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寒暑(1/3)
太子说,把他当气流,也就是空气。
明容不理解。
哪有人要求别人把自己当空气的?这不是骂人的话吗。
他做梦受惊,吓糊涂了。
她说:“人就是人,不是物件。”
赵秀便想起,老七曾经对他抱怨,明容爱讲大道理,比之乎者也的老夫子还厉害。
名为抱怨,实则炫耀。
他认定老七故意的,故意当着他的面显摆,当即命人将弟弟轰出东宫。
明容教训老七,意在劝他向好。对他,则只有冷冷的一句,同情你才是伪善。
那一日,小丫头被他吓坏了。
兔子逼急了能咬人,小神女逼急了会咬人,也会争吵。
她不愿意给予他一丝怜悯。
而现在,明容在讲小道理。她看着他,眼神并不冷漠。
赵秀渴望她多说几句,把小道理讲成大道理,可她不说。
不要紧。
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明容总算开始满口仁义道德的规劝他,她自以为引他入正道。他一字不信,但可以装作大受触动。
他要鼓励明小容。
小神女天真的神谕,不再是老七和赵检独享的殊荣,他也有份。
明容问:“殿下,你笑什么?”
赵秀淡淡道:“说的在理,好聪明。”
明容:“……”
当然在理,这是常识。
他夸她聪明——认真的吗,还是又在偷摸开嘲讽?
赵秀沉默一会儿,见她猜疑不定,轻笑一声,拖着调子柔柔道:“明小容,你真聪明……”
明容想,果然是嘲讽。
懒得理他。
赵秀却在回忆梦中的小神女。
那只三岁的奶娃娃对妖犬说,小狗,你真棒!
可爱的明小容,可恨的妖犬——仗着一点奇技淫巧,便能讨她喜欢,得她赏识。
她却不肯对他说一句,四哥,你真厉害!
他淡哼。
明容看着他惬意地笑一会儿,脸色忽变,又是一阵咳嗽,好不容易才停下。
赵秀疲倦地合上眼。
明容倒了一杯茶,站在床榻边,不动。
他……睡着了吗?
少年走出梦魇,显得分外安静,急促的喘息平复,胸膛不再剧烈起伏,呼吸都变得脆弱。
她想离开。
刚退后一步,赵秀闭着眼睛,轻轻的说:“你知道这么多,余生只能与我同舟,一荣共荣,一损俱损。我要怎么相信你?”
明容愣住。
赵秀睁开眼皮,沉沉的目光凝望她,“母后之死的隐情,我从未与人说起,七弟都不知。如今你知道,我的命脉就在你的手里,我怎么信你?”
明容感到手心发烫。
她觉得自己捡到一个烫手山芋,扔也不是,揣在兜里更危险。
她说:“是你主动说出来的。”
“我说的,你听见了。”
赵秀不由分说,拉住她的小手,让她的两根手指按住他手腕内侧。
他的脉搏如此微弱,几乎感觉不到生命的朝气,偶尔一点颤动,恍如重伤小兽的挣扎。
明容突然难受。
赵秀……他一直以来,就是这样活着吗?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垂死挣扎。
他在挣扎。
少年又抬手,微凉的指尖轻点她的太阳穴,“斩了这颗小脑袋,砍掉这双小耳朵,我说的话,你也忘不掉——”
明容无语。
每一次都是,刚有一点同情他,一盆冷水马上浇下来。
“我失忆啦!”她没好气。
“不准装疯卖傻。”赵秀说,“把柄换把柄,秘密换秘密,你必须告诉我一个生死攸关的大秘密。”
他微微兴奋。
明容瞪着这强买强卖、蛮不讲理的少年,思考一会儿,说:“我唱歌很好听。”
赵秀想,他早就知道。
他说:“这不算。”
明容:“一般人我不告诉的。”
赵秀冷冷道:“我要的是足以致你于死地的秘密。”
明容便绞尽脑汁的想,思来又想去,小声说:“令狐沛给我的情书,不一定是他亲手所写。”
她暗道,这总行了吧。
这可是天大的秘密。
赵秀不领情:“一粒沙尘,活着不值一提,死了更无价值。”
明容:“……”
赵秀凝视她,忽然,笑了笑。
“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他宣布,“慢慢想,想到告诉我。”
明容一怔。
真少见,他这么大方,还通情达理——不对,她被他绕进去了,他强买强卖在先,她倒霉上了他的贼船,怎么还夸他?
赵秀轻声笑。
明容:“……你又笑什么?”
“你噘嘴。”他笑着说,“明小容,你噘嘴!”
他一直笑,一直笑,接着便咳嗽,咳得喘不过气。
明容噘着嘴,把茶杯递给他,心里想,喜怒不定,笑点莫名其妙,正宗的神经病。
她又想,既然他们在同一条船上,那她请他帮忙,也是理所当然。
于是,她开口:“殿下,你能帮我找一个人吗?”
赵秀抬眸,“谁?”
明容说完朱妈妈女儿的事情,又道:“年月久远,当年那姑娘才四岁,不记事,天下这么大,我也知道不好找——”
“自己走丢了,被好心人抱回家养,自然难找。”赵秀淡声道,“若是被卖,找回来难,查出下落,很简单。”
“被卖?”
“多半被家人卖了换钱。”
“不可能!朱妈妈找她那么多年——”
“她家里没别的人?”
“有,有她继父,老魏对朱妈妈很好——”
“欠债么,赌钱么?”
“他为了戒赌,手指都砍掉了——”
“他卖孩子。”
“啊你——”
明容脑子里一团乱。
少年背靠软枕,凤目冷漠,“穷苦州县卖孩子的不少,每当天灾**,常有人牙子带小孩上京城。反之,从京城卖到外地,罕见,多是欠了赌债的废物,为还债而为。”
不对,不对。
朱妈妈家里何曾窘迫至此?
真有困难,侯府总能帮她,娘亲断不会见死不救。
“几天后答复你,少想这种小事。”赵秀不耐烦的道,“专心想交给我的秘密。一月期满,你若敷衍,必不轻饶。”
“……”
明容安慰自己,不生气,不生气。
他的态度向来差劲,现在已经好多了。如果真能找到朱妈妈的女儿,就算他顶着一张臭脸,说话难听,她也感激他。
于是,她说:“我等你的好消息啊。”
“……好消息?”
少年瞧她一眼,目光凉薄。
“只怕未必是你想听的。”
*
三天刚过,何竺回东宫复命。
太子吩咐他,同走街串巷、三教九流的人物打交道,别打官府的名头,因为真相太久远,且只掌握在牙婆一人手中。她若欺瞒,拿她也没辙。
对付这种人,用酒,用肉,用钱,用酒肉钱攀来的交情。
效果不错。
“……那老太婆喝得醉醺醺的,话倒还说的清晰。据她交代,十几年前,有这么一个小姑娘。”
“她爹赶了几十里路,将她带到城外交易。牙婆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那小姑娘的脸上、身上特别干净。她爹自称家里穷,养不活一个累赘,可那姑娘实在干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还扎了两朵红色的花儿,实在不像没人疼的赔钱丫头。”
“因此,她生怕有诈,足足问了三遍,孩子她爹一口咬定所言非虚,家里好几张嗷嗷待哺的嘴,揭不开锅,只能卖女儿。牙婆这才收了她。”
“那姑娘被宁州的一名鸨母相中,当清倌养着。”
“后来,牙婆回宁州,还打听过她的消息。听说,那姑娘养到十三岁,老鸨正待卖个好价钱,谁知城里来了一帮流匪,将那姑娘连带着好几个姐儿一道劫走了。”
“半月后,官兵剿匪,在山上找到一堆白骨,没见着有姑娘。”
赵秀听完,只道:“把明容叫来。”
等明容来了,他要何竺将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何竺对着明容,犹豫不决。
他想,那命苦的丫头若能长大,也许就是明姑娘的模样,天真纯善,叫他如何开的了口?
明容焦急,催他:“你快说啊!”
何竺叹一口气,语句尽量委婉。
然而,明姑娘听到一半,脸色唰的惨白。待他说完,眼波都发颤,如同摇摇欲坠的危城。
赵秀拧眉。
小神女在悲伤,她总是为不相干的人难过。
这他清楚,可他不明白,究竟为何?
那只是她奶娘的女儿,与她素未谋面。
世人的生死便如花开花落,每一天都有无数人死去,腐烂成泥。
为何难过?
叶初死了,他都不难过。
她待他并不好,死了还是活着,她都一样沉默。
他只是暴怒,憎恨,她不能就那样撒手人寰。
母后一死,再无人告诉他,那一年年苍白而沉默的雪,凭什么?
她凭什么忽略他,无视他,冷落他?她总要给一个理由,即便只是借口,也要给他一个交代。
他只想逼她开口,只想听她说话。
说到底,不甘心而已。
这天下任何一个人死去,他都不会难过。
他不能失去老七,只因为老七于他而言价值连城,老七必须活着。
唯独小神女,她若不在,黑暗将教会他悲伤。
明容恍惚一会儿,喃喃自语:“我要告诉奶娘,我要——”
“我劝你别。”赵秀道。
她抬头,看着他,像看一只三头六臂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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