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记十(2/2)
嘈杂的哭喊如同铺天盖地的浪潮涌来,裹携着她的情绪,试图将她卷进了这场巨大的漩涡中。
明日朝艰涩地移开了视线。
许是想要的目的已经达到,她听到妖鬼的声音都染上了幸灾乐祸的嘲笑:‘就由你自己来选吧。’
‘要么选择人多的一方,带走所有的人类,活着离开这里,要么选择一位自顾不暇的神明,所有人都得留在这里,等待死亡,连自己的性命都会失去。’
‘你谁也无法拯救。’
她的目光放远,穿过错落的人隙,落在了不远处的须佐之男身上。
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他动了动指尖。
紧接着,他轻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就传来了:“带他们走吧……”
她的呼吸一滞,听到少年说:“拜托你了……”
“我没有关系的……”
“如果能够拯救大家的话,只有我自己也没有关系的……”
她不知道他是用怎样的表情说出这几句话的,少年的半边脸泡在幽暗深邃的血水中,斑驳得看不真切,像一幅被岁月摧残的画卷。
仿佛为了安慰她似的,他好像还极轻极轻地笑了:“不用觉得愧疚……我是来自高天原的神……我不会死的……”
“所以,请往回走吧。”
“带着大家一起活下去……”
“这也是我的愿望……”
“求求你了……”
那一刻,明日朝倏然失去了所有的声音。
握刀的手动了动,掌心中的耳坠硌痛了她的拇指,她翕合嘴角,感觉内心深处燃起了熊熊的业火,炙烤着她的灵魂。
但是,最终,她只能这样应道:“……好。”
对此,他像是安心下来了一样,任由自己的声音沉浸进了更深的梦魇中:“谢谢你……”
很快,周围就恢复了寂静。
当她的光芒慢慢从海渊的深处褪去时,在那扇大门即将闭合的缝隙,明日朝还是忍不住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回了头。
她看见幢幢的鬼影向里边奄奄一息的少年包围,黑暗再次将他尽数笼罩,而他像受伤的雏鸟一般,蜷缩成一团,不安重新占据了他的脸,细长的眉蹙起,他像冷着了一样颤颤巍巍地缩成一团,指关节都泛着青白。
恍惚间,他似乎微微睁开了眼皮。
与她所想的不同,那并非是两颗血淋淋的眼洞,相反,那是一双比阳光更耀眼的眼睛。
璀璨的鎏金化作流光在他的眼底流转,一种摄人心魄的辉煌直直地望进了明日朝眼里,那竟成了海渊的黑暗中唯一的亮色。
她一时间愣在了原地,眼睁睁看着他被瘴气笼上了一层将死的艳色,像即将被献上祭坛的祭品,但是,一种圣洁的白却静悄悄地爬上了他的眉梢。
随即,他半失焦的瞳孔像被暖阳烫到一样,痛苦地眯了眯。
须佐之男恍惚而空白地看着前方最后的一丝光亮消失。
他轻轻地垂下了眼睫:“明日朝……”
下一秒,少年的身影就被碾压在海渊深处重重的大门罅隙间,再也看不见……
……
“人类自古以来都害怕黑夜。”
有人在说。
梦中,那样的声音柔软又轻盈,像花朵绽放时细碎的摇曳:“寒冷,黑暗,还有踏着月色而来的野兽……”
“……你也是吗?”
他慢半拍地问。
闻言,对方歪了歪头,稠密垂落的长发是子夜的色泽,在暖色的烛火中一直蔓延至他的指尖。
他说:“你害怕的东西好像很多,雷声,野兽,虫子,还有黑夜。”
“是啊,很多很多。”属于女孩的笑声盈盈的,在过去静谧的时光中蹁跹:“那你呢?”
“素,你没有害怕的东西吗?”
梦中,清冷的月色连绵。
远山的轮廓在屋外起伏。
院子里,鸡鸣狗吠的感觉令人安心,他躺在稻草编织的软席上,嗅到了太阳暖烘烘的气味。
他看见吹堂而过的晚风吹响檐下的风铃,有漆黑纷乱的长发在他的眼中恣意地撩拨着夜色。
恍惚间,睡意就被某种淡淡的花香驱散。
“有。”他说。
“我害怕独自一个人。”
“很害怕,很害怕……”
仿佛理所当然的一样,紧接着回应他的就是一个渴求的怀抱。
他颤了颤眼睫,将自己陷入柔软的梦乡中,反身将其抱进怀里,捧着对方昳丽的脸庞,倚着她跳动的心脏,说:“但是,明日朝你在的话我就不怕。”
“遇见你后,我就不再是一个人。”
“所以,请你千万不要离开我……”
“不要抛弃我……”
……
“须佐之男……”
“须佐之男……”
明日朝这样唤臂弯里的少年时,远方的落日正嵌在粼粼的海平线上。
细白柔腻的沙被漫来的海水卷走,远方的流云掠过高高的天际。
咸湿的海风带着余温扬起少年污秽的金发,怀中的神明满身的伤痕和血色,被火红的晚霞镀上一层单薄的光影。
“须佐之男……”
明日朝不断地唤道。
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终于,他在某一刻恢复了昏沉的意识,从冗长黑暗中醒来,青涩的面孔上只有空茫茫的神色。
泛着金色波光的水掺着白天的澈蓝。
一波又一波温柔的潮水,带着海浪的余韵和消弥的白花,像春日里山间的石子落入水潭,在心中荡起温柔的回响。
他先是茫然,然后恍惚,慢慢的,似乎终于察觉到周围的环境与海渊的冷寂不同,那双紧闭的双眼才颤了颤。
“这里是……?”
明日朝握住了他的手,温热与冷凉的掌心相触,她试图用这样的方式带给他安心感。
“已经是海渊的外面了。”
她轻声说。
夏日温暖的夕阳中,他原本足以令人类致死的、那道开膛破肚的伤口已经愈合,他摸了摸自己完好的腹部,像是感觉不真实一样,苍白而茫然的脸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纱,像黎明时分海面迷蒙的雾。
“……是你救了我吗?”他问。
“……你就这样认为吧。”她说。
“这里是哪里?”他问:“我的眼睛,又被妖魔挖掉了吗?”
对后者保持沉默,她回答了前面的问题。
“出云。”明日朝说:“这里是出云。”
闻言,须佐之男并没有作出太大的反应,仿佛还没从海渊浑沌的噩梦中醒来。
他只是好像受她感染一般,稍稍放松下来,也没有再对自己的眼睛追根究底,而是将无法目视的眼睛轻轻放远,循着海风吹拂的方向望向了海平面的尽头。
没有问她为什么自己能从海渊出来,他反倒问她:“……大家得救了吗?”
“……得救了。”明日朝说:“他们都回到城中去了。”
“……那就好。”他依旧没什么情绪,不久前的迷茫尽数褪去,占据他脸庞的神情是不属于任何人类范畴的无悲无喜。
“谢谢你救了我。”他突然轻声这样说:“但是,我得赶紧回去才行……”
“回去哪里?”
明日朝问。
他平静地说:“回高天原。”
言毕,他从她的怀中颤颤巍巍地支撑起那副纤细又虚弱的身躯,一步一步地漫进了雪白的浪花中。
再次醒来的须佐之男就像座安静的死火山,将之前的惶恐和不安都冰封在了海渊的深处。
他说:“我要去请求天照大人,让祂派神军下来清剿海渊,不然会有更多的人类受难。”
但是,明日朝拉住了他的手。
他在漫天的夕阳中困惑地回过头来,听见她轻轻问:“那你还会再回来吗?”
她说:“我有预感,若是此去一别,可能我一生都无法再见到你了,须佐之男。”
她的声音并不伤感,也不惆怅,相反,是一种不带任何重量的柔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会想要义无反顾地救下你。”
“你要离开我吗?”
雪白的海鸥发出啼叫。
夏日的晚风吹扬少年黏腻的衣角。
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说,但他还是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温声道:“对不起……”
他的声音明明那么温和,下一秒吐出的话却也冷酷直白得可怕:“为了大家,我得离开你。”
就此,带着镣铐的手轻轻拂开了她的指尖,少年不带多余的眷恋,那些金色的发丝在夕阳中缭乱,亲吻着他线条柔软的脸庞。
她眼睫颤动,听到自己的呼吸突兀地变得急促起来。
耳边,有温柔得足以蛊惑人心的声音在笑。
「须佐之男就是固执的殉道者。」
「你不惜折返与海渊的妖魔们赌上性命也无法留下他。」
「是你输了,明日朝……」
但是,她没有理会那样的声音。
在璀璨的夕阳中,她感觉到自己的眼眶温热,终于忍不住对眼帘中的那个安静的少年说:“我是明日朝呀……”
——「若是我们都能出去的话,我就告诉你。」
遵守约定,她火急火燎的脚步往前迈动了几步,又压抑地停在了大海的边缘。
她听到自己难过的声音在说:“我是明日朝呀!我就是明日朝呀……”
“你难道要再次离开我吗?”
“素……”
来自过去的名字被她轻轻地吐出。
“……不是你说,找了我两百多年了吗?”
就此,犹如浮冰破碎,某种惊惶在他空白的面上龟裂。
可是,那并不是为之欣喜的动容。
他先是呆滞,然后是莫名其妙的愤怒。
在她过去的记忆里,十二岁那年春天遇到的少年几乎从没生气过。
他永远温柔、安静,像包容万物的清风。
但是,眼帘中,他那双垂在身侧的手骨节修长,被握成了拳,轻轻地颤动着。
金红的夕阳穿透少年浅薄的发尾,拂过了他精致又细腻的眉眼。
那副放在人类中顶多十几岁出头的少年容貌,难得符合外表地表现出了近乎孩子般的难过和委屈,最后全部化为深深的无力和愧意。
像是要哭泣一般,那位名为须佐之男的少年神明说:“对不起,明日朝……”
言毕,他转身,头也不回,只身向大海尽头的落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