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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缇亚在雨中疾行。他身后,足迹漫成一条殷红的溪流。
黑夜时而敞亮,照见众树颤栗起舞。他攀着树藤爬进高处的岩穴,解下全部武器,又把衣服一件件脱下来,洒上一个小瓶里的粉末。浸透血与水的布料像被某种无色之火点燃,飞速腐蚀干净。往洞穴深处走,搬开一块大石,底下压着先前准备好的干燥衣物。
正当他穿外衣的时候,察觉阴影里多了一个人的重量。
“谁?”手指攥紧刀柄。
每一根久经训练的神经、连带它们所造就的那个属于刺客云缇亚的灵魂都随着方才的暗杀而苏醒。直觉和本能受鲜血淬洗,绷成一条致命的崭新细线。无用的感情正从杀戮机器上一点点流去。他可以毫不费力地搜寻、并毫不犹豫地杀死试图阻拦他的一切敌人。
“我呢。”熟悉的嗓音。烟斗火星闪烁。
云缇亚看了看他,不再吭声,低头系好扣带。“早说过一把刀不够,没错吧。”铁匠胡须耸动,逸出洋洋自得的云雾。
“我落了些在依森堡。”
“啊,没关系,”艾缪咂巴着嘴,“我铸的刀剑从来不打戳记,不用担心这事儿扯到我身上。倒是先保护好自己要紧——瞧你的样子,帕林大概还活着。”
“格罗敏说你给他们的工匠传授技艺。你必然知晓举事的计划,也清楚我这么做会令它化为泡影。我一直看不懂你站在哪一边。”
“不是当权者一边,也不是反抗者一边。不是为富不仁者一边,也不是贫苦无依者一边。铸铁者在乎的只有至纯之火,我在乎的只有真实。”
云缇亚一笑置之。“我得走了,”他套上斗篷,“无论如何,多谢你的馈赠。”
“那些并非量身打造,没法完美地发挥出你的战斗技巧。我打算重新为你定做一套最合适的武器。”
“心领。但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你不仅是个杀手,还是个战士。”艾缪轻轻一掸烟灰,或许是想起什么,他的表情有些飘忽,“战士的每一步都踏在荆棘与白骨之上,这条路漫长而无望,看来你已厌倦了它。”
“你知道吗?帕林始终让我觉得像某个人。”
“……贝鲁恒?”
“不,”云缇亚说,“宗座。”
老人锈钝的银色眼睛弯了起来。
“他们都一样。一样擅长掌控民心,一样擅长支配万众的愤怒。我趟过白骨之河,他们把白骨堆成王座。民众对于这种人只是数字,是埃尘,是用以托举他们和撞垮旧城垣的洪流。帕林今天在干宗座十几年前干的事,一旦他获得极致的权力,他就是又一个曼特裘。我作战至今难道是为了历史重演么?”云缇亚声音很低,然而异常平静。
“我这一辈子不算长,却已经犯过很多错,皆因无能与无知。该到此为止了。即使帕林真是变革的唯一希望,我也不会站到他身后。不是厌倦,”他看着闪电下清晰的雨线,“仅仅不想再错下去。”
好一阵子那边没有传来回应。于是他说:“珍重。”
他走向岩穴更深处,那儿有连通至树林另一边的出口,漆黑中可见幽微的光。猛然间他听铁匠失声大笑——这一瞬如有细小的电流钻进胸腔,跳跃于思想的每一条脉络、每一根枝节,浑似被爱丝璀德的目光贯穿——“我曾失去了两个儿子,”老人边笑边说,“同样战斗一生,也同样因为叛国罪被送上刑场,一个掉了脑袋,一个尸骨无存。真傻呀……要是都像你……该多好…………”
不。我是那最不值得羡慕的人。
云缇亚径直走,并未回头,直到黑暗和苍老的笑声都远离他。出口外面的天幕像被凿开了一块,将雷电都吸纳进去,世界宁静无垠,只充满着雨水。他向前走,迈过水洼、泥泞、错综凸露的树根和及膝的灌木,好像步伐稍为迟滞周围洋溢的时间便会终止运转一样。他知道自己正在追赶什么,也知道什么正在追赶自己。他只是不停地走。
水流在前方河道中更急促了。一座年久失修的石桥横跨其上,也许是老一辈守林人矗下的,砖砌桥墩遍布黑苔。
爱丝璀德站在桥对面等他。
她也身披油布斗篷,大概是等得太久,有些漏雨,四下又缺少稳当的遮蔽物,她攀了一枝蕉叶顶在头上。
就像一切刚开始的那一刻,他掬起河水洗还未削断的长发,而她冒着雨顶着蕉叶闯进来,贸然却镇静地张望。
云缇亚没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快步踏过小桥,抱紧了她。
看我。他说。这声音来自心底,来自她双眼所洞悉的沉默。请你看我。
是否我终于能得你深信,是否我终于能与你平等。
是否我终于有资格爱你。
他把头埋进她颈窝,吻她,这是献予,而非索求。她的手合拢来,替他解开腰带、系扣、衣服;所有用以自我欺瞒的面目从他身上一一蜕下。黑暗向它的同类敞开,广袤如一个湿漉漉的夜,狭小如她的拥抱。
云缇亚忽然绷起脊背。“追兵或许一会儿就到。”他轻声说。
爱丝璀德喘得厉害。“不管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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