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可回头(1/2)
十二月初,芬兰进入极夜。
拉普兰北边的小木屋里,一个女人支着画架在画画。不大的木屋里,有噼里啪啦的柴火声。
时不时的火星炸裂飞出,落在铁铸的栏杆里。
她头发有些凌乱地扎在后面,手上的画笔起起落落。一幅本快完成的画作,此刻落下了好几处犹豫的画笔。
不知从何开始,季司颜开始烦躁。
“走吗,车子来了。”林琛推着行李箱从卧室里出来,顺便拿了季司颜的外套,“画不下去就别画了。”
“谁说画不下去的。”季司颜身子没动,画笔狠狠地戳向了画布,一滩飞渍的颜料,好像她此刻的心情。
怎么可能还坐得下来。
她“砰”地把画笔丢进了盒子里,然后去接了林琛手里的大衣。
林琛一句话没说,帮她拉上了拉链。“走了,司颜。”
季司颜没说话,率先走出了屋子。
铺天盖地的寒冷兜头朝季司颜袭来,她身子站在漆黑的夜幕下,定睛去看那淡绿色的极夜光带。
迷幻地,带着摄人魂魄的涌动。
冷风卷起季司颜的头发,她身子开始微微发抖。林琛从后抱住她,声音有片刻的不忍,“司颜,我们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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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京时间下午三点,飞机降落黎京国际机场。
林琛取了车,带着季司颜回了家。
家里只有李阿姨在,她看见季司颜的车回来,连忙出门迎接。外面寒意深重,季司颜脸颊像被冰封的麻木,没有一丝表情。
李阿姨还没开口,看见季司颜的瞬间就红了眼眶。拉着她的手臂往家里走,嘴里念念有词:“回来了回来了。”
季司颜朝李阿姨点了点头,想开口,嗓子却是长时间未说话的干哑。她嘴唇翕动了两下,终究还是没说话。
“安排了下午五点去,你和林先生先回房间休息一下,我给你们弄点吃的。”李阿姨低头揩泪,转身朝去拿林琛手里的箱子。
“不用了,阿姨,我拎上去就行。”林琛拍了拍阿姨的肩,叫她先去做事,不用管他们。
“先上楼吧,司颜。”林琛揽住季司颜的肩膀,想叫她往楼上去。
季司颜却好像和谁较劲一般定定地站在原地,她抬起头看着楼上的那个卧室,怎么也不肯走。
十几个小时的颠簸,她脸上没了平时精致明艳的妆容。衣服是走的时候林琛给她拿的外套,裤子也不是对应的款式。
头发从下了飞机后就没有重新梳过,一团扎在后面,落下好多根碎发。
这不是季司颜。
这不是那个痛经痛到手抖,吞两颗止痛药也要在冬天穿裙子的季司颜,这不是那个被老师拎着衣领拖到门外罚站还要整理装容的季司颜。
她性格乖张而又明丽,再落魄的场子里也不肯叫自己掉一分面子。
可她如今站在这台阶的下面,却没有冲回自己的房间去换任何的衣服。她只是狠狠地盯着旁边那个阖上房门的卧室,没有再说一句话。
身后,林琛一直没有催她。他把行李箱放在一边,静静地等着司颜。他们已经两个月没有回黎京,上一次出发去芬兰的时候,季司颜和季岑风大吵了一架。
那天晚上季司颜怒气冲冲地回了他们的住处,林琛一直知道,季司颜母亲去世之后,她父亲的脾气变得很差,季司颜偏偏也是个暴躁脾气,两人吵架也不是一次两次。
可是那天晚上,却被他看到季司颜一个人躲在公寓的洗手间里嚎啕大哭。
季司颜不是个常哭的女人,林琛从前喜欢上她,就是喜欢她自信而又不服输的劲。因为季司颜有这个资本,她有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底气,也有骄傲恣意不服输的自信。
林琛后来知道,这一切都是来自于她的家庭。那对站在她身后的父母,以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教养出了这么一个有底气的女人。
从前她母亲还在的时候,季司颜常常和林琛抱怨,她父亲有多么的偏心。为她能付出的真心,比不上为母亲能付出的万分之一。
可她是那样娇嗔而又骄傲地同林琛抱怨,语气里从来都是一种不慌张的自嘲。
林琛后来第一次见到季岑风的时候,才知道季司颜同他说的一点也不夸张。那个男人对于司月的偏爱,胜过了世界上的所有。
所以当司月还在的时候,那份偏爱是季司颜心头的甜如蜜。
而当司月去世的那一秒开始,那份偏爱变成了季司颜的心头刀。
一把插在季岑风心上的刀,一把插在季司颜心上的刀。
她小心翼翼地去照看着季岑风的情绪,推了一整年的画展要留在黎京陪季岑风,最后落下句:“我不会去死,我答应你妈妈了。”
季司颜那时候才知道,她那样小心地、心疼地陪着的那个人,原来想要抛下她,和妈妈一起走。
那一刻,同样失去了亲人的季司颜感受到了一种极端的分裂。从前随口可说的父亲的偏爱,在非此即彼的如今,变成了赤/裸/裸的选择。
而季岑风选择司月。
他不去死,只是因为答应了司月。
母亲去世的半年后,季司颜再也忍不住回了林琛的住处。这半年里,她为母亲不知哭过了多少个夜晚。
那天晚上却躲在林琛的怀里,为自己流了泪。
一直那样有底气的季司颜第一次那样伤心地问着林琛:“我难道不值得吗?我难道不值得我爸爸为了我活下来吗?”
林琛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无言以对。他从小失去了父母,从小就没有一切。这个拥有着他曾经最羡慕的所有的女人,此刻却这样脆弱地问他,她为何不值得。
林琛很难回答。
从见到季司颜父亲的第一面起,他就知道这个男人有种性格里的偏执。只不过被她的母亲一直把控得很好,才得以让季司颜这样快乐顺利地成长。
可是司月去世的这半年里,就连林琛也那样明显地察觉到,曾经可以同他们晚辈一起喝茶闲谈的男人,在一瞬间开始变得失控。
最开始,他不再外出,季司颜理解,陪着他在家里。
后来,他常常留在自己的房间里,季司颜想陪他出门走走,被他反问:“我为什么要一个人出门走?”
再后来,听李阿姨讲,他喜欢半夜坐在湖边的椅子上,一个人坐到第二天早上。就望着湖水,什么也不做。
最后,季司颜和他大吵了一架,问他这个样子,要怎么重新开始生活。
季岑风抬眼看她,看这个和司月模样如此相似的女,告诉她:“我不会去死,我答应你妈妈了。”
季司颜彻底崩溃,离开了季岑风的家里。
后来,她只是每周末回去看他,林琛陪着一起。亲眼看着这个男人变得越来越孤僻,越来越暴躁。
季司颜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也不再和他吵架。
直到司月去世的第二年春天,季岑风在家里晕倒被送进了医院。医生说手术治疗加药物治疗有很大可能再多活几年。
季司颜心如死灰,却回头看见季岑风难得地露出了笑。
“我不会吃药的,也不会做手术。”那个暴躁而固执的男人回了家,第一次这么心平气和地和季司颜说话。
季司颜站在他的面前,眼里大粒地往下掉。“我就不值得吗?我就不值得你留下来陪陪我吗?”
她身子急速地轻颤了起来,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笑。
他不就是想死吗?只是他答应了司月,不主动去找她。
如今得了病,不正好中了他的下怀。
季司颜眼泪连着往地上砸,质问他:“你为什么就不能为了你自己为了我多活两年?”
季岑风看着她,仿佛看到了刚出生的季司颜。那年冬天,季司颜出生,司月那时还没到预产期,两个人窝在家里看电影。
他把手抚在司月的肚子上听胎动,听着听着,听来了提前出生的季司颜。后来司月还笑怪他“要不是你心急,我们好歹看完那电影。”
他心喜地不得了,说回家陪你重看。
他当真陪着司月后来重看了一遍的,他没食言。
季岑风看着如今站在他面前掉眼泪的女,轻轻地笑了一下,“司颜,为了我自己,我没什么想活的。为了你,你如今也不需要我。”
“林琛是个好孩子,他会一直陪着你的。”
季司颜声音发胀,又去乞求他:“我需要你,我需要你,你能不能为了我留下来?”
这一次,季岑风直接摇了摇头,“不能,司颜。”
“做手术,一辈子躺床上,走不能走,动不能动。吃一辈子药,打一辈子针。季司颜,你要我变成那种只有口气,然后让你天天来看我的‘死人’吗?季司颜,不可能的。”
“更何况,我走了,你还有林琛。但是你妈妈,她一个人在那边啊。”
“她难道不想我吗?”
季司颜无话可说。那一次,她彻底知晓,那份曾经被她说起的偏爱,到底几斤几两。
她彻底放弃了劝季岑风去接受治疗,每周一次的探望,变成了每周两次,三次。她好久没再开画展,好久没再出去采风。
季岑风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脾气也越来越暴躁。他身体痛,心里也痛。
季司颜忍着,随他发脾气。却还是在去芬兰之前,和季岑风又吵了一架。
他叫她不要这样一直留在黎京,叫她该去哪里就去哪里。
季司颜不肯,季岑风骂她天天在这里看得他心烦。
她不理解为什么她已经接受了父亲的选择,他还要这样苛刻地对待她。
季岑风最后直接下了驱逐令,叫她以后别老来他家。
狠心绝意,叫季司颜终于明白些,当年母亲随口说起的过去。说父亲从前是个冷血不留情面的,说他以前坏得很。
季司颜这么多年没信过,那天信了。
他狠起心来,叫她流血流泪。
季司颜直接和林琛去了芬兰,一年的最后两个月,躲在看的见极光的拉普兰。
一待待两个月,等来了季岑风的死讯。
是阿姨第二天中午来的时候发的。
倒在湖边的椅子上,发的时候身子已经僵了。
李阿姨说,先生应该是知道自己快不行了。穿的不是寻常的睡衣,是一套深蓝色绣暗金线的西装,内里一件白色的衬衫,纽扣整齐地扣到最上一颗。
头发被他梳得很整齐。
李阿姨说,季先生走的时候,是笑着的。
他如何不笑呢?季司颜站在那台阶下面,这一天,他等了太久太久了吧。
终于叫他等到了,终于叫他等到了。
那个站在楼下的女人深深吸了一口气,缓慢地朝楼上走去,林琛跟着就要上去,却被季司颜拦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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