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随风散入土(2/4)
林言蹲下去,暮色的雨淋湿了天地四合,门内二人,门外一人的上衣下裳尽皆淋透,把一切听得真切的闻人息毅然冒雨转身离开,林言用手垫着听雨的头,把她背回房间去,他想起闻人息新婚时背着听雨的模样,竟有些不切实际的期盼,似是自嘲,“我怎么像你一样傻?”
三
六月的光景里,有只黄羽的小鸟儿停在窗棂上,低下一点一点啄着木头,也不知其上是不是留了米粒,窗外一丛绿枝搅动,掉下几片叶子,热风从窗子半合的缝中漏出来,辣辣地被烤火一样,林言赶快把窗关上,守在听雨床前,昨儿她强撑身子放走闻人息,淋了雨,又被他气着,连夜发了低烧,林言端来一盆凉水,时时浸了毛巾给她敷头,向伙计要了厚被捂汗,衣不解带地照顾着,而今刚退了热,阳光从窗纱透入,洒了一地白霜,屋内门窗紧闭,又闷又热,林言拿了把香蒲扇,避开恶风的听雨呼呼地扇着,仍不免额上染了层薄薄的汗水,不轻不重的“咚咚”敲门声响起,林言放下手中的扇子,满怀戒备地开了门,见是月季,“你来做甚?”
“林公子要我来请听儿妹妹……”,她还是没有称呼林书为家主,因闻人息抛下府上所有人远走高飞,坏了她们的如意算盘,逼得她们不得不认林书为主,月季心情本就不悦,不满地推开林言,“小少爷已走,我们不会再伤听儿了……”
林言也知晓此事,他掀开听雨的袖子,一条可怕的长长的疤痕纵横,像要将细小的胳膊活生生撕成两半,月季知道这条疤总是尚未愈合就又被划开,反反复复流血结痂,不能说不惹人怜惜,林言照旧按破风交代的抹上青黄色的膏药,揉开,把袖子拉好,“你去和那个新家主说,听儿身体不适,不能……”
“不,我去见他……”,听雨挣扎着起身,翻开被子,林言劝阻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她双脚已经着地,“小师弟是为我好,但家主的事,听儿不能不去……”
月季撇撇嘴,显然对这林书不怎么认可,她搀住听雨出了门,林言看听雨执意如此,又经了昨晚那一遭,两人许久没说话,也就由她去了,外面的日光刺目,晒得人头晕眼花,午后有些漫长,穿堂而过的一两缕风丝抚一弄目,令人动容,窗下春色,抵不过朝来寒雨晚来风的摧残,凋零得一点不剩,仅余几叶铺在地面的残枝,昭示着破灭的光阴,一路无话,到了林书房前,一个约五六岁长相乖巧的孩童打开门,正是林莫,“爹爹有请……”
林书一本正经坐在正对门处,小个子的林莫笨手笨脚拉开旁边一张椅请听雨坐下,月季候在门外,林书问她,“你还认得我吗?”
听雨没有看他,而是颔首,“认得,知道有人夺剑,我就猜是你……”
林书知道事出必有因,“你那时为何伤小沫?”
这几年为了林沫的病症,他没少奔波劳累,听雨当时割林沫那把刀上淬了梨花泪,可见她那会是抱了杀心,估计是想一下将刀刺入,直接把刀留在他身子里,静待毒流遍全身,让他灰飞烟灭,幸亏只是一刀割中林沫她便停手,毒素较少,但这几年也渐渐发作起来,他让林沫练了武功,有了些许内力,也只是杯水车薪,亡羊补牢,无济于事,可这才勉勉强强拖到现在,林沫剩下的阳寿大概也就几年,林书自认在那之前与她无怨无仇,甚至连面都没见过,也从未惹过什么仇家,掀起什么乱子,她到底有什么理由,初次相逢便如此狠心地痛下杀手
听雨丝毫没有被质问的难堪,反而从从容容道,“你觉察到了吧?你手上那把剑,配我这三十四刀,这剑定了我为你这一生唯一的刀主,所以我们之间会有……羁绊……”,她双手揪着衣衫下摆,这是她紧张时惯有的动作,“我从那时——第一回见你,我就明白了,你才是我的剑……”
林书是万分不解,因为所谓的剑和刀这种荒谬至极无聊透顶的事,就要残害一条人命,将其视如草芥,让他的小沫不到十岁就香消玉殒么,“所以呢?”
“所以……”,听雨看向他,笑笑,“刀剑从来不和……”,因为想要的剑不是你,你却平白无故插足我们之间,夺走了她自幼为之努力的一切,荆妈妈虽因刀剑不和的传言防着她,仍然去向翠姑师叔讨了梨花泪给她,就是盼着她能早一步找出林书来,将他除掉,因为……就算小少爷自己不想,可她就和荆妈妈她们一样,在她们心目中的剑,不是闻人书,是闻人息
眼看两人的对谈陷入僵局,月季急忙进来打圆场,挥手示意听雨离去,听雨从椅子上站起,掸掸衣裳,仿佛一切都不过如此,轻轻退下,月季上前道,“林公子,幽冥岛出了事,递信给闻人府,求闻人府主持公道,似乎是死了许多人,死法是……先割四肢,再割头颅,残忍至极,就和……先家主的两位姨娘一样……”
月季转转眼珠子,拉过一张椅子自顾自坐下,还故意让椅子拖地的声音做得很响,好让林书听个清楚,她是完全没把林书放在眼里,林书却一点怒气也没有,“南芝殿说与四年前幽冥岛两位鬼使被杀很是相似,据说其中一位死于假寐与有虚两味毒药之手,不过这阵宗与药山已经几十年不来往了,可我听说……择剑大会当天帮你的那个小姑娘就是药山弟子,你又学了阵宗的东西,难免不让人多想……”
林书在施全身边四年耳濡目染,也懂些个中门道,当即决定不让林语参与进来,撇清他们兄妹的关系,“我与那位小姑娘不过是偶然相识,再说我并不是阵宗弟子,以后也不会再练阵宗功法……”,这也是棣叔生前给他的交代
然而他没料到的是,林语此时就在他房门口,她本意是来向林书商量找寻林言一事的,却不想听到这些话,她当然知道四年前发生了什么,不止知道,还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杀死秦阿蛮与钱玟的人就是碧瑕,那毒药分别从他母亲和师父那里学的,可碧瑕说他已无仇可报,再不会shā • rén,她私心作祟,不想碧瑕以命偿命,决意对林书遮掩此事,不声不响又走了
四
日头从西山一点点落下,天边映出一大片一大片的火烧云,黄昏时刻,霞光在山顶上勾划出一群五光十色的骏马,拖着太阳的马车缓慢向旸谷进发,地面的瓦房砖檐上铺就一层亮丽的彩衣,绛红色与蔚蓝、墨青、澄黄交织相映,在为这惊奇的日落送行似的
“那晚,阿龙带着若松一身重伤进到我这祠堂,我啊,猜都不用猜就知道他们去了哪……”,董婆婆提起盛热水的杯盏,往装了茶叶的茶壶里环浇一圈,水满,“息儿成年在即,当年他却没能把素衣和初卿找回,他手心那道贯穿伤,一看就是素衣用竹箸之类的东西插的,素衣现在连根针都难寻,想必这些年过得极苦”,她倒出第一盏来,上头漂了一片茶叶,董婆婆看也不看就泼到一边的富贵竹中,思反倒看笑了,“多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我看苦的不是素衣那娃娃,是你这盆竹子吧,你这往盆栽里灌热茶水的毛病照样没改,从前不知烫死了多少花啊草啊……”
“师兄说笑了……”,董婆婆倒出第二盏茶,面色不改,哪有一点和思打闹怀缅的意愿,“若松虽帮他找到了素衣所在,却在关键时刻没有助他,而是袖手旁观,还放走了去而复返的初卿,阿龙好像一个人拼过了素衣和另一个素衣的帮手,听他们语气,素衣似乎是不要命地想拉上他同归于尽,可是失败了,我在里屋听见阿龙和若松说,'哼,你想我死可不是明智之举,破风无论如何都得是息儿的刀,你也一生都会是我的奴仆',我知他的心思,他不告诉荆儿,也不动用府中人力,单带若松去,是怕荆儿顾念和素衣的姐妹情谊,坏他大事,可天知道,荆儿本身便是一定站他这边的……”
“后来冬梅的出现,我完全是始料未及”,董婆婆轻抿了一口清澈透亮的茶水,思一直盯着她,“我猜你一定会说茶凉了……”,她以前的坏毛病多了去了,有些还带坏了几个孩子,其中之一就是——只要她端着茶,只要她有所感慨,甭管茶原本是怎样,她常常下意识就会说茶是凉的,董婆婆那张紧绷着的脸终于慢慢地笑了,“这回是热茶……”,她适时补充,“都快烫肿我的嘴了……”
思也笑开来,“你还是以前的模样……”
董婆婆稍稍敛了一下情绪,“冬梅大约是藏在祠堂外院里,听到他们说的话,想通了刀和剑的秘密,才会恨到下了杀手,我不告诉大家,是怕息儿受不住这等打击,娘亲杀了爹爹而后自杀,说出来谁能接受?只是不想委屈了若松,往日阿龙是心疼荆儿,不想她受苦,逼着若松当他的刀,如今……报应来了,我既无法阻挡,亦不想阻挡,这是他的命,逃不开也躲不掉的……”
“这倒不像你,吃了二十几年斋,青灯古佛,便看破虚妄,六根清净,听天由命了?”,思端起茶盏,吹了口气,待茶渐凉,“阿龙可是你亲生儿子……”
“素衣也是老四托给我的孤女……”,她说到这时,思端着茶盏的手明显一顿,“老四死前,嘱我照看她这唯一的骨肉,我却让素衣遭此磨难,凄凉一生,我……若是在黄泉路上,怕是无颜见她……”
思早该想到的,她总是疼素衣,几乎甚于她真正的孩子,他们五个人都在时,悲是五人中最会审时度势,见风转舵的人,他以为他的四妹是绝不会动情的,“素衣的父亲是谁?”
“暗门一个不成器的小弟子,这事……不提也罢……”
“旧事重温,恍若昨日,依你,我们这把老骨头还有多少时日可活?”,飘浮的水雾萦绕里,思的话没有得到回答,古来佳篇不知多少的“暗香浮动月黄昏”,只是香暗成灰烬,月上柳梢头,艳阳时节又蹉跎,迟暮光阴复若何,他看对面满头银丝的人,静得如同一朵枯萎的花,落尽了花瓣,低垂着花盘,跪坐在案几边上,他记起小时候,他们五人去溪边踏水,少年白衣,春风相妒,不知世间思绪乱成麻,路有千里迢迢,伤心痛楚不过,悲喜更迭交加,愁肠凄婉缠绵,他们泼水嬉戏,挽起袖子裤脚,一起躲过师父的责骂,相互包庇袒护,瞒天过海,所有人都只是童稚天真,有过那样的日子,他闭上眼,此生无憾……
“师父师叔仙去,第三洞需另找一位守洞人,这是师父一生的心血,我不放心交给别人,打算自己去……”,花木瓜心意已决,“齐岸,我不在时勿荒废一习武,少些去坑蒙拐骗,毕竟不是正道,难成大气候……”
齐岸纠结,“可……原不是定了让念红师叔守洞的吗?”
花木瓜不语,他早发觉掌门已经开始怀疑苏别了,故而前日他将此事告知苏离,现今苏别约是已诈死逃离暗门,去别的地方藏身了,“你念红师叔身子骨本就不好,昨日已经物化……”
“真的?”,前一阵念红师叔还生龙活虎的和自己说话,难道世事无常,生死有命不只是一句空话,而是悲惨的事实吗?想到这,齐岸觉得自己这条小命在老天爷的手里着实难保,他的棺材本都没攒够呢……
“看你都在想些什么?”,花木瓜一片叶子弹到他额上,叶子飘飘然落地,齐岸捂着头上的残留的印痕,言不由衷,“那齐岸只能贺喜师父了……”
“喜从何来?”
齐岸嘴皮子功夫了得,深谙如何讨人欢心,三两句就自圆其说,“自然是喜,守洞可以清心自在,便于修习武功,而且饭食不用发愁,有弟子送来,偶尔想透透气,掌门也不拦着,再说三长老那事过后,没人想不开去偷匣子的,这简直就是一次长长久久的闭关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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