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记十(1/2)
人类自古以来都害怕黑夜。
当白天明亮的太阳落下,幽邃的暮色卷着流云覆盖天际,寒冷和黑暗也会随之侵袭大地。
悄悄爬上云端的月亮从来没有温度,顺着清冷的光指引而来的向来是黑暗中蜇伏的野兽。
人类对黑暗的恐惧,最先缘于一双不擅夜视的眼睛。
妖鬼盘踞的海渊没有光。
通往深海尽头的道路黑得宛若夜晚降临。
黏腻的污潮被迈动的步伐拨开,呼吸间都是漫开的雾气,越往深处走,周围的气温就越低,连类似鸟啼的怪叫都好像覆着一层冷硬的霜。
明日朝独自在这样的黑暗中前行。
原本柔软轻盈的绯袴因浸了污血而沉重地垂坠,雪白的上衣也溅满斑驳的秽迹,她用须佐之男所给的那截织物将稠长的发丝束于脑后,握紧了自己手中已经开鞘的退魔刀。
往日被依赖的视力无法在黑暗中发挥太大的作用后,听觉就变得犹为敏感,随着不断的前进,脚下的残肢断骸愈来愈多,从尽头传来的嘶吼和悲鸣也越来越清晰。
那些原先在眼帘中乱晃的影子早已失去了轮廓,幢幢的鬼魅像被黑暗吞噬了一般,扭曲着融进了周围这片涌动的暗潮中。
滴答滴答。
水依旧在滴落的声音。
腥臭的气息迎面而来,毛骨悚然的窃笑从四面八方包裹着她,明日朝能感觉到黑暗中一双又一双虎视眈眈的眼睛正在盯着她,随时准备扑上去将她碎尸万段。
某一刻,有温热的血水从头顶上砸下来,掠过了她的鼻尖。
她抬头往上看,极近的距离下,一袭倒吊的黑发滴着血,挂在钟石上的人头目眦尽裂,脸上还残留着死前的恐惧和狰狞。
与此同时,她听到了来自亡灵的声音。
‘好恨啊……’
‘好痛苦……好痛苦……’
‘好疼啊母亲……’
无数的残魂从黑暗的尽头涌来,属于人类的亡灵徘徊在深不见光的海底。
此起彼伏的哭声交织在一起。
‘为什么我要遭此厄运……’
‘为什么我们必须被如此对待……’
‘好痛苦……’
‘好恨啊……’
‘不可原谅……’
‘我要杀了它们……’
‘不可原谅……’
‘我要杀了它们——!’
伴随着这样凄厉的哀鸣,周围浑浊的血水裹携着流动的瘴气,在她面前构造出一具巨大而丑陋的身躯,怨灵所化的怪物爆发出庞大森冷的气息,愤恨地向她这个活人发起了攻击。
耳边是撕心裂肺的尖叫,其中的恨意像一把锋利的弯刀,划破了海渊的死寂,随之而来的,还有周围伺机而动的妖魔鬼魅。
同一时间,一双双自底下的血渊中伸出来的手攀上了她正欲躲避的身体。
与抓住须佐之男的不同,那些手苍白,枯瘦,没有温度,冷得吓人。
当尖锐的指尖带着来自深渊的气息撕扯开她的衣物和底下的肌肤时,那些黑暗中扭曲得如猛兽利爪的指节咯咯作响,好似饱含了主人的满腔恨意,疯狂而残忍地抓挠她的长发和身体。
对此,明日朝放弃逃开,而是闭目凝神一瞬,再一睁眼时,盛大而纯净的灵力以金光的形式从她身上浮现,只一瞬,就如同花朵绽开一般,以她为中心铺天盖地地向四周迸发开来。
就此,刺目的光芒与浑浊的黑暗疯狂地碰撞,像龙卷风般拉扯着所有接二连三扑上来的妖鬼坠往毁灭的边缘,无数狰狞的鬼影嘶鸣着湮灭在了她毫无阴霾的光辉中。
那只由怨灵化成的怪物发出更加悲异的惨叫。
天照大神赐予的恩惠由她散布,作为伊势斋宫的力量供她驱使,太阳的光芒无孔不入,在深不见底的海渊熠熠生辉。
那些构筑血肉的瘴气被她所迸发的灵力霸道强横地净化,只一瞬,巨大而森诡的血鬼之躯就像洪水决堤一般,在光辉的边缘土崩瓦解。
须臾间,那些破碎而滚落的血水映着她的光芒,竟像闪闪发光的星星,折射出了亡灵们生前的记忆。
金黄的麦田,转动的水车,山坡上慢悠悠吃草的牛群。
放羊的孩子吹奏叶笛,踩着夕阳回家,少年少女们在夏夜荧火漫天的草丛里羞赧地欢笑,垂髫的老人倚着木廊昏昏欲睡,家中年轻的夫妇张罗炊烟等待玩耍归来的孩子……
她看到了人们记忆中雨后树林的小径。
黎明的樟子树在幽蓝的天际中摇曳,夕阳下涌动的芦苇荡像金色的麦海,春日的阳光中,有明快的少女在遍野的花海中转着圈。
陌生而清晰的笑声从过去的灵魂碎片中传来,细碎的呢喃像来自美梦中的呓语。
这些温馨而平和的点点滴滴就像春日中掀起的水花,很快就被攻入城中的妖鬼打破。
海面上,浓黑的云团掠过风雨欲来的树梢,乱飞的海鸥群发出了凄厉的怪叫,满目的日光最终被无尽的黑暗取代。
来自异族的妖鬼生性残忍而暴虐,天生以折磨人类为乐,于是,永无止境的痛苦开始了。
骨头被折断,四肢被砍掉,眼睛也被活生生挖出,亲人朋友身上的血淋淋的肉块被逼食着吞下,妖鬼啖饮鲜血,还用饱含诱惑的条件驱使人类自相残杀。
无数的尸骸在那片尽头的血污中堆砌,肉|体凋亡的魂魄被执念与怨恨束缚,化作了心有不甘的鬼魂,终日徘徊于死亡之地不得超度。
见此,明日朝只能说:“对不起,我无法救下你们。”
几乎是语音刚落的时候,她就用手中用退魔刀飞快矮下身去,杀了一只试图从脚边的血水中窜出来偷袭她的妖怪。
刹时,狞笑变成凄厉的惨叫。
蕴含阴阳之术的退魔刀劈开了一颗硕大的眼珠,飞溅的血染红了锋利的刃身,溅上她的脸,很快又消弥在了刺目的暖光中。
明日朝的表情没有变化:“请你们安息。”
作罢,她收回刀,站起身来,凛冽的目光绕着黑暗逡巡一圈,那些蜇伏的视线开始像潮水一般,不甘而谨慎地退去了。
她知道,还不到放松警惕的时候,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她继续往前走,身上的灵力变得微弱了些,周围突然就安静起来,黑暗再次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像是随时准备掐灭她所散发出的光芒般,耐心地等待着她像蜡烛一样在黑暗中燃尽自己的生命。
没有昼夜的交替,海渊的时间开始变得模糊起来,明日朝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往哪个方向前行,她只是依靠手中来自须佐之男的耳坠,跟随指引不断地往前走。
当再一次击杀了一波扑上来的妖怪后,她握刀的手心已经痛得发麻。
但是,紧绷的神经一刻也没有放松,手中的刀一瞬也没有收起,她的眼睛干涩得疼痛,因战斗而变得灼热的呼吸转瞬就被寒冷的黑暗冻结。
这些都没有让她的脚步停下。
渐渐的,黑暗中开始有不一样的声音传来。
‘你的灵力很强大,既能抵挡瘴气,也能驱散妖鬼,但是,你的肉|体却很脆弱。’
‘这里没有水,也没有食物,甚至没有御寒的衣物和住所,只要你身为人类,那么寒冷和饥饿就足以打败你,只要你在这里多呆一刻,多留一天,你的身体就会控制不住地走向衰亡。’
那样的低语不再是嘲笑,而是略带同情与怜惜。
但她知道,它们只是想试图击垮她高度集中的精神。
狡猾的妖鬼躲在黑暗中,模仿人类的语言,朝她发出了温柔的诱惑,尝试动摇她前进的意志。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其实可以放你离开,只要你不再继续往前走。’
但是,回答它们的是明日朝因寒冷而发颤的声音:“你们若是能把抓来的、还活着的人类和不久前从我身边抓走的孩子还给我的话,我就愿意离开。”
她的话让短暂的寂静降临了。
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在蠕动,隐秘的窃窃私语与其交织在一起,发出了一种枯燥又密密麻麻的声音,让人联想到了蛇或铁链这一类缠黏又危险的事物,头皮发麻。
很快,一扇磅厚的大门出现在眼前。
无数的叫喊从门的后边传来,围绕在那里的鬼怪多得数不清。
须佐之男的耳坠突然散发出荧亮的光芒,她知道,只要推开这扇门,她就能到达须佐之男所在的地方。
但是,不久前的声音又响起了。
‘原来你是为了他们来的。’
‘可以,我可以答应你的要求,放那些还活着的人类回去,但是,也只是他们而已,你说的那个少年,我们不会还给你的。’
“为什么?”
明日朝问。
‘因为他是来自高天原的神明。’
那样的声音说。
‘虽说是误打误撞把他当成人类抓来了,但是,我们必然不可能让他再出去了,若是他回到了天上,派神军来清剿海渊,我们怕是都会死。’
“……”
之前有关须佐之男的猜想被印证,明日朝的心情一时间说不清是好是坏。
她仰头望向眼帘中的黑暗,说:“原来你们也会怕死,既然如此,那你们虐shā • rén类、屠戮京城时,难道就没想过后果吗?事到如今才来和我说害怕,未免有些天真。”
‘人和妖本就是异族,人害怕妖、排斥异类是本能,我们也是如此,你们吃鱼捕狼时难道会思考后果吗?猫尚且会玩弄爪子的老鼠,我们遵从本xìng • nüèshā • rén类,也不过是顺应因果报应罢了。’
明日朝的动作迟顿了一下。
她没有再多说,而是抬手,在妖鬼阴冷的注视中推开了那扇大门,里面的光景向她敞开。
扑面而来的风森冷而腥臭,映入眼帘的是两个正在互相厮杀的人类。
青筋暴起的手臂死死地掐住一方的喉咙,滚在血水中的两具身体张牙舞爪地撕扯起对方的面目来,凄厉的叫声在咫尺之际响起,被抓破的眼球飘浮在污潮之中,飙溅而出的血像鸟居上朱红的漆一样喷上了胜利者的脸。
但是胜利并未给人带来喜悦,相反,浮现在那人脸上的神情麻木不堪,他跌坐在污水中,听到周围传来妖鬼的笑声,有三三两两虎面青獠的妖怪循着死亡的气息爬过去,开始啖饮死者的血肉。
在这片不见光日的海渊尽头,饥饿与死亡就像一头没有形状的怪物,大口大口吞噬着人类的理智与人性,让道德与秩序荡然无存。
妖鬼们逼迫父母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吃下亲生骨肉的血肉,在生的本能面前,哭求与哀嚎变得无关紧要,没有秩序的混乱就像沸腾的水,以人类苦痛为乐的妖魔用食物诱惑他们互相厮杀,强迫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被折磨至死。
无止尽的痛苦带来疯狂与麻木,露出皮肉的白骨浸泡在血水中被蛆虫爬满,累累的尸体成堆,食腐性的蚊虫嗡嗡作响,饿得颧骨凹陷的男人低伏于地吸食着腐肉,靠墙而坐的女子面黄肌瘦,正抱着襁褓里已经死去的孩子呢喃。
那副地狱般的景象刺痛了明日朝的眼睛。
嘎吱嘎吱。
黑暗中传来这样的声音。
那是妖怪正在啃食人类的骨头。
她朝里边走进去,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极快,疲累的喘息也开始紊乱。
一路走来,握着刀杀了好多只妖鬼的手已经痛到没有感觉了,呼吸在寒冷的深渊中变得急促而轻微,思维和意识也因为身体的疲倦与寒冷变得恍惚,但是,她身上散发出的光芒却愈来愈烈,渐渐的,甚至强盛到足以笼罩眼帘尽头的血海。
被她的灵力所踱及的人类,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其血淋淋的伤势都在肉眼可见地好转,而那只正在吮吸指节的妖怪回过头来,其腥红的眼睛在某一刻与明日朝对上视线,下一秒就尖叫着消灭在了灼热的光芒中。
明日朝在那片血海中找到了须佐之男的身影。
那幅瘦瘦小小的身体浸泡在污秽的血水中,像一只从天上摔死的鸟。
她看见少年的眼睛紧闭,其发丝覆盖整张苍白的脸,额上的金纹黯淡无光。
非旦如此,她不久前好不容易才治好的腿骨又被折断,他单薄的身体还被尖锐的鬼爪残忍地开膛破肚,腥红一片,就像一片在血色中浮沉的枯叶,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生气。
见此,她瞳孔颤动,突然就觉得一股无名火升起,熊熊地灼烧自己的身躯。
她正想走过去,但是,那道声音又接着响起了。
‘你可以带走这些人类,但是他不行。’
‘这里是海底的深处,走出这里就是几千米的海水,人类没有我们打开海道是无法回到地面的,你的身体无法长期在这里滞留,带走他们已经是你目前为止所能做到的事了,否则,你和他们都得死在这里。’
‘但是,我们可以允许你带走这些人类。’
‘我们会为你们打开通往地面的海道,你们都可以活下去。’
有时候,黑暗中透出的一点光比黑暗本身还来得可怕。
几乎是在妖鬼的话音刚落,那些原本没有生气的人类突然都像上了发条一样,缓缓动了起来。
已经被治好的身体不再流血,但是麻木的精神却还没有清醒,他们只是抬起眼,被某个字眼所驱使,遵循着生的本能,争先恐后地追寻着她所发出的光亮而来。
“好温暖……”
“好温暖!”
无数攒动的人头从血海的四面八方爬来,像热锅上的蚂蚁,黑压压包围着她。
他们低伏的身影阻挡了明日朝前行的脚步,无数双属于人类的手自下而上,颤抖地攀附上她的身躯,哀求的眼泪簌簌地砸下,悲戚的哭声与请求是多么令人动容:“救救我!救救我!”
“求求你带我们离开吧!”
“求求你!”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吧!”
那样的声音是如此尖锐刺耳,又是多么喑哑凄厉,宛若垂死的鸟在引颈嘶鸣:“求求你!!救救我们!求求你!!”
他们的脸在属于黑暗中晃动,像虚幻的影子,被彼此挤得看不真切,细看竟有些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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