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费总理的客厅里(1/3)
费总理的会客厅里面的陈设都能表示他是一个办慈善事业具有热心和经验的人。梁上悬着两块“急公好义”和“善与人同”的匾额,自然是第一和第二任大总统颁赐的,我们看当中盖着一方“荣典之玺”的印文便可以知道。在两块匾当中悬着一块“敦诗说礼之堂”的题额,听说是花了几百圆的润笔费请求康老先生写的。因为总理要康老先生多写几个字,所以他的堂名会那么长。四围墙上的装饰品无非是褒奖状、格言联对、天官赐福图、大镜之类。厅里的镜框很多,最大的是对着当街的窗户那面西洋大镜。厅里的家私都是用上等楠木制成。几桌之上杂陈些新旧真假的古董和东西洋大小自鸣钟。厅角的书架上除了几本《孝经》、《治家格言注》、《理学大全》和些日报以外,其余的都是募捐册和几册名人的介绍字迹。
当差的引了一位穿洋服、留小胡子的客人进来,说:“请坐一会儿,总理就出来。”客人坐下了。当差的进里面去,好像对着一个丫头说:“去请大爷,外头有位黄先生要见他。”里面隐约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说:“翠花,老爷在五太房间哪。”我们从这句话可以断定费总理底家庭是公鸡式的,他至少有五位太太,丫头还不算在内。其实这也算不了怎么一回事,在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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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教之邦,又值一般大人物及当代政府提倡“旧道德”的时候,多纳几位“小星”,既足以增门第的光荣,又可以为敦伦之一助,有些少身家的人不
娶姨太都要被人笑话,何况时时垫款出来办慈善事业的费总理呢!
已经过一刻钟了,客人正在左观右望的时候,主人费总理一面整理他
底长褂,一面踏进客厅,连连作揖,说:“失迎了,对不住,对不住!”黄
先生自然要赶快答礼说:“岂敢,岂敢。”宾主叙过寒暄,客人便言归正传,
向总理说:“鄙人在本乡也办了一个妇女慈善工厂,每听见人家称赞您老先
生所办的民生妇女慈善习艺工厂成绩很好,所以今早特意来到,请老先生
给介绍到贵工厂参观参观,其中一定有许多可以为敝厂模范的地方。”
总理的身材长短正合乎“读书人”底度数,体质底柔弱也很相称。他
那副玄黄相杂的牙齿,很能表现他是个阔人。若不是一天抽了不少的鸦片,
决不能使他的牙齿染出天地的正色来!他现出很谦虚的态度,对客人详述
他创办民生女工厂的宗旨和最近发展的情形。从他的话里我们知道工厂的
经费是向各地捐来的。女工们尽是乡间妇女。她们学的手艺都很平常,多
半是织袜、花边、裁缝,那等轻巧的工艺。工厂的出品虽然很多,销路也
很好,依理说应当赚钱,可是从总理的叙述上,他每年总要赔垫一万几千
块钱!
总理命人打电话到工厂去通知说黄先生要去参观,又亲自写了几个字
在他自己的名片上作为介绍他的证据。黄先生现出感谢的神气,站起来向
主人鞠躬告辞,主人约他晚间回来吃便饭。
主人送客出门时,顺手把电扇的制钮转了,微细的风还可以使书架上
那几本《孝经》之类一页一页地被吹起来,还落下去。主人大概又回到第
几姨太房里抽鸦片去。客厅里顿然寂静了。不过上房里好像有女人哭骂的
声音,隐约听见“我是有夫之妇……你有钱也不成……”,其余的就听不清
了。午饭刚完,当差的又引导了一位客人进来,递过茶,又到上房去回报
说:“二爷来了。”
二爷是与费总理交换兰谱的兄弟。实际上他比总理大三四岁,可是他
以只报出三四个,那捐款的人个个便会想着报告书上所记的便是他。这里岂不又可以挖出好些钱来?至于那班捐一块几毛钱的,他们要查账,咱们也得问问他们配不配。”
“然则工厂基金捐款的问题呢?”二爷又问。
“工厂的基金捐款也可以归在去年证券交易失败的账里。若是查到那一笔,至多是派咱们‘付托失当,经营不善’这几个字,也担不上什么处分,更挂不上何等罪名。再进一步说,咱们的兴华公司,表面上岂不能说是为工厂销货和其他利益而设的?又公司的股东,自来就没有咱姓费的名字,也没你二爷的名字,咱的姨太开公司难道是犯罪行为?总而言之,咱们是名正言顺,请你不要慌张害怕。”他一面说,一面把水烟筒吸得哔罗哔罗地响。
二爷听他所说,也连连点头说:“有理有理!工厂的事,咱们可以说对得起人家,就是查办,也管教他查出功劳来……然而,大哥,咱们还有一桩案未了。你记得去年学生们到咱们公司去检货,被咱们的伙计打死了他们两个人,这桩案件,他们来到,一定要办的。昨大我就听见人家说,学生会已宣布了你、我的罪状,又要把什么标语、口号贴在街上。不但如此,他们又要把咱们伙计冒充日籍的事实揭露出来。我想这事比工厂的问题还要重大。这真是要咱们的身家、性命、道德、名誉咧。”
总理虽然心里不安,但仍镇静地说:“那个事情,我已经拜托国仁向那边接洽去了,结果如何,虽不敢说定;但据我看来,也不致于有什么危险。国仁在南方很有点势力,只要他向那边的当局为咱们说一句好话,咱们再用些钱,那就没有事了。”
“这一次恐怕钱有点使不上罢?他们以廉洁相号召,难道还能受贿赂?”
“咳!二弟你真是个老实人!世间事都是说的容易做的难。何况他们只是提倡廉洁政府,并没明说廉洁个人。政府当然是不会受贿赂的,历来的
是个有身家有名誉的财主,他看中了芙蓉,就算你们两人的造化。她若嫁给总理做姨太,你们不但不愁没得吃的、穿的、住的,就是将来你们那个小狗儿要做一任县知事也不难。”
老头子说:“好倒很好,不过芙蓉是从小养来给小狗儿做媳妇,若是把她嫁了,我们不免要吃她外家的官司。”
老婆子说:“我们送她到工厂去也是为要使她学些手艺,好教我们多收些钱财;现在既然是总理财主要她,我们只得怨小狗儿没福气。总理财主如能吃得起官司,又保得我们的小狗儿做个营长、旅长,那我们就可以要一点财礼为他另娶一个回来。我说魏老爷呀,营长是不是管得着县知事?您方才说总理财主可以给小狗儿一个县知事做,我想还不如做个营长、旅长更好。现在做县知事的都要受气,听说营长还可以升到督办哪。”
魏先生说:“只要你们答应,天大的官司,咱们总理都吃得起。你看咱们总理几位姨太的亲戚没有一个不是当阔差事的。小狗儿如肯把芙蓉让给总理,哪愁他不得着好差事!不说是营长、旅长,他要什么就得什么。”
老头子是个明理知礼的人,他虽然不大愿意,却也不敢违忤魏先生底意思。他说:“无论如何,咱们两个老伙什是不能完全做主的。这个还得问问芙蓉,看她自己愿意不愿意。”
魏先生立时回答他说:“芙蓉一定愿意。只要你们两个人答应,一切的都好办了。她昨晚已在这里上房住一宿,若不愿意,她肯么?”
老头子听见芙蓉在上房住一宿就很不高兴。魏先生知道他的神气不对,赶快对他说明工厂里的习惯,女工可以被雇到厂外做活去。总理也有权柄调女工到家里当差,譬如翠花、菱花们,都是常留在家里做工的。昨晚上刚巧总理太太有点活要芙蓉来做,所以住了一宿,并没有别的缘故。
芙蓉的公姑请求叫她出来把事由说个明白,问她到底愿意不愿意。不一会,翠花领着芙蓉进到客厅里。她一见着两位老人家,便长跪在地上哭个不休。她嚷着说:“我的爹妈,快带我回家去罢,我不能在这里受人家欺侮。……我是有夫之妇。我决不能依从他。他有钱也不能买我的志向……”
她的声音可以从窗户传达到街上,所以魏先生一直劝她不要放声哭,有话好好地说。老婆子把她扶起来,她咒骂了一场,气泄过了,声音也渐渐低下去。
老婆子到底是个贪求富贵的人,她把芙蓉拉到身边,细声对她劝说,说她若是嫁给总理财主,家里就有这样好处,那样好处。但她至终抱定不肯改嫁,更不肯嫁给人做姨太的主意。她宁愿回家跟着小狗儿过日子。
魏先生虽然把她劝不过来,心里却很佩服她。老少喧嚷过会,芙蓉便随着她的公姑回到乡间去。魏先生把总理请出来,对他说那孩子很刁,不要也罢,反正厂里短不了比她好看的女人。总理也骂她是个不识抬举的贱人,说她昨夜和早晨怎样在上房吵闹。早晨他送完客,回到上房的时候,从她面前经过,又被她侮辱了一顿。若不是他一意要她做姨太,早就把她一脚踢死。他教魏先生回到工厂去,把芙容的名字开除,还教他从工厂的临时费支出几十块钱送给她家人,教他们不要播扬这事。
五点钟过了。几个警察来到费总理家的门房,费家的人个个都捏着一把汗,心里以为是芙容同着她的公姑到警察厅去上诉,现在来传人了。警察们倒不像来传人的样子。他们只报告说:“上头有话,明天欢迎总司令、总指挥,各家各户都得挂旗。”费家的大小这才放了心。
当差的说:“前几天欢送大帅,你们要人挂旗;明天欢迎总司令,又要挂旗,整天挂旗,有什么意思?”“这是上头的命令,我们只得照传。不过明天千万别挂五色国旗,现在改用海军旗做国旗。”“那里找海军旗去?这都是你们警厅的主意,一会儿要人挂这样的旗,一会儿又要人挂那样的旗。”“我们也管不了。上头说挂龙旗,我们便教挂龙旗;上头说挂红旗,我们也得照传,教挂红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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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叮咛一会,又往别家通告去了。客厅的大镜里已经映着街上一家新开张的男女理发所门口挂着两面二丈四长、垂到地上的党国大旗。那旗比新华门平时所用的还要大,从远地看来,几乎令人以为是一所很重要的行政机关。
掌灯的时候到了。费总理的客厅里安排着一席酒,是为日间参观工厂的黄先生预备的。还是庶务长魏先生先到。他把方才总理吩咐他去办的事情都办妥了。他又对总理说他已买了两面新的国旗。总理说他不该买新的,费那么些钱,他说应当到估衣铺去搜罗。原来总理以为新的国旗可以到估衣铺去买。
二爷也到了。从他眉目的舒展可以知道他所得的消息是不坏的。他从袖里掏出几本书来,对费总理说:“国仁今晚要搭专车到保定去接司令,不能来了。他教我把这几本书带来给你看。他说此后要在社会上做事,非能背诵这里头的字句不成。这是新颁的《圣经》,一点一画也不许人改易的。”
他虽然说得如此郑重,总理却慢慢地取过来翻了几遍。他在无意中翻出“民生主义”几个字,不觉狂喜起来,对二爷说:“咱们民生工厂不就是民生主义么?”
“有理有理。咱们的见解原先就和中山先生一致呵!”二爷又对总理说国仁已把事情办妥,前途大概没有什么危险。总理把几本书也放在《孝经》、《治家格言》等书上头。也许客厅的那一个犄角就是他的图书馆!他没有别的地方藏书。
黄先生也到了,他对于总理所办的工厂十分赞美,总理也谦让了几句,还对他说他的工厂与民生主义的关系。黄先生越发佩服他是个当代的社会改良家兼大慈善家,更是总理的同志。他想他能与总理同席,是一桩非常荣幸可以记在参观日记上头、将来出版公布的事体。他自然也很羡慕总理的阔绰。心里想着,若不是财主,也做不了像他那样的慈善家。他心中最后的结论以为若不是财主,就没有做慈善家的资格。可不是!
女儿心
一
武昌竖起革命的旗帜已经一个多月了。在广州城里的驻防旗人个个都
心惊胆战,因为杀满洲人的谣言到处都可以听得见。这年的夏天,一个正要到任的将军又在离码头不远的地方被革命党炸死,所以在这满伏着革命党的城市,更显得人心惶惶。报章上传来消息都是民军胜利,“反正”的省份一天多过一天。本城的官僚多半预备挂冠归田;有些还能很骄傲地说:“腰间三尺带是我殉国之具。”商人也在观望着,把财产都保了险或移到安全的地方——香港或澳门。听说一两日间民军便要进城,住在城里的旗人
更吓得手足无措。他们真怕汉人屠杀他们。
在那些不幸的旗人中,有一个人,每天为他自己思维,却想不出一个
避免目前的大难的方法。他本是北京一个世袭一等轻车都尉,隶属正红旗
下,同时也曾中过举人;这时在镇粤将军衙门里办文书。他的身材很雄伟,
若不是颔下的大髯胡把他的年纪显出来,谁也看不出他是五十多岁的人,
那时已近黄昏,堂上的灯还没点着,太太旁边坐着三个从十一岁到十五六
来吧。”趾儿抽噎着走到眼前,依着母亲的膝下。母亲为她捋捋鬓额,给她
擦掉眼泪。
他捋着胡子,像理会孩子的哭已经表达了她的意思,不由得得意地说:“我说小姑娘是很聪明的,她有她的主意。”随即站起来又说:“我先到将军
衙门去,看看下午有什么消息,一会儿就回来。”他整一整衣服,就出门去
了。
风声越来越紧,到城里竖起革命旗的那天,果然秩序大乱,逃的逃,
躲的躲,抢的抢,该死的死。那位腰间带着三尺殉国之具的大吏也把行李收束得紧紧地,领着家小回到本乡去了。街上“杀尽满洲人”的声音,也摸不清是真的,还是市民高兴起来一时发出这得意的话。这里一家把大门严严地关起来,不管外头闹得多么凶,只安静地在堂上排起香案,两夫妇在正午时分穿起朝服向北叩了头,表告了满洲诸帝之灵,才退入内堂,把公服换下来。他想着他不能领兵出去和革命军对仗,已经辜负朝廷豢养之思,所以把他的官爵职位自己贬了,要用世仅资格报效这最后一次的忠诚。“他斟了一杯醇酒递给太太说:“太太请喝这一杯罢。”他自己也喝。两个男孩也喝了。趾儿只喝了一点。在前两天,太太把佣仆都打发回家,所以屋
里没有不相干的人。
两小时就在这醇酒应酬中度过去。他并没醉,太太和三个孩子已躺在
床上睡着了。他出了房门,到书房去,“从墙上取下一把宝剑,捧到香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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