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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晚,还有事?”
云缇亚记得刚才自己再三确认她已睡熟才点上了灯,但他没让这个念头在脑海里多停留一刹那。爱丝璀德正目不转睛地注视他。“弄了一天的陷阱和捕兽夹子,有些饿,找点吃的。想不到吵醒你了。”
“厨房可不在这边。”她走过来。云缇亚纹丝不动。每个在诸寂团长大的少年都要学习一项必修课,如何面对那将自己洞穿的审讯。按照早就默默操演过多次的泽奈恩主事长的教诲,他镇定心神,把除了谎言外的一切逐出思想,只留下一片茫白以衬托它的存在。清楚,真实,独一无二。“顺道来看看……想起了一些往昔。”
爱丝璀德笑了。他不知道是他的表演瞒过了那双才恢复不久的眼睛,还是别的缘故。或许,她宁愿相信他,也不愿揭破他与她之间心照不宣的一层面具。
“你是要找这个么?”
她张开手。
小巧的桃花心木篦子卧于掌心,像一枚正待将呼唤传递给某只耳朵的贝壳。
她喂他吃红丹葚。汁液甘洌,却淋漓如血。他看着自己的手,印迹刺眼得让他产生错觉,直到她用那只篦子为他一下一下梳理银白短发。两人侧躺在同一枕上,挨得很近,她发间深处的水风信子气味盖过了新鲜浆果的芳香。他寻找那些只能靠嗅觉来感知的花朵,它们盛开在一条纡回折转的河边,雨未止,涟漪片片。而那时他的头发长得像是另一条明亮的白色河流,正和足踝边绵密的潺潺水声交汇。
“你带了梳子吗?梳子,或者细绳……”
——没有这一句,是不是也就没了后面那许多故事?
——是不是时间将永远驻足在小镇中那一晚,她突如其来,黑发如夜,白衣如月,与他初见却彼此再不相识?
云缇亚撩开爱丝璀德鬓边发绺。他被火烧伤的半边脸颊贴着枕头,光滑的另外半边裸-露着,越过窗子的月光在上面勾出轮廓。他将爱丝璀德搂近自己,让她吻他。轻轻地,她移动他的手,如同他仍然未经人事一样,牵引他,帮他跨进她敞开的门扉。
——你为什么选中我?
他明白她能把他看得一清二楚。但这不重要了。他明白,她能从他心里直接读出他已没有动力说出口的问题,虽然它好似投入深渊的石子,毫无回音。他僵硬地应和她,照她所希望的去做,可他自己却一片麻木。一种甚至说不上无趣的疲惫感像水蛭一般吸吮着他。面前与他肌肤相贴的并非活色生香的女人,而是一块镜子,一条浮泛起死者灵魂的河,一道踏在他头上跨过去的嘶哑的黑暗。
最终爱丝璀德停了下来。云缇亚也不知道她是否从他身上得到了欢愉。
这唯一、或者说最后仅有之物,他都不一定能够给予她。
“对不起。”盲女低声说,“你好好休息吧。”
“……我今天又见到了那个自称贝兰的人,”云缇亚说,“就在太阳落山之前。他坐在石头上吹芦笛,天空与河水在他的笛声中一同变成了深秋落叶的颜色。一个年轻女孩采了大把香蒲花和水风信子放到他怀里。她应和着他吹奏的旋律歌唱,当她开口的时候,万物的声音在他们周围如雪片般簌簌落下。”
“幻觉。”她截断。
“那女孩的眼睛是寂夜,可她的面庞明皙如星。”
“你所目睹的一切,从一开始都是幻觉。”
“……她长得很像你。”
爱丝璀德呆怔片刻,而后哈哈低笑,笑得全身发颤,但云缇亚想她只是在用另一种表情哭泣。
“我们……”他说,“为什么……仍然在一起呢?”
这句话脱离舌尖的瞬时,火焰的炙痛又像很多年前烙上他左脸似地刺进他头颅里。身子被某些东西强行后拖,拽回一片通红的记忆,他努力寻找着爱丝璀德的面孔,然而总有一个巨大的黑影罩在他身上。痛苦令他无法看清那黑影的模样,每当答案立刻要毫发毕现时,绝难承受的力量都把他抬起的目光碾压下去。他甚至不知那个黑影盘踞了他胸臆中哪一块区域,是爱、忠诚、怜悯、尊敬、鄙夷、仇恨,抑或畏惧。身边的女人吃力地抱着他,细细舔舐那火势盛烈的来源,却收效甚微。他的手避开了她伸过来的手腕,扣紧了床褥。
“我去拿药。”爱丝璀德的语声罕有地透出慌乱。
“光……”云缇亚唇形略动,难以聚合成完整语句。
她摸索着点上灯。他依稀听到踉跄的脚步离开房间,像被某物绊了一下。两个孩子赶了过来。他听到爱丝璀德正和他们说话。那些都太远太远,如同沉入水底的人与水面上空气的距离。他喘息,用枕头支撑自己努力接近光线,似乎这样那黑影就能从身体里驱逐出去——神志涣散间,手指不经意触及原先位于枕下的一块凸起。
书本的形状。
云缇亚猛然松开死死咬住的牙关。短暂的清醒勉强穿过痛楚而重临。那正是他一直寻找的东西,却不想就藏在离他、以及爱丝璀德最近之处,昼夜枕卧。那本爱丝璀德绝不允许他翻看的日记。
——烈火燎灼。头痛欲裂。
他用抖得胜似疾风中一根枯草的手打开了扉页。
……
早霞坠落在远处的河水里,金红色云朵的投影为清流下的石块镀上光辉。水风信子花瓣飘飘悠悠,随波而去。阴翳从高处掠过它们,云缇亚感到较暗的半边天空响起翅膀拍击声。或许是他初到山谷那天所见的夜鹭。
他再度看见了贝兰。这回他没有带任何乐器,只用剑在河边的细沙上写字。他的剑修长明亮,看起来还没沾过血迹。一枚用香蒲叶纤维和小巧的水生花朵编成的花环戴在他手臂上——云缇亚知道,是那个少女的礼物——有些花和叶片已将枯萎,在夕暮与大地吁出的气息中零星四舞。
“哥珊的安石榴……”贝兰说,“大约快凋谢了吧。”
“你去过哥珊?”云缇亚问。
“我和你一样,从那座城市来,也许永远不会再回去。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