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争宠(双更)(1/2)
御医到底是来晚了。
又或许,纵能治得了病,却医不好心。
李月秦孤身等在昭阳宫外,没有带一个伺候的婢女或太监。她早存了死志。
与宁扶疏手帕交多年,她应当预料到的,就算自己哭得再歇斯底里,求得再卑微真切,凡事皆以国法为金科玉律的朝歌长公主,不会因此答应她的求情。
于是她用一身性命,和腹中皇嗣的性命,来赌宁扶疏能够心软一些,换赵李氏一条生路。
这才是她真正目的。
宁扶疏在月下窗前静坐良久,目光空洞地盯着那灯火轻曳如豆,红烛临风泣泪,任那龙涎香飘袅沉晕,整个人宛如雕塑石像般一动不动。
细数起来,她和李月秦见面次数甚少,在今日之前,也不过生辰大宴与中秋家宴交谈过二回。自己与这位李皇后,当属没多少情意才对。
可如今望着阖宫太医摇头叹气,宫女沉默着为殡体整顿敛容,榻上女子蜷曲的手指褪去所有温度,逐渐僵硬。
心脏像被挖空了一块,生出自责埋怨,也开始怪自己方才是否过于不通情理,害得正值花季的芬芳凋零陨落。
宁常雁脚下生风地赶来,小跑着跨过昭阳宫殿门时,不慎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趔趄摔倒。他鞋尖沾着深夜露水白霜,肩头落着枯黄树叶而不自知,应是已然熄灯睡下了。
听闻消息连玉冠都没来得及束,一路匆匆,更是气息没喘匀就问:“怎么样了?”
宁扶疏站起来,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沙哑得不像话:“你去看看她吧。”
宁常雁快步走到拔步床前,垂眸见榻上女子眉黛唇朱,香腮胜雪,容貌姣好与前日相见时别无二致,嘴唇动了动似想呼唤她的名字。
可下一瞬,他瞥见立于床头的宫女手里拿着螺子黛与口脂。
自然认得那是女子描眉点唇所用物什,心跳倏尔漏了一拍,视线阴沉扫过跪了一地的太医:“你们,都给朕说话!皇后究竟怎么样了?”
太医当即俯首磕头:“臣等尽力了……”
“尽力?”宁常雁紧皱眉头追问,“那她怎么还睡着?怎么不肯睁开眼睛看看朕?”
阖宫太监婢女一应下跪,将呼吸放得小心翼翼,以此来悼念皇后娘娘薨逝。
一时间满室沉寂,夜晚冰凉空气生生凝滞出浓稠的压抑。宁常雁再怎么自欺欺人、再怎么不肯承认,这晌也该懂了。
他胸腔剧烈起伏,猛地一脚踢在了太医署吴院判的肩膀上,磨着牙根辱骂:“废物!一群废物!”
“朕平日里养着你们有什么用?!”
众人大气不敢出,背脊匍匐成与地面平行的直线,额头战战兢兢点在砖面,不敢窥伺皇帝此时脸色。
唯独长公主除外,宁扶疏从没见过宁常雁如此暴怒阴戾的模样,恍惚间,觉得分外陌生,与往常在她面前的少年天子判若两人。
但仔细想想,李月秦去的突然,宁常雁难以接受枕边人骤然离世,恸而生怒,似乎也合情合理。
宁扶疏没思量太多,拖着曳地长裙,缓步走到他身边:“阿雁……”
“你别迁怒他们,若要怪,便怪我罢。”她低声喟叹,“是我心硬不肯答应她的求情,才叫她绝望生出自戕之心。也是我没能及时拦住她,才害得她和腹中胎儿一尸两命。那孩子才这么小,怪我……”
话至一半,宁常雁蓦地扣住她手腕:“你说什么?”
他大约没意识到自己攥在宁扶疏腕部的手用了多大力气,白皙皮肤很快被掐出一道红痕:“孩子?”
“……李月秦怀了孩子?”
宁扶疏点点头,告诉他太医诊断的结果:“嗯,已经是两个月的身孕了。”
宁常雁捏着她手腕的指节动了动,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蓦地阴郁得可怕:“除了皇姐和院判,所有人都出去。”
众奴才如释重负,当即弯腰埋首,有条不紊地纷纷退出内殿,并将殿门带上。
宁扶疏敏锐觉察出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抬眸见宁常雁瞳色又暗了几分,愈来愈浓的愠怒浮上眼底,怎么瞧都被不像是经历丧子之痛的模样,不由得问:“怎么了?”
宁常雁缓缓松开捏着她的手,转而从袖中取出一只白玉瓶,信手丢到院判掀地的袍子上。
“你来看看,这是何物。”
院判小心捡起玉瓶,从中倒出一粒犹如珍珠大小的棕黑色药丸,低头凑到鼻尖,深吸气反复嗅闻。末了,震惊抬头:“陛下,这……”他说得小心翼翼:“这难道是传闻中专门给男子服用的避子丹?”
闻言,宁扶疏的错愕比院判更甚。
宁常雁一个眼神冷冷瞥向院判,命他也退下了。偌大宫殿内只剩他们姐弟二人,床头硕圆夜明珠玉润晶莹,照得屋内好似笼罩着如水月光。
“皇后的母族是赵家。”宁常雁幽幽道,“她若诞下孩子,且还是个皇子。皇姐认为,依照赵参堂的品性,会如何?”
宁扶疏霎时什么都明白了。
李月秦若有孩子,那便是赵参堂的外孙。在血缘关系上,比宁常雁这个表外甥还要更亲一层。且幼子年岁小,心智尚不成熟,没有执政理事的能力,处处听从母亲及外祖父的吩咐。
小太子无疑是赵参堂手中的提线木偶。
这样一来,赵参堂甚至不必费尽手段谋逆造反,只需要取了今上的性命,便可顺理成章扶持宁常雁唯一的嫡子即位登基。而李月秦没读过几本书,对朝政事务也素来不感兴趣,太后若不摄政,大权自然而然落到赵参堂头上。
到那时,王朝看似姓宁,实则早已从内到外成了赵家的天下。
所以宁常雁容不得李月秦诞育皇嗣,每每共度春宵时,必事先服用药物。
如此缜密的心思……
宁扶疏咽了咽口水,为防事有万一,仍是问了句:“这药,确定灵验吗?”
“药,是朕请泉石道长亲手配的。”宁常雁言简意赅。
只这一句,足以让太医署上上下下都说不出质疑之言。
玄清观的泉石道长,一身妙手医术可令枯骨生肉,起死回骸,再古怪的疑难杂症只要到了他手里,不出七剂药,定能药到病除。
彼时先帝在世,贵妃意欲夺嫡,毒杀太子宁常雁,朝歌公主为救幼弟毅然决然饮下有毒羹汤,当场咯血不止。整个太医署都束手无策的奇毒,正是泉石道长及时赶到救公主一命。
后来先帝曾三顾静室请他入主太医署,奈何道长志在山野,只得作罢。
这些年泉石道长时而游历四海,在外悬壶济世;时而静居玄清观,潜心钻研医术。誉满杏林,世人尽知。
既是泉石道长配置的药,那必然万无一失。
皇后不可能怀上宁常雁的孩子。
宁常雁倏尔失神,往后退去半步,脚跟撞到木柜,连同摆放其上的并蒂缠枝纹青花瓷瓶左右摇摆,颤颤欲坠。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顾自低喃,像是遭受到极大打击。
突然又握住了宁扶疏手腕,少年身量如今比脚踩增高云履的宁扶疏还要高出一大截,惊慌失措的目光牢牢锁着她:“皇姐,怎么会这样……”
“舅父背叛朕,太尉党的官员背叛朕,这些便罢了。”宁常雁双手剧烈颤栗着,发自心底的不愿相信使得他嗓音哽涩,吐字艰难,“可为什么,为什么现在连皇后也背叛了朕……”
“朕待她,分明不薄的。”他仿佛情绪骤然崩塌,一时失了帝王稳重端方,语无伦次起来,“皇后该有的份例,该受的尊敬,哪一样朕都没亏待她,为什么……”
“皇姐你说,她为什么也要背叛朕?”
宁扶疏唇线微抿,闷声道:“也许,不是背叛,她……”
“一个个儿的,全都背叛朕!”宁常雁压根不需要她回答,嗓音嘶哑打断宁扶疏将将启唇的话。他手背青筋隐现,兀自沉溺在濒临失控的魔怔里。
“舅父、皇后、朝臣、身边的奴才,还有很多看不见的人,全都只想着自己的利益,他们都把朕当成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当做容易控制的傀儡木偶。什么忠心、真心,都是假的!”
“朕不能再相信任何人了,不能相信了……不,不对,朕还有皇姐……”
他将宁扶疏的手捧到了掌心,宛如虔诚供奉着仙人玉雕,神色倏然变得极其郑重而认真。扑朔眼目光锁住阿姊明亮灵韵的杏眸,像倾诉衷肠般一字一顿道:“皇姐,朕只有你了。我们都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了。”
“阿姊会像从前一样,陪着我、保护我的对不对?”
宁扶疏与他焦灼炽热的视线在半空相接。
张了张嘴,有些答不上话来。
她如今已然没办法把宁常雁当作心思单纯的小少年了,无奈系统永远能在第一时间洞悉她的想法。宁扶疏只得勾唇笑笑:“当然。”
宁常雁依然不安心,锲而不舍追问:“那阿姊会一直待我很好很好吗?”
宁扶疏莞尔:“会的。”
小皇帝重重点头,终于被她安抚顺了毛,学着幼时常对阿姊做的动作,抱住宁扶疏一条胳膊,用脸颊蹭了蹭她华裳上绣纹繁复。
而少年双唇在宁扶疏看不见的角度开合蠕动,对着空气,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阿姊,你可永远不能背叛我啊——
这个动作并没有持续太久,以宁常雁如今的身高,需要弯下大半截腰肢才能将就拿脸蹭到宁扶疏的手臂,终究不太舒服。
便是他放开自己的刹那,宁扶疏道:“你打算怎么处置皇后?”
宁常雁转身用背朝床榻,显然不愿意再看到李月秦:“我都听皇姐的。”
“那便,风光厚葬吧。”宁扶疏说。
她和宁常雁的想法不太一样,并不觉得李月秦是主动与人私通才怀上的身孕。
否则,身为母亲,哪有不爱亲生骨肉的,又哪里狠得下心亲手扼杀一条还没出世的小生命。
除非,她本就憎恨着这个孩子。
从未想过要让这个孩子活下去。
宁扶疏思及李月秦最后说的话:她的命运被赵参堂摆布着,自入宫后,更没有一刻属于她自己。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含沙射影地告诉宁扶疏,孩子并非她想怀,而是她与宁常雁少有夫妻情意,赵参堂又迫切地想要皇太子,独揽摄政大权。于是找来旁人逼她怀上孩子,瓜熟蒂落之时载入皇室玉牒,万无一失。
渐有凄凉在心底蔓延,宁扶疏长叹一口气:“就说皇后忧思族中母亲,太过伤心失足摔下石阶,意外薨逝。”
“至于其他的,总归孩子没生下来,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提了吧。如此,既是保全皇家颜面,也算给死者存一份体面。”
在宁扶疏眼里,李月秦不过是个寻常女子,毕生所求与这世间万千闺阁姑娘并无不同,遨游四海求其凰,觅得如意郎君,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偏偏,成为赵参堂争权夺势的棋子,嫁入宫中。凤冠沉重,凤椅冰冷,日复一日听着雨打芭蕉独自入眠,就连坐在中宫仰望的天空都比宫外狭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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