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记五(1/2)
他们如愿在山脚下找到了一处人烟稠密的村庄。
村子不大,里边多是纯朴的樵夫和农民,为了相互照顾,大家的茅草屋集中建在一起,出门时一眼就能望见左邻右舍。
她和素以落难的兄妹相称,被那里的好心人收留了。
收留他们的是村中的一户猎人,当家的男主人后来说,他初次见到他们时,一眼就认出她和素不是村中的孩子,因为他们两人的衣着打扮华美矜贵,脸也是干净漂亮的,绝不可能是附近的普通人家。
但是,当时,她和素手牵手站在田垄上看着他,和油菜花田里的稻草人一样,沉默又破碎,所以他没忍住上前去,询问起他们的来历。
猎户的家中有一位妻子和一双儿女,儿子为长,女儿为幼,一个大她些,一个小她几岁的年纪。
他们的到来,叫这四口之家多添了几分热闹,但这所谓的热闹更多是指村里人的探访和好奇,特别是村里的同龄人。
作为异乡人,她和素对这群山村里的孩子来说,就像是误入森林的外来物种,是极具吸引力的。
偏僻的地方交通不好,很多人从小到大都未曾走出过这座大山,在他们看来,她和素身上似乎带着一种外界的神秘感,足以激起他们无限的好奇和向往。
他们到来的第一天,或大或小的萝卜头和花辫子像叠罗汉似的,在门边杵成小山,堆在一起望着他们。
稍小的幼童声音尖锐,笑起来像院外的公鸡一样咯咯作响,明日朝就算累得躺下睡着了,也能隐约听见门边叽叽喳喳的议论,还有调皮又轻浮的口哨声。
“宗介,这是你父亲给你带回来的媳妇吗?”
“长得可真漂亮,之后记得带她出门给大家认识一下哦。”
村中的草木屋子不大,窗边的绿树挨着房顶,外边的树丛连成一片,每个人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素呆在她身旁,抬眼望向门边的人,似乎不太懂他们调笑起哄的内容意味着什么,反倒是猎户的长男——名为宗介的少年扬起扫帚,骂骂咧咧地赶走了他们。
于是,所有人一哄而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村里有行医的大夫,猎户将其带来为她看眼睛。
但是对方第一天看过她的情况后,就遗憾地表示仅凭自己的医术看不出她是什么眼疾,更无法医治好她的眼睛。
许是怕她伤心,素便告诉她,在她的眼睛能看见前,他是不会离开她的。
明日朝不禁调侃道:“那要是我的眼睛一辈子都只能如此,难道你一辈子都不会离开我吗?”
“若是真如此,也未尝不行……”
灯火摇曳的春夜,他将她轻轻拥进单薄的怀里,挨着她漆黑的发丝,在她耳边轻声说:“我愿意陪你到你的生命终结。”
她在黑暗中微微瞪圆眼,那一瞬觉得心中有千万的涟漪泛起。
完全分不清那到底是少年认真的戏言还是不知后果的承诺,她也不敢追问,而是笑着告诉他:“如果这样的话,那我也不忍心活太长……”
到底在说漂亮话,她漫不经心地想,如果是承诺,那么她活太长的话,他的余生可能都要被她这个瞎子绑着,未来还长,她可不想双方都被这句话束缚。
而若是戏言,那她的话也当是轻飘飘的玩笑吧,到时两人相互一笑,就当揭过这段年少无伤大雅的蠢话,而且,能活长些,谁不愿意呢?对吧。
但是,素却好像对此有些失落。
他道:“别这样说,不忍心活太长什么的……人类的寿命听说本来就很短。”
纤瘦的骨节帮她轻轻打理着柔软的长发,他像是珍惜宝物一样,轻轻地抚摸她的脸:“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你能活得长一点……”
他恍然的声音在说:“拜托你,一定要活得再长久一些……”
这么说的素每天都会为她洗净缠眼睛的纱带,那上边似乎覆带清凉的药物,总能让她感受到眼睛传来的舒适感。
接下来的日子,她原以为寄人篱下的滋味会不太好受,但意外的,在那里的生活称得上是她人生中较为惬意且轻松的时光。
素也很快认识了除她以外的、更多的人。
但明日朝知道,他不是很擅长交际,性格也算不上活泼和自来熟,有时甚至安静得过了头,和他相处,或许一开始还会觉得他不太好接近,这或许源于他的过去,也源于他原生的忧郁与孤独。
这样的人在他们这个年纪的同龄人中绝对不会是受欢迎的对象。
人类大多都喜欢能带来欢乐与趣味的人,笑容和幽默往往各占其一,但两者都没有的素,一开始只能理所当然成为了大家眼中一个陌生而奇怪的人。
大家也都如她所想,没来找他一起玩。
对此,素好像不是很在意。
他大多时间都呆在她身边照顾她。
大夫说她身体弱,需卧躺休养些时日,如此说后,小到亲自喂饭穿衣,大到连她去洗浴都寸步不离,就连入睡素也要在他伸手能碰到她的地方。
村里的人都默认他心系她这样一位眼瞎可怜的妹妹,所以对于他如影随形的陪伴也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但在明日朝看来,是素比之前更黏着她了……啊,说“黏”听起来感觉怪怪的,就像在夸奖一只可爱又无助的小狗似的——事实上,素对她亲力亲为的照顾,除了不想给猎户一家添麻烦增加负担外,或许还有一种别样的倔强在作祟。
之所以会发现这一点,是因为对方会时不时在她面前提起其他人的名字。
“今天隔壁家的佑幸说山里的山洞藏有宝物,他们偷偷跑去找了,但是遇到下雨起雾,差点找不到回来的路,他爷爷把他们大骂了一顿,我听到有些人都哭了,他们弄得浑身脏兮兮的,但是哭过后又笑了,还相约下次再一起出去玩。”
“长恭叔叔说他要带杏杏子去河边钓钓鱼,杏杏子太调皮了,她的母亲也无法管住她,今晚我们也许可以吃上鱼了。”
“我早上偷偷听到幸介和孩子们今天会上山摘野桃,可是长恭叔叔明明说了不能去摘,我要提醒一下他们吗?但是他们应该不会听我的,对了,他们上山还会偷偷拿上了锅,是打算在山里煮东西吗?”
都是些平平无奇的小事情,像是说与她这个瞎子解乏的,所以她一开始也只是趣事听听就过去了,但是,很快,她便敏锐地察觉到素在不知不觉中单方面记住了很多人的名字。
他口中所吐出的名字越来越多,但是却都没有和他们有实际的交往,于是,她猜测,他定是在平时不动声色地观察了那些人许久,才能一个一个记得那么清楚。
若是这么想来,不免有些惹人怜爱。
所以,当有天他们一起坐在屋檐下晒太阳时,他又谈及宗介,啊,宗介就是猎户的长子——当他又说起宗介和村里的小伙伴上山玩的时候,她没忍住打断了他,轻声问道:“你想和他们一起去玩吗?”
他对此几乎是立刻就发出了反驳的声音:“不……我没有,我只是……”
那样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顿住。
像是要给予她安慰一样,他轻轻握住了她在阳光下的手,说:“我只是想将这些说给你听,你或许会觉得有趣。”
“但你也觉得很有趣不是吗?”
她弯起一个柔软的笑,轻轻地反问他。
他没有回答,只是搭在她手上的指尖触动般的蜷起。
没有错过这一细微的动摇,他很快就说:“椋子带杏杏子去摘蘑菇了。”
椋子是指猎户的妻子。
而杏杏子是他们的小女儿。
素说:“我陪着你,顺带看家。”
但她又问:“这是你不和他们出去玩的原因吗?”
他一愣,好像有些不知道如何与她解释:“我没有那么想和他们去玩,我只是……我觉得能陪着你就很好,椋子也说了,我不需要帮他们做什么,只需要好好照顾你就行。”
“那他们可真是善良的好人。”她这么软软地笑道,无论是表情还是说话的语调都轻盈柔和得不可思议:“可是这样的话,我会成为你的束缚吗?”
她说:“你不能出去玩,不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只能呆在我身边,别人认为我们是血缘相连的兄妹所以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我们自己知道的,我们两个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这样的我却束缚着你,不会让你觉得不自由吗?”
“不会……”他几乎是立马就反驳了她。
也许是联想到了什么,他的语气突然就变得有些惶恐不安起来:“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这不是你的错,你不用觉得愧疚或是有负担,你很好,我一点都不觉得照顾你不自由,但如果你因为这样而不再需要我……”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流淌在阳光下的声音都变得失落且难过起来,像一只耷拉着耳朵害怕被遗弃抛弃的幼犬:“请你不要让我离开你……”
老实说,明日朝没有想象中开心。
相反,她甚至忍不住在那一刻做出了违背她本愿的选择。
她说:“素,你知道吗?有时候,人在热闹时反倒会觉得更加孤单。”
少年茫然的目光就像闭着眼也能感受到,她像轻轻掀开薄纱一般,揭开了对方可能没有意识到的事实:“自己格格不入,无法融入人群,变成团体外的异类,那种不安和恐惧会让人更加牢牢地抓住自己熟悉的事物想要获取安心感,你最近如此黏着我,不就是想告诉自己,想告诉他们,自己并不是一个人,自己并非异类,也并不孤独吗?他们那些不属于你的热闹,让你想告诉自己,自己也有能缓解孤独的朋友在,就算不和他们玩也没关系,有时候,人往往没有什么,就越想证明什么,就像穷人会喜欢把好不容易攒到的金首饰显摆出来一样,你现在这样,恰恰就是你向往他们和孤独的表现。”
他好像想说什么,但是她接着道:“你说不要让你离开我,那是因为,离开我后,你若是无法融入他们的话,就又变得一个人了而已,你害怕那样而已。”
“……”终于,他放弃了挣扎与反驳,而是迷茫地询问她:“……那我该怎么做?”
“我该怎么做?明日朝……”
“你能告诉我吗?”
“按你的方式,做你现在想做的事就行了。”她笑道。
他似懂非懂地“嗯”了一声,随即像是累着了似的,垂下头颅,将额头轻轻搁在她的肩膀上小憇。
屋外,鸟鸣清脆。
绽开的花洋洋洒洒。
阳光依旧温暖。
素是个言出必行的行动派,虽说可能还摸不清具体的路数,但仿佛信任她所说的一样,他勇敢地迈出了一大步,开始力所能及地帮猎户和村里人做事。
“你说让我做想做的事,我当时和现在,都想报答他们收留我们的恩情。”这样说的少年忐忑而难为情地笑。
但是,可以看出来,在离家前,他或许真的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少爷,就算和她在山里折腾了三天,他也依旧对生活上的很多事情感到苦手和笨拙。
村中烧饭烧水都需在灶边烧火,为了控制火势,起先会喜欢用一根竹子放在嘴边吹,他第一次烧火时,据说吹得满脸都是灰,指导他的宗介在一旁大声嚷嚷,觉得他笨手笨脚,非常碍事。
素的力气比寻常人大些,但是他在做事时有时候把握不好那个度,听说第一次帮忙打井水的时候,还把井桶掰坏了。
诸如此类的事情很多,大人们尚且温和,总会大度耐心地原谅宽慰他,还时常夸奖他的懂事,但是,同龄的宗介对于这个暂住在自己家的少年倒是不客气,时常直白且不耐烦地训斥素的笨手笨脚。
宗介是村里的孩子王,大家都听他的,看他这样对待素,难免也不会自找没趣,到头来,素并没有如他所想的获得村中小伙伴的亲近,反倒在夜里失落而受伤地倒在她的膝上诉苦,好像十分委屈的样子。
但他并非抱怨宗介他们对他的态度,而是自愧于自己老将事情搞砸。
夜深人静的,另一间房的猎户等人都已睡下,而少年的声音又低又闷,像是要哭泣似的:“我今天又搞砸了,本来宗介他们都快要抓到那只兔子了,但我过去后惊到它了,让它跑掉了,我本来只是想帮忙抓到它的,但不仅没有,还摔下沟里去了,最后还得麻烦宗介拉我上来。”
明日朝低头,将五指轻轻插进少年柔软的发间,当成梳篦抚摸着他的发丝。
少年微微蜷缩着手脚,像一只委屈巴巴的小猫团起。
她笑道:“素你已经这么努力了还会愧疚的话,那我这种不劳而获的,岂不是羞惭得想要自裁?”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闷闷道。
“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明日朝说。
她听到他说:“我好像给大家惹了很多麻烦,感觉很没用。”
但是,她却笑道:“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就是在互相麻烦对方中诞生的。”
察觉到他的不解,她便继续道:“人完美无缺就会有距离感,相反,有时候,适当的缺点和笨手笨脚才更有人情味。”
“宗介骂你,但是依旧愿意将你拉上来,之前你做错了也愿意继续指导你,这证明他本质上依旧是个善良的人,而你也从他的善良和帮助中才体会到了感动与愧意不是吗?正因为产生了这份感动,才想要做得更好,才想要报答,看着这么努力又真诚的你,也许等到哪一天,你反过来帮到了遇上麻烦的他,他也会从你这里收获到相应的感动。”
“人之人之间的情感就是这样诞生的,素,就像我们两个一样,如果当初,我不需要你的帮助和麻烦,现在就不会和你在这里,而我如果现在嫌麻烦没有告诉你这一点,你也许就将失去理解他们的机会,人并不是只靠血缘才能维系情感的生物,椋子他们愿意收留我们也是如此。”
闻言,他安静了很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到他终于开口时,他才说:“……我会继续努力的。”
明日朝便笑,拥着他,和他一起躺进温暖的被褥里睡下了。
接下来的日子,素渐渐变得得心应手起来。
相比小孩子,大人们总是更喜欢懂事又乖巧的小孩,素的性子很契合这一点,所以他和村中的长辈都相处得不错,总会帮他们砍柴、搬重物,甚至会主动跟着上山打猎,猎户和椋子都夸奖他是个性格很温和的好孩子。
至于村中的孩子,素最先取得进展的是像杏杏子这样年龄更幼些的奶娃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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