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随风散入土(3/4)
“是呀,久到一辈子那么长……”
五
龙城城南小榕客栈前有棵百年榕树,六月时节,仍是郁郁葱葱撑起一片云盖,长长的根须垂下,“我听闻,南方入秋后,榕树上会落起小小的粉嫩嫩的榕果,一脚踩上去,挤出黄黄的汁液沾满鞋底,刮都刮不干净……”,破风似乎在忍着什么,“这样像块牛皮糖一样粘着人,别提多讨厌了……”
柳侍然早知如此,“你想哭便哭好了,我不笑你……”
“男子汉大丈夫,该流血不流泪!”,破风把手里那张纸揉成一团,使劲扔在地上,风拆分那张破烂不堪的废纸,略微松开,可是他的眼圈已经红了,“她死的时候我都没哭,现在怎么要为她哭?”
街上卖酸汤面的小摊吆喝不停,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聊,柳侍然走在后面,捡起那团信纸,慢慢展平折好收起,从榕树下走到小摊前,小贩在店门前搭起四面漏风的草亭,破风在前,要了两碗面,拉开长条凳坐下,从箸筒里拿了竹箸
对于他方才的言论,柳侍然讽道,“歪理邪说……”
破风不客气地回他,“学你的……”
小贩响亮的嗓门插进来,两手一边一碗,“面来了!”,蒜香味飘起,汤水上浮了足料的白芝麻小葱末和酸豆角,热气腾腾,破风挑了一筷子,哈气吹了一小会,面凉,呼噜噜吸着吃下
柳侍然却并不吃面,“那……四年前我说的话,你拜我为师,怎么样?”
破风头也不抬,“拜你我有好处吗?”
“你无处可去,正好我可以带你回柳家……”
破风确实如他所说,现是个无家可归的浪人,他本是想自此后当个游侠,****任他逍遥,偶尔偷着回来看看听儿,若是听儿过得不好,他也可以带她远离闻人府,替她找一个比那臭小子好千倍百倍足以托付终身的人,可刚才看完那封信,他改了主意,“有人不要钱给我吃给我住,那敢情好……”
西蜀路途迢迢,破风跟着柳侍然出龙城来到西北边的卢城,这卢城四季如春,将是孟秋,依旧花开点点,尤其城外野地,漫山青青草原中,夹杂着大大小小,色彩各异的花朵,尚未进城,小路边草棚下的几个瓜农极少能遇上外地人,硬是拉着破风陪他们唠嗑,破风本不是健谈的人,只能他们问什么,自己就答什么,有些奇奇怪怪的问题还答不上来,比如他们问北方的瓜有没有这里的甜,可他根本就没试过这里的瓜,哪知道甜不甜,不过好处也是有的,他一说其中难处,那些瓜农赶紧去地里挑了几个瓜来给他们尝尝,有的小个但极甜还起沙,有的大个籽细汁多,各有千秋,破风自出生以来,不是练武就是和闻人息生闷气,何曾过过这般悠闲的日子,有那么一时半刻甚至觉得,他前半辈子都是白活了
柳侍然不喜瓜果,为免去瓜农们一片盛情好意逼他吃瓜的苦恼,他假借探路到前面的花海里走走,破风吃了一肚子瓜,撑得死死的,连起身都有些难受,对面的花海中,高过人头的浅滩芦苇地里,拨开高草丛的波浪一点点漫出——有人在往这边来
破风以为是柳侍然,赶紧借此婉拒即将到他眼前的那一大块西瓜,“我……我师父过来了,我们要走了……”
过来的人却不是柳侍然,而是一个挎着花篮,身着浅灰打底银色花样小袄的姑娘家,花篮里满满当当填满各色花儿,她看到破风朝自己招手,随即又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觉着奇怪,便向瓜棚而来,“我脸上沾到什么脏东西了吗?”
有个瓜农递了一块瓜过去,“倩倩姑娘,不是,是这娃子在盼他师父而已……”
破风自谈话中渐渐明白,这个倩倩姑娘也是外地人,近两天住进卢城的,天天出城采花,也不清楚她是要做什么,这附近的瓜农和她倒是混了个脸熟,据说她特别能吃瓜,一口气能吃七八块还不带喘气的,这也是她能和这些人打好交道的缘故
柳侍然估摸着时辰到了正午,几个瓜农该回棚里小憩时,掐着点儿出来了,破风向他挥手,他一边应声,越走越近,太阳热滚滚的像整片大地都是一口烫火的烧锅一样,瓜棚底下少有的阴凉好似夏冰一般难得,他看见破风身边的姑娘
“倩倩?”
回倩也看到了他,这会草棚下只有三人,那些瓜农早已回家的回家,点瓜的点瓜,尽数散了,她拜了一辑,“师伯……”
“师父不放心你,所以带了我和回安来卢城做接应……”,回倩口中的师父就是柳漫然,两人跟随回倩进来城中,叫卖声呼喊一路,卖毛笔砚台的吹嘘自己的笔用的是上好的羊毫,砚用的上好的砚石,卖麦芽糖的嚷嚷自己的糖拉长丝还不沾牙,卖糖桂花的一再保证封口特别好绝不会发黑,总之什么都是顶好的,看着就像世间最好的东西全在这一条街上似的,三人不管外头喧嚣,穿街过巷,到了一间四合小院
院里栽了四棵柳树,除此之外,天井地上全是一个又一个簸箕,上头盛着各色干花,分门别类,一个少年穿梭其间,时不时翻动堆积的花瓣,有时捧起一点闻闻味道,回安对破风解释,“师父她有怪癖,不喜欢带花香的染料,带一点都不行,她的鼻子可灵了,只要嗅出那么一丁点,我就惨了……”
柳家这一辈人丁稀少,只有柳侍然兄妹二人,而柳侍然三十老几了还未娶妻,急坏了族里的老人,只要他一回本家,各色美人图往他那里塞,于是他常年往妹妹的苍黄坊中躲,破风急不可耐地想见见这位冬梅信中提及的与风家主有所牵连的女子,却一直拖到了第二日早晨,原因是她将自己锁在屋子里专心研习新色染料,把回倩回安乃至柳侍然通通拒之门外,次日凌晨时分,四人正围在屋里吃早点时,这位柳姑娘忽的拿着一块布冲进来,脸上涂抹着,头发上结了,衣袖上粘上许多紫色的颜料,回倩回安均是一派习以为常的模样,她见到柳侍然也在,竟一下扑过去,委屈巴巴地哭起来,指着三色堇紫色布上一个针孔大小的矿紫色斑点,像个孩子似的大哭大闹,“哥,哥,你看我又弄错了!”
柳侍然好一通安抚,回倩用湿毛巾擦掉她头发和脸上的污渍,慢慢地露出一张清秀的小脸来,破风从位置上站起,一时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只好静静地看着他们有条不紊地忙活着,回安在一边把他按回原位,“习惯了就好,习惯了就好……”
六
芙蓉阁的桂花酥是洛城一绝,“外酥里嫩,四瓣金黄酥饼相连,中间一点丹红馅,唇齿留香,据说吃完后,身上还会有淡淡的桂花味,可惜的是这点心只在八月十五才有得卖,不然我真想尝尝呀……”,就因为碧瑕随口的一句话,把药倾和林语肚子里的小馋虫都勾起来了,向来对药倾百依百顺的药浮逼不得已,在回药山的途中到洛城里逗留,此间药倾由于身子孱弱,一直被药浮勒令待在客栈里,一次也没能出来,但对于自小在药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药倾来说,能透过二楼的窗户欣赏街上的车水马龙,已是无比的幸事,每每到了晚上用饭时,药倾就和药浮说起楼下传闻的诸如东家买西家的猪仔少给了两文钱、北家的小儿子在学堂默出了一篇好文章、南家的羊圈里遭了贼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尽管这些话总让林语困得想打瞌睡,药浮和碧瑕却能认认真真地记下来,偶尔还回上两句,见药倾碧瑕两人其乐融融,林语又处处开始捣乱,日子虽平淡如水,也多了些趣味
转眼便到了中秋
中秋佳节月团圆,药浮平日里看药倾看得极紧,今儿却难得松了一回,让他们三个出外好好玩上一夜,药倾照旧喝着药浮开的药,压制体内的白菡萏,林语还是老样子——记药方时一字不差,真真动起手来一塌糊涂,煎药的大任就只能交由碧瑕,药浮替药倾打扮周全,嘱咐碧瑕看好药倾,自己则留在客栈里练功,林语猜道,“师父莫不是怕自己一头白发出去吓坏了路人,又丢面子,才对我们放任自流?”
药倾皱皱眉头,“怎能如此揣度师父?”
碧瑕赶紧应声,“对啊,简直大逆不道!”
“你们俩,一唱一和,倒是夫妻相……”,刚说完,话里说的那两人一前一后又开始脸红,林语顿时后悔,连忙改口,“不,不是,是兄妹相才对……”
“啊,你们看那盏灯笼,是小鸭子诶!”,林语开始扯开话题
四处火红的光映照,集市上桂花酒的香气飘散,微醺醉人,药倾按林语说的看过去,却在移开眼时先撞到了碧瑕,碧瑕低着头,察觉到药倾的视线,也看过去,两人四目相对,远处有烟花炸开,明灯起,万象平,这边人潮里个个兴高采烈,林语也被烟火迷了眼,暂时管不了他们,药倾大着胆子,“阿瑕?”
尽管烟花炸裂把药倾本就微弱的声音遮了个七七八八,碧瑕却仍听得一清二楚,他被这亲密的叫唤喊懵了,脑子里千言万语都“噹”地叫停了一会,随后一阵不可言说的喜悦像瀑布流经窄小的峡谷般“轰”涌上心头,此时无声胜有声,一切都不必多说,一股暖流在两人之间流来流去,流来又流去,这一刻心意万分明了
“那边那边,有人在喷火!”,林语终于想起了自己原定的任务,她回过头来只觉四下飘荡着暧昧不明的味道,碧瑕趁着气氛正好,一把牵住药倾的手就拉着向前跑,穿过人山人海,推挤着人群,把腿脚本就不好的林语远远落在了后面,药倾担忧道,“阿瑕,我们把林师妹……不会有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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