住行操心,叫他的眼睛跌了窝,显得更大。
“儿啊,这样dòng • luàn的时候,你吃苦了!”爹爹抚着颜法,叹气说。
颜法笑笑说:“爹,没有什么。我们年轻人,吃点苦不要紧。你们老人要保重啊!”
傅家姆妈说:“儿啊,我们一家人,拖老带幼,千里逃难,多苦啊!但是也不后悔。你爹来说,留在武汉的乡亲们,受鬼子的蹂躏啊!只是我们这样大一家人,吃什么,喝什么,几时才能完整地回家去啊!我和你爹老了,我们的老骨头,看来是不能埋在老家了!”
颜法说:“妈,不要那样想。总有一天,我们能把鬼子打出去!那时候,我们弟兄背着二老回家去!”
一边沉默的翠荣,抹着眼泪说:“有为走的那几天,我连死的心都有,真想跟孩子走了算了!这几天我转头想,有多少家庭死了亲人啊,我们算在里面,多一个而已!我们就是要硬撑着,一定要活回去。”
傅家姆妈听了,眼泪流出来。她连声叫着:“翠荣,好媳妇,你到傅家吃苦来了啊!”说着泣不成声。
翠荣这女子,从小到大,不知道受了多少苦。
赤地千里,爹妈带着三个孩子逃荒,实在走不动了,将草标插在她身上。老爷带兵经过,十块大洋把她买了来。
一个兵抱过她,给她一块饼。小小年纪,也知道从此就要离开爹妈,离开哥哥了。恐惧笼罩着她,她拼命哭叫着要娘,却眼看着娘和爹越来越远,哥哥疯了一样要奔过来,被爹紧紧抱住。她的嗓子都哭嘶哑了。
很小就给太太倒马桶,捶脚,稍大,烧火,做饭,洗衣服,什么都干,一天没有个休息的时候。看着少爷小姐们舒舒服服地吃着,玩着,她常常偷着哭。一个老妈子看她可怜,常安慰她。“孩子啊,认命吧,熬着大了,找个好人家,也过几天舒心日子啊!”
遇到老三,虽然莽撞,性子急,倒也知道心疼自己。加上傅家姆妈的慈祥,傅家弟兄对她的尊重,翠荣觉得日子有了盼头。有为出世,那样可爱,那样聪明,给翠荣带来无限希望。老三去做事,翠荣在家补补连连,大人孩子都穿得整整齐齐,邻居都夸。
日本人打进来,太平生活过不成,一家人逃难。艰难的日子里,无论多么苦,在夜里摸着儿子嫩稚的小脸,翠荣就觉得生活有盼头。儿子,是她的命啊!
天不成全她,儿子死于非命,翠荣的心碎了!
那些天,她吃不下,睡不着,成天以泪洗面,闷头坐着。老三不敢面对她,连傅家姆妈也不敢劝她。几天时间,她黄了,瘦了,老了十岁。
在心里,她万念俱灰,今后,活不活下去已经不重要了。她想过出家,可是兵荒马乱,谈何容易?傅家爹爹来了,看着两个老人为了一家,那样操心,翠荣的心又软了,她觉得应该帮着老人,把这个家撑下去,撑到胜利,一家人返乡去。
只是对于老三,翠荣是真正死心了。无论如何,儿子死在他手里。
从儿子死去那天起,翠荣再没有跟老三过一天。
有一天,一个满脸污垢的婆婆,拉着个十来岁的孩子,一路打听,到了文伯伯家。
老幼俩破衣烂衫,孩子的裤脚撕了一条,就那样拖在地上。
“请问有姓傅的住在这里吗?”婆婆一开口,地道的武汉口音。
傅家姆妈疑惑地看着她。这人似乎面熟,但是一时想不起。“你是?”那婆婆忽然大叫一声:“亲家!”马上痛哭起来:“我可找到你们了!天哪,天哪!”嚎啕声把屋里所有的人都惊动了。
这才知道,是颜玉的婆婆。傅家姆妈一时气不打一处来。女儿颜玉,就是受这家的欺负,不堪**自尽。他们欺穷,用小轿子来接媳妇,让傅家在一条街的街坊面前抬不起头。女儿,那样一个懂事吃苦的好女儿,就是眼前这人逼走的!
真想大骂这人一顿!叫她走远些。
转头一看孩子,颜玉的儿子,自己的外孙。这孩子生得俊俏秀气,就像他妈。冷风中,孩子瑟瑟发抖,看着傅家姆妈,一声不吭。
傅家姆妈一阵心疼,蹲下来搂住孩子,叫了声:“我的儿啊!”眼泪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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