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记五(2/2)
村中每户人家基本上都会生好几个孩子,大些的帮忙做家务,小些的忙起来难以照顾,每当这个时候,素就会主动帮忙照看。
但是,小孩子是一种难以理解的生物,你永远不知道他们会因为什么突然哭泣,更不懂他们的小脑瓜子里会突然冒出什么奇思妙想,并且不计后果地实践它。
饶是很多大人也时常被折腾得崩溃,生气地打骂这些惹人恼怒的奶娃娃。
但是,素是个从来都不会生气的人,他的脾气好到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步,总是耐心温和地哄着那群调皮的娃娃们,就算他们不懂事地抓挠他的头发也不会喊痛,他还会在有空的时候为他们制作奇怪又古朴的玩具当作礼物送给他们。
渐渐的,那群孩子都喜欢上了素。
素温柔,耐心,总是不厌其烦地哄他们,陪他们玩,是邻家最贴心的大哥哥。
而人类对于日渐熟悉的人,总会开始慢慢打开心扉,宗介那群同龄人,到底不是真正的坏孩子,每天村头见村尾见的,在渐渐打消了对外来人的陌生感后,他们也开始尝试接纳素的存在。
这个年纪的少年的友情先从一两声不自然的招呼开始,然后就是一次磕磕碰碰的玩耍。
“喂,你。”
“那个叫素的家伙。”
“就是你,我说,我们要去钓鱼,你要一起来吗?”
“……要。”
第一次和他们去玩,素是浑身湿淋淋回来的,无论是衣物还是头发,都在滴着水。
去钓鱼的宗介和那群人也一样,他们带着钓到的鱼站在门外,列成一排,被各自的长辈训骂。
听说他们是去了水流湍急的上游钓鱼,有人不幸落了水,接下来就是下饺子似的互救,虽然后来来了大人,都幸运地被救上了岸,但被发现后依旧免不了一顿毒打。
对此,有不服气的少年顶了几次嘴,立即惹来了几道棍棒,少年们大叫着四处逃开,有人仗义地喊道:“素!快跑啊!别管那些鱼了!被抓到我们屁股就要开花了!”
事后,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少年凑在一起,呜呜地诉说自己身上有多痛,他们聚在猎户家门前,原因无他,只因素是他们之中唯一没被打的,也因为素在那次落水中救了他们之中很多人。
他们和素道谢,说以前觉得他是来自外面的小少爷,喜欢在大人面前装模作样当乖小孩,现在觉得他就是个讲义气的好哥们。
说着说着,他们便凑在一起大笑起来。
有人问,那今后还去吗?
大家先是忌惮沉默,很快又天不怕地不怕地大笑起来,说下次还敢。
少年人的革命友谊就是在这样一次集体闯祸中建立起来的,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被相似的经历拉近,其中,许是受到感染,素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明日朝坐在屋内,听见外边的他第一次笑得那么开怀。
少年的笑声朗朗的,像是终于拨云见日一般,发出了自初遇以来最明快的笑意来。
从那之后,素开始正式融入村里这个大家庭。
大家都喜欢他,他们渐渐将他看作了村里的一份子,大人夸他乖巧懂事,开始有意教他上山打猎下田农桑的技巧,好让他今后能有养家糊口的本事,村中的孩子们则是三三两两拉着他的手,吵着要他背背举高高。
同龄人也总是喜欢找他到处去玩,告诉他这附近哪里是最有趣的地方。
到底是少年人,天性的顽皮和好动才是底色,在他们的带领下,素也开始变得活泼起来,喜欢和他们一起出去东跑西跑。
明日朝安静地感受到他的变化。
曾经孤身一个人的少年,在那个村里人收获了数不胜数的关怀和羁绊。
就连村中同龄的少女们也开始三天两头往他们所在的猎户家跑。
明日朝已经好几次在屋中听见少女们羞怯的声音在门边传来,娇笑着问她:“明日朝,素他……我是说,你哥哥在吗?”
素在他人眼里生得一副非常漂亮的好皮相,拥有令人晃目的金色头发和眼睛。
甚至有怀春的女孩这么惆怅地告诉她:“素他漂亮得不像真人,有时候,我们甚至觉得他好看得不像人类。”
托素的福,作为“妹妹”的明日朝也受到了村中人的喜欢和关照,女孩们将她当作可以亲近的对象,在她面前时常没有隐藏少女心思的想法。
她们向她打听素的爱好,打听她和素来自哪里,出自什么样的家庭,还有些惆怅她和素今后会不会离开这里。
明日朝面不改色地撒谎,打消了那群女孩的忧郁。
她很擅长做这样的事,对她来说,说符合对方心意的话讨她们开心,是她以前在贵族中生存的惯用技俩。
住在一起的椋子和杏杏子同样被她哄得很开心,在偶然发现她会识文写字后,那位年轻的母亲请求明日朝教她的儿女们写字。
据她所说,这村子里的人都不会写字,可以的话,她还是希望自己的孩子们能学多一些知识。
明日朝自然答应了。
偏僻的山村里没有笔墨纸砚这样的东西,明日朝一开始像当初教素一样,在手心上写教宗介和杏杏子认字。
杏杏子的手很柔软,还有一点没褪去的婴儿肥,而宗介的手已经很粗糙,像树皮一般满是皴裂,但是他学得很认真,不会像杏杏子一样,时不时转移注意力打断她。
从来到猎户家后,在她的面前,宗介与素所说的其实不太一样。
这个来自山村的少年很安静,很少与她说话,更别提大声训斥她了,偶尔说上一两句时,他也总是笨拙得一句话都说不好来,叫她听得困惑。
但是,这样的宗介有天送了她一只幼猫,说是隔壁家的母猫生了几只崽,主人家问他要不要拿一只回去。
猎户家养了一只狗,平时都呆在屋外守家,必要时就随猎户上山打猎,幼猫这种动物本来他们是不考虑养的,但是他觉得她可能会喜欢,作为感谢她教他和妹妹写字的礼物,他才带回来的。
“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再送回去就行了。”少年在她面前这样闷闷地说。
“不,我很喜欢,谢谢你,宗介。”
明日朝抱着那只毛茸茸的幼猫,朝眼前看不见的人柔软地笑。
对方结结巴巴扔下一句“你喜欢就好”就火急火燎地跑了,反倒是一旁的素先是沉默,然后淡淡地说:“说起来,你也教了我写字,但我没有送礼物给你……”
“没有关系。”明日朝举起那只小猫,感受到它温热的舌头舔着指尖的酥痒感,忍不住轻笑出声来:“你只要在我身边就足够了……”
虽然是这样说,但隔天素还是从外边为她带来了礼物。
被他捧到手心里的花,大的小的,说不出名字,被他拿干草扎成一束,送到了她的怀里。
她在春日的清晨中捧着那束香气缭绕的野花,听到他在轻轻地笑:“你就像花一样,柔软又漂亮。”
后来,素每天都会为她摘一朵鲜花放在屋里。
而她教人识文写字的事也慢慢传到了屋外,村里其他人也想学,于是,她就从屋内走到了屋外,坐在温暖的阳光下,拿着树枝,以土地作纸,在人群的包围中开始教。
作为第一个被她教导的人,素认识的字比村里的人多些,有时也会帮她辅导基础稍差的孩子,当然,他自己也没有停止从她这里学习。
春天的风含着泥土和新绿的清香,孩子们或感兴趣或觉得枯燥的笑声在日光中摇曳,他们看得累了,听得乏了,就喜欢从粗布衣内摸出果干来解馋,顺带分给她这个小老师一点。
嚼起来酸酸甜甜的小零食并不比她以前在平安京吃过的好多少,但是滋味却总能浸到心里去,有时候,去山里玩的男孩子也会带回一萝筐的野果子回来,分给她和大家吃。
渐渐的,猎户的家成了大家没事喜欢跑的地方,女孩们对素抱有别样的少女情怀,也对她充满了羡慕和好奇。
她们说她是素的妹妹,与素亲近,又长得很漂亮,还会写字,之前一定是富贵人家的贵女。
而男孩们则是不再像最初一般随意起哄调笑她,也许是因为素是他们的朋友了,也可能是因为她过去所学的知识终于让她在村中的那群同龄人中获得了相应的尊重。
那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拥有了属于自身的价值。
本该是非常寻常的东西,放在平安京的贵族里平平无奇、大家都会的学识,但是在偏僻的山村里却能让她拥有从来没有过的自我认同的重量。
她不再是除了容貌而一无是处的花瓶。
她不再是只能被家族给予包装的附属品。
她也不再是只能用作联姻矾固家族地位、或是被推出去当斋宫的替代品。
她可以自己去给予他们什么,去赋予他们什么,并得到相应的尊敬和喜爱。
有了这样的认知后,她突然就觉得在山村里的日子变得温暖轻快起来。
黑暗中,一切都染上了浓烈的阳光。
柔软的被褥,枯香的干草,铺着柴火的灶台,香喷喷的饭香,窗外的鸟鸣,屋檐上的日光,酸涩的酒香,还有猎户一家的关照和半夜醒来时触手可及的、少年的脸。
虽然看不见,不能走远也不能过多活动,但等到卧床休养得差不多后,素会牵着她去附近走走,同村里的人说说话。
那个十二岁的春天仿佛变得平和又漫长。
脚下拂过的野草花朵在阳光下化作了柔软的海浪,在他们的身边翻涌。
金黄的夕阳中,油菜花的香气被晚风送到鼻子边,少年伸手去摸村中人刚种下的麦苗,身上传来一种暖烘烘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下着绵绵细雨的午后,淅淅沥沥的雨声笼罩着屋子,空气咀嚼起来都是微涩的泥土香,趴在门边的狗懒洋洋地睡觉,嗜睡的幼猫蜷在她手边打哈欠,椋子和隔壁家的婶婶聚在一起烤地瓜,一边哄着杏杏子睡觉,一边说自己的丈夫披着蓑衣,带素和宗介上山去抓中了陷阱捕到的野兔回来吃。
等到夜幕落下,屋内燃起小小的火苗,从外头带着一身水汽回来的少年就端坐在她的面前。
只有他们两个人在的时候,素看着她的怀抱被小猫占据,只能在一旁沉默地挨着她。
明日朝将白天孩子们送给她的小零食分享了些给他,就听他说:“你真的很喜欢猫……”
她一愣,随即笑着点了点头。
他安静了片刻,感觉有些不太开心的样子。
若是刚认识那会,她可能不会这么敏锐地感知到他细微的情绪,但相处久了,总能了解几分他的脾气。
别人都说他好像永远不会生气,总是温和的性子,但她知道,偶尔,他也会有闹别扭的时候。
所以,她问:“怎么了吗?”
他闷闷地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她也没有追问到底,而是将手从小猫身上收回,朝他伸去。
几乎是同一时间,少年就火急火燎地凑过来,将自己青涩而柔软的脸庞放到了她的掌心上。
她一顿,觉得他真像一只在撒娇的小动物,但具体是傲娇的猫还是黏人的狗狗,并不好说。
她只是轻轻挠了挠对方的下巴,笑道:“说起来,我们认识这么久了,可是我都没有好好感受一下素你长什么样子,大家都说你长得很漂亮。”
言毕,她请求一般,轻轻歪了歪头,道:“我可以仔细地摸摸你吗?”
他几乎没有犹豫就点了点头。
于是,她的双手捧着他的脸,从对方的脸颊、鼻尖、眉心和眼睛慢慢掠过。
这段时间很漫长,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细长的眼睫毛在她的掌心中颤动,就像是濒死时痉挛的蝴蝶。
少年的脸庞曲线柔软又稚嫩,其五官的起伏并不深邃,摸起来莫名感觉不太真切,她尽力依靠感受到的形状和凹凸,在脑海中想象他的模样。
等到摸到他耳边的发丝时,她又忍不住想,他的头发和眼睛具体是哪种金色呢?
是比阳光更淡,还是比夕阳更浓烈?
可惜这些都无法看见,她只能在某一刻尽兴地收回手。
然而,他却微微偏头,突然攥住了她的一只手腕,然后将柔软的嘴角轻轻贴在了上面。
她能感觉到少年的吐息温热,紊乱,还有一丝几不可察的试探。
紧接着,他用湿热的舌尖轻轻舔了她的掌心一下,让她的身躯骤然一抖。
她正要说什么,素却仿佛预料到了她的拒绝一样,先一步请求般地、火急火燎地开了口:“明日朝,我可以继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