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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长期不在身边渐渐感到不安,便趁所谓为时不晚的时候硬把她领回东京。然而在
某种意义上已经晚了。定下返京前几星期时间里,祖母气急败坏,情绪亢奋到了极
点。绝食,几乎通宵失眠。时而哭,时而大发脾气,时而一声不吭。有时候把久美
子一把搂紧不放,却又突然拿尺子狠命打她胳膊、打得蚯蚓似地一道道肿起,继而
对着久美子恶狠狠咒骂她母亲如何不是好东西。一会儿说不愿意放你走,看不见你
还不如一死了之;一会儿又说再不愿见你,赶快滚到什么地方去!甚至拿出剪刀要
扎自己的手腕。久美子全然闹不清自己周围到底要发生什么。
那时久美子所做的,便是把心一时封闭起来,断绝同外界的联系,不再想什么
不再期待什么。事态的发展已远远超出她的判断能力。久美子闭起眼睛,塞起耳朵,
停止思考。此后几个月的事她几乎全无记忆。她说不记得那期间发生了什么,一样
也不记得。总之等她意识到时,她业已在新家里了。这是她本该在的家。这里有父
母,有哥哥和姐姐。但又不是她的家,仅仅是新环境。
久美子尽管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使自己离开祖母而被领回这里的,但她本能地意
识到已不可能重回新调那个家。问题是这新环境对于六岁的久美子几乎是她智能上
无从理解的世界。同她迄今所在的世界相比,这个世界一切都面目全非,即使看上
去相似的东西,动起来也截然不同。她无法把握这个世界赖以成立的基本价值观和
原理,甚至不能同这个新家里的人交谈。
在这样的新环境中久美子长成一个沉默寡言不易接触的少女。她分辨不出谁可
以信任准可以无条件地依赖,偶尔被父母抱在膝上心也松不开来。父母身上的气味
是她陌生的东西。是那气味使她极度惶惶不安,甚至有时她憎恨那气味。家里边唯
一能勉强使她敞开心扉的是姐姐。父母对久美子的难以接近感到困惑,哥哥甚至当
时便已开始对她的存在采取近乎漠视的态度。唯独姐姐知道她不知所措,知道她静
静呆坐在孤独之中。姐姐极有耐心地照料她。同她在一个房间睡觉,同她一点点这
个那个说话,同她一起上学,放学回来看她做功课。每当久美子一个人躲在房间角
落一连哭几个小时,姐姐总是在身旁静静抱紧她。姐姐是想尽可能打开一点妹妹的
心。所以,假如姐姐不是在她回家第二年死于食物中毒,想必很多情况便明显会是
另外一个样子。
“要是姐姐一直活着,我想我们一家会多少融洽些的。”久美子说,“姐姐当
时虽是小学六年级,但已成为我们家的中枢性存在。如果她不死活到现在,我们很
可能都比现在地道些。起码我比今天多少活得轻松。嗯,明白?从那以来我就始终
在家人面前有一种负罪感,暗想自己为什么就没替姐姐死去呢?反正我这样活着也
对谁都没有帮助,不能使任何人开心。而我父母也好哥哥也好,明明觉察到我有这
种想法,也从没对我说一句叫人心暖的话。不仅如此,还每有机会就提起死去的姐
姐。说她如何漂亮,如何聪明伶俐,如何惹人喜爱,如何懂得体贴人,如何会弹钢
琴。知道么,也让我学钢琴来着。因为姐姐死后留一架钢琴在家里。可我对钢琴连
兴趣都谈不上。我晓得自己不可能有姐姐弹得好,也不愿意--一证明自己所有方面
都比姐姐低能。我当不了谁的替身,也不想当。但我的话家人压根儿就听不进去,
我的话谁也不听的。所以,我至今都一看见钢琴就头疼,看见弹钢琴的人也头疼。”
从久美子口里听得这些话时,我对她家人气愤起来----气愤他们对久美子有过
的行为,气愤他们对久美子没有过的行为。那时我们还没结婚,相识也不过才两个
月多一点点。那是一个周日宁静的早晨,两人躺在床上。她像解绳疙瘩似地一个个
慢慢摸索着讲起自己的少女时代,如此长时间谈自己对久美子来说还是第一次。那
以前我对她的家她的生长过程几乎一无所知。对久美子我所知道的仅仅是她的沉默
寡言,她的喜欢绘画,她笔直泻下的一头秀发,以及她左肩肿骨上的两颗痣。此外,
对她来说,同我这次是第一次性体验。
说着说着,久美子轻轻哭了。我完全体会得出她想哭的心情。我抱着她,抚摸
她的头发。
“要是姐姐还活着,我想你也肯定喜欢她。任何人都会看一眼就喜欢上她的。”
久美子说。
“也可能那样,”我说,“但我反正就是喜欢你。这事再简单不过。这是我和
你的事,同你姐姐毫不相关。”
之后,久美子好一会儿紧闭着嘴静静思索什么。星期天早上7点30分,所有声响
都含有柔和而虚幻的韵味。我听得宿舍屋脊上有鸽的足音,听得远处有人呼唤狗的
名字。久美子盯视天花板的某一点,实在盯视了许久。
“你喜欢猫?”久美子问。
‘喜欢的,”我说,“非常喜欢。小时就一直养猫,跟猫一块儿玩,睡觉也一
起睡来着。”
‘哪有多好啊!我小时候也很想养猫,想得不行。可就是不让养。妈讨厌猫。
活这么大,真正想得到的东西还一次也没到手过,一次也没有哟!不相信吧?你肯
定想不出那是怎样的人生。而人对自己总是求不得这样的人生一旦习惯了,久而久
之,甚至对自己真正需求什么都渐渐糊涂起来。”
我拉过她的手。“过去或许的确是那个样子。但你已不是小孩,有权利选择B己
的人生。想养猫,选择可以养猫的人生就是。简单得很。你有这样的权利。是吧?”
我说。
久美子凝眸注视我的脸,“是啊。”她说。
几个月后,我和久美子商量结婚。
如果说久美子在这个家庭里送走了曲折复杂的少女时代,绵谷升则在另外意义
上度过了扭曲变形的少年岁月。他的双亲溺爱这个独生子。但并非仅仅是疼爱,还
同时对他提出极多的要求。父亲的信念是:为了在日本这个社会中过上像样的生活,
就必须极力争取优异成绩,极力把更多的人挤到一边去。这是他唯一的信念,对此
深信不疑。
还是婚后不久从岳父口中直接听来的:人生来就谈不上什么平等,他说,所谓
人人平等,不过是学校里教的官样文章,纯属梦吃。日本这个国家体制上固然是民
主国家,但同时又是极度弱肉强食的等级社会。若不成为精英,在这个国家几乎就
谈不上有什么生存意义,只能落得在石磨缝里被慢慢挤瘪碾碎,所以人们才往梯子
上爬,哪怕多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