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记八(1/2)
伊势的樱花开了。
当她从过去的梦中醒来时,已经进入了三重的地界。
是春,翠绿的叶洋洋洒洒遍布山野。
行进的牛车压着长得老高的草根,留下淡淡的痕迹。
远方的山际连绵成画,巍峨庞大的伊势斋宫依山而建,朱红的鸟居立在山峦脚下,她到达那里的时候,山樱烂漫,灰白的石阶蔓延至眼帘尽头,脚下杂草铺就的长野平原被清晨特有的薄雾笼罩。
一路穿过鸟居前的宇治桥,随手执神乐铃的神官拾阶而上,在前开路的铃铛声富有节奏,破开了山间弥漫的尘埃,她在清风中抬眼望向道路尽头的鸟居,看见上边的注连绳在风中轻轻地飘荡。
都说鸟居是神域的入口,用于区分神和人类所在的世界,她知道,自己即将跨过那道通往彼世的门,今后可能一生都得栖身于此,为她所侍奉的天照大神献出一切。
这一年,她十五岁。
作为新任的斋宫入主神宫,前前后后的祭祀忙了大概半月,等到她终于闲下来的时候,院外满山的樱花已有了凋零之意。
她在一个夜里梦见了一条蛇褪的皮。
莹亮但透明的白色,隐约可见上边的鳞纹,又薄又轻盈,像是能被阳光穿过似的,摊在她的手心上时能与细细的掌纹映在一起,就好像能以此窥透曾经在那副蛇皮之下流动的红色血管一样。
梦中,她身穿层层叠叠的小忌衣,披着漆黑的长发,安静地站在院中的一棵樱花树下,垂眸细细地看着掌心上的蛇皮。
碧青的暮霭迷蒙地照耀着幽邃的山岭,神宫传来的焚香绕着白色的沙石,在她所伫立的地方,绯红的垂樱缭乱地绽放,在枝条上渗出浓丽的艳色。
「喜欢吗?」
她听到有声音在问她。
从头顶传来的,轻轻的,带着些许薄凉的笑意,与窸窸窣窣摇曳的樱枝交融在一起,让人听不真切。
「明日朝……」
她在游离的日光中仰面,抬眼,试图找到声音的主人,但是,印入眼帘的只有满目的樱色。
春日的罅隙里,簇簇扰扰的花絮被风模糊成了缭绕的云烟,如飘雪般簌簌残落的樱花,像一场盛大的花雨,将她淋了个满头。
但是,温热的阳光晃荡,就像春日湖面上搅碎了的浮光摇曳开来,转瞬间,有宽大又雪白的振袖垂下,一只状似人骨却被漆黑蛇鳞覆盖的手从拥簇的樱花中伸了下来,虚虚地抚上了她安静的脸。
「真是无趣的反应……」
「不愧是天照的斋宫……」
梦中的光景太过缥缈,垂落的花迷乱她的眼,她看不清对方的脸,最终只是轻轻拂开了那只手,转身离去,任由梦中的残樱朦胧了所有。
醒来后,辅佐她的神官说,梦到蛇褪的皮是有一定的象征的,可能是吉兆,也可能是灾祸,近日行事需谨慎,切莫让京中的人抓到把柄。
明日朝知道他在担心的是离京时的预言。
——侍奉天照大神的伊势斋宫会爱上万恶不赦的罪神。
作为辅佐她的神官,他会担心那个没有根据的预言成真,并非是没有道理的。
三年前,她在前往嵯峨野的野宫清修途中遇难,据后来京都的人所说,她连着护送的车队一起消失了整整一个春天,很多人都认为她死了。
按照常理,定是要卜定新的斋宫的。
但是,京都中却传出预言,说她并没有殒命,而是遇上了「神隐」,被神明邀请去了世人所不能及的桃源乡游玩,春天过后就会回来。
本来大家是将信将疑的,但是,当他们遵照预言,在相应的时间前往对方所说的位置时,真的在预言的山野中找到了她。
见她平安无事,既没有缺胳膊少腿的,甚至衣着都十分干净整洁,那群人当时惊异的表情明日朝至今还能记得。
几十个人的车队失踪了,整整几个月都寻不到踪迹,最终却只有其中最柔弱又最重要的那个人回来,这件事在当年还掀了一阵fēng • bō。
有些人说她是幸运儿,有些人又说她夺走了其他人的气运才得以苟活,各种声音都有,朝廷上,希望她继续就任斋宫的人和想趁机推选新斋宫的政敌吵得不可开交。
为了堵上那些人的嘴,上边的大人物便伙同阴阳寮的人就着先前传出的预言,为她量身打照编排了一些事迹,说她是连接神与人间的斋宫,被神隐是很正常的事。
而她也如他们希望的,乖巧地应了下来,面不改色地说谎,说她确实遇上了神明。
一时间,神秘与神圣的光环笼罩了她。
有心人开始旁敲侧击,想要印证或戳破她的谎言。
他们让她详细说说那所谓的桃源乡是怎么样的,她又在那里度过了怎样一段快活的时间。
明日朝添油加醋,把在村子里的那段日子描述得天花乱坠,神神叨叨地说那是此间没有的净土,还说车队里的大家都沉迷桃源乡,不会再回来了。
“那你为什么能回来?”
众人如此怀疑:“那样的好地方,你为什么愿意回来?”
明日朝笑道:“那里的神明大人一开始也不愿意放我走的,但我告诉祂,说自己是天照大神的斋宫,我在人间还有未尽的职责需要完成,我请求祂放我回来继续侍奉天照大神,祂感念我的诚心,所以就让我继续回来完成斋宫的职责。”
此话一出,纵使还有所怀疑,那些人也只能不甘心地闭上嘴巴。
天照大神至高无上,历代天皇作为祂留在人间的后人,祂对民众的权威和影响力可以说直接与皇家的统治挂钩,所以在相关的祭祀迷信上是绝对而不容置喙的,她斋宫的身份因此坐得更实,无人敢再提要重新卜定斋宫的事宜。
当然,明日朝也压根不怕自己的谎言会被拆穿。
因为能证明她不是被神隐的村子和人,事后都没有被找到。
她自己没找到,曾有人怀疑她所说的去找也没找到。
葱葱绿绿的山野,只有她一个人的足迹。
那个春天里遇到的少年,以及在村子里度过的宁静而温暖的时光,仿佛就是一场盛大的幻觉。
有时候,她自己也怀疑是一场梦。
也许当年,她遇上了山贼后吓晕了,做了个梦。
梦中,她瞎了,遇上了一个看不见脸和样子的少年,并且和他在偏僻的村落里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间。
然后,梦醒了。
她也回来了。
这样也许就能解释自己为什么失而复明的奇迹。
因为她是在做梦,所以才会以眼瞎的形式看不到梦中人的脸……
也许她是在做梦,所以当时才会以晕倒的形式没能听清那个少年所说的名字……
正因为是在做梦,所以他才会像破开黑暗的光亮一般,突然出现,拯救了她,又随着滚滚的惊雷,突然消失,将她留在了山间……
在后来整整三年的苦修中,明日朝将那个春天里的回忆深深地埋藏在了心底的角落里。
因为斋宫的修行很清苦,容不得太多凡尘杂念,她好不容易才咬牙熬了过来,但是,如神官所担忧的,三年前的预言造就了她,三年后的预言也可能毁了她。
所以,神官时刻告诫她,作为侍奉天照大神的斋宫,她千万不能忘记自己在袚禊仪式上许下的誓言。
千万不能。
待到暮春时节,神宫的参道上已经坠满残落的飘樱。
林间的竹笋褪去稚嫩而泛着青绿的白,雄浑的远山绵延千里,素墨的光影飘浮在起伏的群峦之间。
座落伊势神宫的神社有上百座,据神官所报,在几年前,她前来赴任前,伊势神宫内的一座偏社在一个雨夜里被天雷劈坏了。
明日朝在清晨之际随神官上了山,抽空去看那座年久失修的神社。
几十年前建起的造物已经倒塌,破碎的瓦檐隐在葱郁的绿意之间。
在那片久未有人踏足的土地上,劣迹斑斑的神翕失去了光彩,腐朽的柱梁和生了锈的摇铃堆叠在黄土之下,长满青苔与杂草的神道上只堪堪立着两根以十字交叉的鸟居,那些本该组成神社的部分如今说成是残垣断壁也不为过。
这自然是要修缮的。
修缮的神木需得取山内百年之龄的苍天古木,工匠也必须得是最好的,还需要大量的金钱。
但是,差去京都的信件久久不回,上边没有拨款,也没有派工匠过来,从上一任斋宫就有的修缮计划,直到她上任都未曾提上日程。
如此一来,又得搁置。
神官头疼叹息,说她才刚来就摊上了这样的烂摊子。
明日朝倒是没有太在意,而是在一个天气好些的日子里,选择了下山一趟。
伊势除了有连绵的群山外,其实还有一望无际的大海。
位于海边的渔村以渔而生,也盛产珍珠。
冬季的时候,海鱼难捕,但珍珠却收获颇丰,每年春季将其制成饰品或磨成胭脂口粉送往京都,颇受贵族女眷的欢迎。
但近年来,献给京都的珍珠越来越少,两地的货币流通不景气,明日朝到来后,特地派人去察看一番,才知晓那里正被瘟疫肆虐。
知晓这一情况后,她便戴上了披着绢纱的市女笠,换上了方便行动的壶装束,还带上了神木打造的弓和箭,打算前往那里。
神官欲言又止,试图阻拦她。
他认为她身为天照大神的斋宫,应该呆在神宫里才对,再者瘟疫实在太可怕了,若是不小心染上,那几乎与死无异。
他说:“此事在下会禀报京都,上边会派人来处理的。”
但明日朝却摇了摇头。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上边的作派。
远离京都的渔村在那群只知把酒言欢的贵族眼里,是无关紧要的存在,只要瘟疫没有蔓延到他们脚下,他们都不会太重视。
若是真的等到他们派人来,怕是人早已因瘟疫而死光。
“既然来到了这片土地,就不能视而不见,我们离得近,不想办法解决的话,迟早也会轮到我们。”明日朝淡淡地说:“况且没有人比我更合适去了,不是吗?”
这个时代的人认为疾病是污秽,是妖鬼作祟,瘟疫更是天灾,是劫难,是不可忤逆的神罚。
她带着自愿随行的神官去到那里时,渔村凋敝,四处荒凉,森白的鱼骨摊在海岸边上,海岸边的船只在涌动的潮水中孤零零地飘。
她的到来起初并没有引起什么骚动。
因为靠海的渔村非常安静,街道屋舍间都不见一人,海风带来腥燥的气息,生了锈的鱼钩随意扔在沙地上,破了洞的木门嘎吱作响,不远处卷起的海浪拍打在漆黑的礁石上,无数条翻白肚的鱼暴晒在太阳下。
他们左右巡视了一圈,才在几间柴屋里发现了人,都是饿得瘦骨嶙峋的老弱妇孺,看见他们时凹陷的眼窝瞪得死鱼那般大,又因饥饿而好像下一秒就会扑上来咬断他们的喉咙。
这场瘟疫夺去了不少人的性命,死的死,活的赶着有力气逃离了这片被海风腐蚀的土地,无劳动力捕捞吃食的后果就是随之而来的饥荒,最糟糕的是,成群溃烂的尸体被抛入大海中,可怕的病随着涌动的海水扩散,若是再不多加扼制,沿海的村民都要遭难,甚至可能将瘟疫带到内陆去。
明日朝同神官当晚就在渔村里进行了驱邪除秽的祈神仪式,随着她舞动神乐铃的乐声响起,沿海的篝火被点亮,漆黑的海面上映出摇曳的波光。
随后,他们将渔村里仅存的人们聚集起来,依照病情的严重程度开始分批治疗,这一重点的任务就落在了明日朝身上。
暗沉的屋子里,暖金的光芒从她的掌心亮起,面色青白的孩子躺在干燥的稻草堆里,枯瘦的手动了动,任由明日朝的双手覆上了他的心口。
很快,脸上的肿块渐消,身上破裂的流脓被孩子的母亲怜惜地擦掉,明日朝看着那个孩子干裂的嘴角在她手上泛起的虚浮光亮中慢慢地不再发出痛苦的呻|吟,紧闭的眉眼也随着渐亮的光辉而缓缓舒展开来,连着脸上因病痛而发痒被抓破的伤口也在开始愈合。
“不管看多少次,都会觉得是奇迹……”
耳边传来神官这样的叹息。
明日朝没有反驳。
若是过去,这样能够治愈伤痛疾病的能力无疑与她一介普通的人类无关,但是自从决定正式继承斋宫后,她确实在某一天开始,就得到了这份近乎神迹的馈赠。
这些年来,除了在野宫苦修的日子,她总会跋山涉水用这份能力去帮助需要的人,随着事迹渐渐传开,她的特殊也理所当然地被奉为了天照大神的意志。
受她帮助的人夸赞她是救济众生的神女,倾羡她能力的人说她代表的就是天照大神的光辉。
京城中的大人曾在见识过后也希望将她留下,但又惧怕自己的贪婪与私心会触怒天照大神的神威,只能悻悻地作罢,不甘地看着她离去,离开繁华的京城,离开熙熙攘攘的人群。
寂静的屋内,火烛被颤颤巍巍地点亮。
明日朝收回手时,烛泪灼热地淌下,伴随着孩子母亲喜极而泣的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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