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费总理的客厅里(2/3)
前,叩了头,再回到屋里,先把太太杀死,再杀两个孩子。一连杀了三个
人,满屋里的血腥、酒味把他刺激得像疯人一样。看见他养的一只狗正在
门边伏着,便顺手也给它一剑。跑到厨房去把一只猫和几只鸡也杀了。他
挥剑砍猫的时候,无意中把在灶边灶君龛外那盏点着的神灯挥到劈柴堆上
去,但他一点也不理会。正出了厨房门口,马圈里底马嘶了一声,他于是
又赶过去照马头一砍。马不晓得这是它尽节的时候,连踢带跳,用尽力量
来躲开他的剑。他一手揪住络头的绳子,一手尽管望马头上乱砍,至终把
它砍倒。
回到上房,他的神情已经昏迷了,扶着剑,瞪眼看着地上的血迹。他发现麟趾不在屋里,刚才并没杀她,于是提起剑来,满屋里找。他怕她藏起来,但在屋里无论怎样找,看看床底,开开柜门,都找不着。院里有一口井,井边正留春一只麟趾的鞋。这个引他到井边来。他扶着井栏,探头望下去;从他两肩透下去的光线,使他觉得井底有衣服浮现的影儿,其实也看不清楚。他对着井底说:“好,小姑娘,你到底是个聪明孩子,有主意!”他从地上把那只鞋捡起来。也扔在井里。
他自己问:“都完了,还有谁呢?”他忽然想起在衙门里还有一匹马,它也得尽节。于是忙把宝剑提起,开了后园的门,一直望着衙门马圈里去。从后园门出去是一条偏僻的小街,常时并没有什么人往来。那小街口有一座常关着大门的佛寺。他走过去时,恰巧老和尚从街上回来,站在寺门外等开门,一见他满身血迹,右手提剑,左手上还在滴血,便抢前几步拦住他说:“太爷,您怎么啦?”他见有人拦住,眼睛也看不清,举起剑来照着和尚头便要砍下去。老和尚眼快,早已闪了身子,等他砍了空,再夺他的剑。他已没气力了,看着老和尚一言不发。门开了,老和尚先扶他进去,把剑靠韦陀香案边放着,然后再扶他到自己屋里,给他解衣服;又忙着把他自己的大衲给他披上,并且为他裹手上底伤。他渐次清醒过来,觉得左手非常地痛,才记起方才砍马的时候,自己的手碰着了刃口。他把老和尚给他裹的布条解开看时,才发现了两个指头已经没了。这一个感觉更使他格外痛楚。屠人虽然每日屠猪杀羊,但是一见自己底血,心也会软,不说他趁着一时的义气演出这出惨剧,自然是受不了。痛是本能上保护生命的警告,去了指头的痛楚已经使他难堪,何况自杀!但他的意志,还是很刚强,非自杀不可。老和尚与他本来很有交情,这次用很多话来劝慰他,说城里并没有屠杀旗人的事情;偶然街上有人这样嚷,也不过是无意讲的话罢了。他听着和尚底劝解,心情渐渐又活过来。正在相对着没有说话的时候,外边嚷着起火哨声、锣声,一齐送到他们耳边。老和尚说:“您请躺下歇歇吧,待老衲出去看看。
180
他开了寺门,只见东头马太爷底房子着了火。他不声张,把乌老爷扶到床上躺下,看他渐次昏睡过去,然后把寺门反扣着。走到乌家门前,只见一簇人丁赶着在那里拆房子。水龙虽有一架,又不够用。幸而过了半小时,很多人合力已把那几间房子拆下来,火才熄了。
和尚回来,见乌太爷还是紧紧地扎着他的手,歪着身子,在那里睡,没惊动他。他把方才放在韦陀龛那把剑收起来,才到禅房打坐去。
二
在辛亥革命的时候,像这样全家为那权贵政府所拥戴的孺子死节的实在不多。当时麟趾的年纪还小,无论什么都怕。死自然是最可怕的一件事。他父亲要把全家杀死的那一天,她并没有喝多少酒,但也得装睡。她早就想定了一个逃死的方法,总没机会去试。父亲看见一家人都醉倒了,到外边书房去取剑的时候,她便急忙地爬起来,跑出院子。因为跑得快,恰巧把一只鞋子跻掉了。她赶快退回几步,要再穿上,不提防把鞋子一踢,就撞到那井栏旁边。她顾不得去捡鞋,从院子直跑到后园。后园有一棵她常爬上去玩的大榕树,但是家里的人都不晓得她会上树。上榕树本来很容易,她家那棵,尤其容易上去。她到树下,急急把身子耸上去,蹲在那分出四五杈的树干上。平时她蹲在上头,底下的人无论从那一方面都看不见。那时她只顾躲死,并没计较往后怎样过。蹲在那里有一刻钟左右,忽然听见父亲叫她。他自然不晓得麟趾在树上。她也不答应,越发蹲伏着,容那浓绿的密叶把她掩藏起来。不久她又听见父亲底脚步像开了后门出去的样子。她正在想着,忽然从厨房起了火。厨房离那榕树很远,所以人们在那里拆房子救火的时候,她也没下来。天已经黑了,那晚上正是十五,月很明亮,在树上蹲了几点钟,倒也不理会。可是树上不晓得歇着什么鸟,不久就叫一声,把她全身底毛发都吓竖了。身体本来有点冷,加上夜风带那种可怕的鸟声送到她耳边,就不由得直打抖擞。她不能再藏在树上,决意
拿出几件衣服和梳篦等物,包成一个小包,再出房门。藏钱的地方她本知
道,本要去拿些在身边,只因那里的房顶已经拆掉了,冒着险进去,虽然
没有妨碍,不过那两人还在轿厅睡着,万一醒来,又免不了有麻烦。再者,
设使遇见神仙,也用不着钱。她本要到火场里去,又怕看见父母和二位哥
哥的尸体,只远远地望着,作为拜别的意思。她的眼泪直流,又不敢放声
哭;回过身去,轻轻开了园门,再反扣着。经过马圈,她看见那马躺在槽
边,槽里和地上底血已经凝结,颜色也变了。她站在圈外,不住地掉泪。
因为她很喜欢它,每常骑它到箭道去玩。那里天已大亮了,正在低着头看
那死马的时候,眼光忽然触到一样东西,使她心伤和胆战起来。进前两步
从马槽下捡起她父亲的一节小指头。她认得是父亲左手的小指头。因为他
只留这个小指的指甲,有一寸多长,她每喜欢摸着它玩。当时她也不顾什
么,赶紧取出一条手帕,紧紧把她父亲的小指头裹起来,揣在怀里。她开
了后园的街门,也一样地反扣着。夹着小包袱,出了小街,便急急地向北
门大街放步。幸亏一路上没人注意她,故得优游地出城。
旧历十月半的郊外,虽不像夏天那么青翠,然而野草园蔬还是一样地
绿。她在小路上,不晓得已经走了多远,只觉身体疲乏,不得已暂坐在路
边一棵榕树上小歇。坐定了才记得她自昨天午后到歇在道旁那时候一点东
西也没入口!眼前固然没有东西可以买来充饥,纵然有,她也没钱。她隐
约听见泉水激流的声音,就顺着找去,果然发现了一条小溪。那时一看见
水,心里不晓得有多么快活,她就到水边一掬掬地喝。没东西吃,喝水好
像也可以饱,她居然把疲乏减少了好些。于是夹着包袱又往前跑。她慢慢
地走,用尽了诚意要会神仙,但看见路上的人,并没有一个像神仙。心里
非常纳闷,因为走的路虽不多,太阳却渐渐地西斜了。前面露出几间茅屋,
她虽然没曾向人求乞过,可知道一定可以问人要一点东西吃,或打听所要去的山在那里。随着路径拐了一个弯,就看见一个老头子在她前面走。看他穿着一件很宽的长袍,扶着一支黄褐色的拐杖,须发都白了,心里暗想“这位莫不就是神仙么”,于是抢前几步,恭恭敬敬地:“老伯父,请告诉
求也不一定求得着,不如暂时住下,再定夺前程。他们知道她一天没吃饭,宜姑就赶紧下厨房,给她预备吃的。晚饭端出来,虽然是红薯粥和些小酱菜,她可吃得津津有味。回想起来,就是不饿,也觉得甘美。饭后,宜姑领她到卧房去。一夜的话把她的意思说转了一大半。
三
麟趾住在这不知姓名的老头子的家已经好几个月了。老人曾把附近那座白云山的故事告诉过她。她只想着去看安期生升仙的故迹,心里也带着一个遇仙的希望。正值村外木棉盛开的时候,十丈高树,枝枝着花,在黄昏时候看来直像一座万盏灯台,灿烂无比。闽、粤的树花再没有比木棉更壮丽的。太阳刚升到与绿禾一样高的天涯,麟趾和宜姑同在树下捡落花来做玩物,谈话之间,忽然动了游白云山的念头。从那村到白云山也不过是几里路,所以她们没有告诉老头子,到厨房里吃了些东西,还带了些薯干,便到山里玩去。天还很早,榕树上的白鹭飞去打早食还没归巢,黄鹤却已唱过好几段宛啭的曲儿。在田间和林间的人们也唱起歌了。到处所听的不是山歌,便是秧歌。她们两个有时为追粉蝶,误入那篱上缠着野蔷薇的人家;有时为捉小鱼涉入小溪,溅湿了衣袖。一路上嘻嘻嚷嚷,已经来到山里。微风吹拂山径旁的古松,发出那微妙的细响。着在枝上的多半是嫩绿的松球,衬着山坡上的小草花,和正长着的薇蕨,真是绮丽无匹。
她们坐在石上休息,宜姑忽间:“你真信有神仙么?”麟趾手里撩着一枝野花,漫应说:“我怎么不信!我母亲曾告诉我有神仙,她的话我都信。”“我可没见过。我祖父老说没有。他所说的话,我都信。他既说没有,那定是没有了。”“我母亲说有,那定是有。怕你祖父见过罢。我母亲说,好人都会成仙,并且可以和亲人相见哪。仙人还会下到凡间救度他的亲人,你听过这
话么?”
“我没听见过。”
说着他们又起行,游过了郑仙岩,又到菖蒲涧去,在山泉流处歇了脚。下游的石头上,那不知名的山禽在那里洗午澡,从乱云堆积处,露出来的阳光指示她们快到未时了。麟趾一意要看看神仙是什么样子,她还有登摩星岭的勇气。她们走过几个山头,不觉把路途迷乱了。越走越不是路,她们巴不得立刻下山,寻着原路回到村里。
出山的路被她们找着了,可不是原来的路径。夕阳当前,天涯的白云已渐渐地变成红霞。正在低头走着,前面来了十几个背枪的大人物。宜姑心里高兴,等他们走近跟前,便问其中的人燕塘的大路在那一边。那班人听她们所问的话,知道是两只迷途的羊羔,便说他们也要到燕塘去。宜姑的村落正离燕塘不远,所以跟着他们走。
原来她们以为那班强盗是神仙的使者,安心随着他们走。走了许久,二人被领到一个破窑里。那里有一个人看守着她们。那班人又匆忙地走了。麟趾被日间游山所受的快活迷住,没想到、也没经历过在那山明水秀的仙乡会遇见这班混世魔王。到被囚起来的时候,才理会前途的危险。她同宜姑苦口求那人怜恤她们,放她们走。但那人说若放了她们,他的命也就没了。宜姑虽然大些,但到那时,也恐吓得说不出话来。麟趾到底是个聪明而肯牺牲的孩子,他对那人说:“我家祖父年纪大了,必得有人伺候他,若把我们两人都留在这里,恐怕他也活不成。求你把大姊放回去罢,我宁愿在这里跟着你们。那人毫无恻隐之心,任她们怎样哀求,终不发一言,到他觉得麻烦的时候,还喝她们说:“不要瞎吵!”
丑时已经过去,破窑里的油灯虽还闪着豆大的火光,但是灯心头已结着很大的灯花,不时迸出火星和发出哗剥的响,油盏里的油快要完了。过些时候,就听见人马的声音越来越近。那人说:“他们回来了。”他在窑门边把着,不一会,大队强盗进来,卸了贼物,还掳来三个十几岁的女学生。
在破窑里住了几天,那些贼人要她们各人写信回家拿钱来赎,各人
186
都——照办了。最后问到麟趾和宜姑。麟趾看那人的容貌很像她大哥,但
好几次问他叫他,他都不大理会,只对着她冷笑。虽然如此,她仍是信他
是大哥。不过仙人不轻易和凡人认亲罢了。她还想着,他们把她带到那里
也许是为教她们也成仙。宜姑比较懂事,说她们是孤女,只有一个耳聋的
老祖父,求他们放他们两人回去。他们不肯。说:“只有白拿。不能白放。”
他们把赃物检点一下,头目叫两个伙计把那几个女学生的家书送到邮局去,
便领着大队同几个女子,趁着天还未亮出了破窑,向着山中的小径前进。
不晓得走了多少路程,又来到一个寨。群贼把那五个女子安置在一间小屋
里。过了几天,那三个女学生都被带走,也许是她们的家人花了钱,也许
是被移到别处去。他们也去打听过宜姑和麟趾的家境,知道那聋老头花不
起钱来赎,便计议把她们卖掉。
宜姑和麟趾在荒寨里为他们服务,他们都很喜欢。在不知不觉中又过
了几个星期。一天下午他们都喜形于色回到荒寨里。两个姑娘忙着预备晚
饭,端茶出来,众人都注目看着她们。头目对大姑娘说:“我们以后不再
干这生活了。明天大家便要到惠州去投入民军。我们把你配给廖兄弟。”他
说着,指着一个面目长得十分俊秀、年纪在二十六七左右的男子,又往下
说,“他叫廖成,是个白净孩子,想一定中你的意思。”他又对麟趾说,“小
姑娘年纪太小,没人要,黑牛要你做女儿,明天你就跟着他过。他明天
以后便是排长了。”他呶着嘴向黑牛指示麟趾。黑牛年纪四十左右,满脸
横肉,看来像很凶残。当时两个女孩都哭了,众人都安慰她们。头目说:“廖兄弟的喜事明天就要办的。各人得早起,下山去搬些吃的,大家热闹一回。”他们围坐着谈天。两个女孩在厨房收拾食具,小姑娘神气很镇定,低声问宜姑说:“怎么办?”宜姑说:“我没主意,你呢?”“我不愿意跟那黑鬼。我一看他,怪害怕的。我们逃罢。”“不成,逃不了!”宜姑摇头说。“你愿意跟那强盗?”
腰也酸了,再也不能走。疲乏和伤痛使她不能不躺在树林里一块铺着朝阳的平石上昏睡。她腿上的血,殷殷地流到石上,她一点也不理会。
林外,向北便是越过梅岭的大道,往来的行旅很多。不知经过几个时辰,麟趾才在沉睡中觉得有人把她抱起来,睁眼一看,才知道被抱到一群男女当中。那班男女是走江湖卖艺的,一队是属于卖武耍把戏的黄胜,一队是属耍猴的杜强。麟趾是那耍猴的抱起来的。那卖武的黄胜取了些万应的江湖秘药来,敷她的伤口。她们问她的来历,知道她是迷途的孤女,便打定主意要留她当一个艺员。耍猴用不着女子,黄胜便私下向杜强要麟趾。杜强一时任侠,也就应许了。他只声明将来若是出嫁得的财礼可以分些给他。
他们骗麟趾说他们是要到广州去。其实他们的去向无定,什么时候得到广州,都不能说。麟趾信以为真,便请求跟着他们去。那男人腾出一个竹箩,教她坐在当中,他的妻子把她挑起来。后面跟着的那个人也挑着一担行头。在他肩膀上坐着一只猕猴。他戴的那顶宽缘镶云纹的草笠上开了一个小圆洞,猕猴的头可以从那里伸出来。那人后面还跟着一个女子,牵着一只绵羊和两只狗。绵羊驮着两个包袱。最后便是扛刀枪的。麟趾与那一队人在斜阳底下向着满被野云堆着的山径前进,一霎时便不见了。
四
自从麟趾被骗以后,三四年间,就跟着那队人在江湖上往来,她去求神仙的勇气虽未消灭,而幼年的幻梦却渐次清醒。几年来除掉看一点浅近的白话报以外,她一点书也没有念,所认得的字仍是在家的时候学的,生字甚至忘掉许多。她学会些江湖伎俩,如半截美人、高跷、踏索、过天桥等等,无一不精,因此被全班的人看为台柱子。班主黄胜待她很好,常怕她不如意,另外给她好饮食。她同他们混惯了,也不觉得自己举动下流。所不改的是她总没有舍弃掉终有一天全家能够聚在一起的念头。神仙会化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