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寒与冷(3/4)
“俺吃了五个……”小敏心里一激灵,她忘了今天是除夕夜,应该给舅老爷拜年,她慌忙把手里炭盆放在地上,双手摁着冰凉的地面,头磕在地上:“舅老爷,敏丫头给您拜年了,祝您岁岁有今日。”
“吆,俺丫头反应这么快,快起来,快起来,地上凉,舅老爷没有红包给你呀。”
“舅老爷,俺不要红包。”小敏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双手抓着裤子两边,喃喃细语:“只要大家都好,都高高兴兴的,俺也高兴。”
“怎么?丫头你看到谁不高兴了吗?”海秉云故意问。
小敏慌忙摆手,“没,没有,大家都高兴。”
“俺怎么看着大家都不高兴呀,没听到一点笑声,俺耳朵聋了吗?可俺听到了哭声,哭得俺心慌慌的,唉,丫头呀,你哭过吗?”
“没,”小敏的回答苍白无力,她偷偷哭过,她想家了,她想小时候的坊子碳矿区的年三十,父亲带着她在门口放鞭炮,父亲最多买一挂爆竹,买一把嘀嗒筋,嘀嗒筋就是一根像铁条一样的、二十多公分长的烟花,握住一头,点燃前面一头,火花四溅,不会炸响,拎在手里转圈圈,周围撒下一圈星星,声音很小,星星很美,照在父亲红黝黝的脸上,那个时候,母亲躲在两扇破木门后面,悄悄窥视着门口台阶下的她和父亲,母亲脸上露出久违的微笑。
海秉云把双手里摁着的拐棍斜放在长椅上,把一只手插进怀里摸了半天,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递到小敏眼前,“丫头,你看看,这是什么?这是那天你丢下的弹弓,是火烧铺子张妈捡到的,是一品送给俺的,俺每天拿出来看看,觉得丫头就在俺身边,丫头哎,舅老爷想把它留在身边,可以吗?”
小敏惊悸地瞪大了眼睛,天黑她也看清了,一双皱巴巴的大手里躺着一把亮闪闪的弹弓,是二姐送给她的那把。
“舅老爷,让它留在您身边吧……”小敏“扑通”又跪了下去,抱着脸痛哭失声,她万万没想到,她离开许家两年多,老人每天牵挂着她,想她的时候拿出这支弹弓看看。
初二的早上,天还没亮下起了雪,大片大片的雪花,从昏暗的天空中纷纷扬地飘落下来,漫院飞舞。许家院子顷刻间被另一重雪覆盖,杏树上的冰凌还没有融化,又黏上了一层雪花,像沾着白糖的年糕;假山后面的梅树银装素裹,露出点点红色的花片,淡雅清秀;鱼塘里的冰看不见了,只有白皑皑的雪,与白玉石桥连为一体,如果没有栏杆上镶嵌的景泰蓝闪动着熠熠星光,几乎分不清雪在桥上,还是桥在雪上?
廖师傅早早起床了,他手里抓着大扫帚,飞快地划拉着廊檐下的雪,小敏手里抓着铁锨,把廖师傅扫成堆的雪铲进花坛里,铲到杏树下,她的脸上冒着汗珠子,她干活的动作完全变成了一个小大人。
火房里传来赵妈擀面条的声音,擀面杖与面板的碰撞声、伴着雪花飘飘洒洒的声音,伴着廖师傅吆喝声:“丫头,累不累呀,歇歇吧,出汗了吧?瞧瞧你,汗珠子黏住了头发。”
“俺不累,在青峰镇时,俺……”小敏想起了苗先生,想起了林伯一家,想起了瓢爷和宝儿,还有不知道她离开青峰镇的小白瓜,她的鼻子酸酸的,今天初二了,林伯母一定在炕头上摸索着面板擀面条,初一的饺子初二的面。
天快擦黑的时候,许家院子门口外面传来了脚步声,一轻一重,那么清晰。冥爷一激灵,他以为许洪涛两口子从弥河口回来了,他竖起耳朵仔细听听,没听到小轿车发动机的声音,他蹙蹙额头,把荡在胸前的围巾甩到了脑后,双手抓着门栓,眼睛穿过两扇门的缝隙,只见一男一女站在门口台阶下。
他怒目而视,厉声呵斥:“你们是谁?找谁?”
男人向前一步,朝着黑漆漆的大门抱拳行礼:“老管家,您不认识俺了吗?俺找许家老太太,俺来给她老人家拜个年。”
冥爷挑挑眉梢,眼珠子在男人身上转了半天,眼前的男人有点面熟,他遽然想起了敏丫头的爹,冥爷记忆性很强,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只是他欺贫爱富的品行改不掉,看着眼前的顾庆坤和陈桂花一身补丁衣服,冥爷脸上陡然生起厌恶至极的表情。当年这个男人送敏丫头到许府,天下着大雨,他赤着双脚,今儿,天下着雪,他脚上的破靴子上打着重叠的补丁,不知碎了多少次?补了多少回儿?
冥爷支棱支棱薄薄的两片子鼻翼,慢条斯理地从门缝子里抛出一句话:“不认识。”
“也是,两年多了,您怎么还会记得俺,俺是府上敏丫头的父亲。麻烦您一下,给许老太太禀报一声,俺顾庆坤携贱内给她老人家拜年了。”
顾庆坤报出名号,冥爷不敢怠慢,许家人不再把敏丫头当下人支使,尤其舅老爷,拿丫头当亲孙女。
“好,你们等着,俺去给你们禀报一声。”
许老太太正坐在堂屋里喝茶,听到直管家说门口外面敏丫头家人求见,她“腾”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直管家,请客人到堂屋相见。赵妈,把敏丫头喊来。”
小敏被赵妈带进了堂屋大厅,她向坐在上座的许老太太躬腰行礼。
许老太太往前探探身体,温和地说:“丫头,你爹娘来了,快与你爹娘见礼。”
见到女儿顾庆坤想站起来,觉得失礼,慌忙用双手整整袄领,继续坐正身体。
小敏的神态和顾庆坤一模一样,一双无处安放的小手使劲拽着衣角,头低垂在胸前,用眼角瞅了瞅坐在走道旁边椅子上的父亲和后母一眼。
父亲还是老样子,身上衣服比以前整洁多了,补丁也整整齐齐,像被熨斗烫过一样板正。后母脸色不白,也不黑,比刚进顾家时胖了许多,脸上的褶皱不多,被胖撑开了,看着有点憔悴,没睡好觉的样子,紧凑的眼角里布满血丝子,一身长棉袍,黑的边角,灰色的表里,黑色的棉裤,全身上上下下没点鲜亮的地方。
许老太太让赵妈上茶,嘴里说着过年的客套话。
陈桂花双手合十弓腰作揖,说:“老太太您过年好,叨扰您了,家里有事,没有及时接走丫头回家过年,给您老点麻烦了。”
“哪里话?一家人,甭客气,丫头不是许家的丫鬟,舅老爷认她做了孙女,俺更没得说,俺心里早已经认可了,知道你们两口子忙,不用惦记,丫头在许家您放心。”许老太太听罗一品和许连姣说过顾庆坤和陈桂花的事,她知道顾庆坤两口子是做什么的,她心里对眼前这对朴实的、忠厚夫妻充满了敬意。
顾庆坤垂着肩膀,一双黑乎乎大手互相揉搓着,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他的脸上,脸涨得像关公,这是他第一次踏进许家,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忍辱负重、砥砺前行的许老太太。
“老太太,丫头小不懂事,给您添了不少麻烦,这么多年俺应该早点过来看看,看看您,没想到,一拖就是两年多。今天俺没拿什么好东西,年前二丫头托人捎了两瓶果酱和花生碎,今儿俺给您带来尝尝,俺那个矿区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请您老多多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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