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槁苏暍醒丢四钱,樽酒论术醉化剑(1/2)
入夜了,天上的星浸在乌黑透亮的大天水池里,要滴下去。
锦琅镇内一处僻静地,有座名唤“暗珠堂”的制药坊,乃镇中巨富李青山所有产业之一。这里贩卖的药物种类繁多,既有安神养气的丹沙谷,也有调情增欲的莽天火;有驱邪卫气的云母香,也有招魂附诅的鬼人参;有筑基硬骨的玉基丹,也有搅心乱脉的断肠草……
“名暗实也暗”,暗珠堂地处偏僻也并不是全无道理。
堂后院中央,哼哧着一个瘦骨伶仃的少年,正卖力地踩着地上散作一团的玉基草。
少年名唤陈狱,一个怪诞诡奇的名字,却是个相貌清秀,孝顺有加的可怜孩子。若你要问谁为他取的名儿?也许是他那年约六十,老来得子已经灰白满头的母亲,也许是他那只在母亲咒骂声中才出现的父亲,也许是那年门外猜卦的瞎眼算子,也许是路边插科打诨的地痞流氓……谁在乎呢,陈狱不在乎自己叫什么,就像他从不在乎一个只留给自己姓氏的男人。
浸水后暴晒而干的玉基草很脆,轻一点儿踩就裂,蹦出几粒豆,噼里啪啦地乱滚,使那脚底生出许多深深浅浅地红坑和刮痕,然后汇集、裂开,变成一道道伤口,狰狞无奈地淌出血液。
“沙沙——”
半夜风紧了,天上的大眼珠眯着,闪着阴冷的光。
管事李渡浅卧于雅间小屋,有事无事便抬头见见那在黑暗中忙碌的身影,然后满意地低下头继续悠闲地修磨着自己的指甲,他可不想让那些镇中成年人的脚污了这些药材。有些人走过的路太多,脚上的邪气会转到心里,孩子可不同,他们不仅够纯,而且够蠢,不敢向克扣他们合理工钱的大人提出丝毫异议。
陈狱抹了一把额上的虚汗,笑了笑,他终于踩完了。拖着腿,陈狱喊了声坊主,问他要工钱。
李渡扔给他一个瘦瘦的布袋。
“能不能多给点?”陈狱摩挲着那粗糙的布料讪讪道,估摸着里面只有六枚铜钱。
李渡斜瞟了他一眼,啐了口痰:“咳!呸!”
“你,您看,我的脚坏了,多给点吧……”
李渡没搭理他,起身掸开凳脚下的老鼠,顺手从地上抽来两片枯黄的叶子,取回钱袋拿回两枚铜钱,然后把叶子塞了进去。
“这,这……”
“去!”李渡喝了一声,皱紧眉头,像是在驱赶一只野狗。
陈狱胆怯,生怕剩下的四枚也要被拿走,只得将袋子捧好在手心里,苦着脸掂了掂,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入胸口,向坊主鞠了个躬就瘸着腿走开了。
李渡见好欺之人走远,舒开眉头,起身欲回屋睡觉,还不自禁吹起哨子来,声音不大,很尖,像鬼哭。
陈狱走在路上心头郁闷,他掏出胸口处埋着的破荷包,把李渡给的小钱放入,扎紧又摇了摇,细细听着那二十八枚铜钱跳动的响,连脚底的绞痛也不在乎了,满心踏实。
稀疏的钱响带来些凛风,风吹草动。
“风紧扯呼!”近处草边突来一声暴喝,窜出两个壮悍男人,头戴蓝巾,手持大刀,其一腰间别一硕大葫芦,见陈狱挡在路中央,也不多话,举刀便砍。
瘸腿小子来不及闪,幸得脚下一软堪堪躲过横来的刀锋,只是苦了那钱袋,丢在空中没被砍中却碰了那刀波气浪,登时纷飞四溅,滚散在地。
两人见一击未中,也没再补上两刀,而是直接从倒地人头上跨过,夺了路就逃,甚是果断。
“站住!”一声惊雷在空中炸开,唬得心惊的陈狱又是一颤,但听咙咚巨响,只见一个手握弯钩银锤的六尺巨汉从天而降,面如挣枣,虎背熊腰,踏得那地也裂,云也开,叫人不禁想起在西游神话里与那斗战胜佛大战的蛮神巨灵。
“小鬼,可看见两个孬货?”那汉浓眉倒竖,低下头问道。
“没,没……”陈狱早已吓得骨软筋麻,原本就不利索的嘴此时连吐字也是战战兢兢,惹得头上那急性子壮汉恼怒,把他地上一把抄起,勒着脖子作势要把大锤下抡,吼道:“糊弄我?那俩人就是朝这里跑的,你爹爹的眼还能看错不成?”陈狱是又惊又怕,挣扎着想逃,难耐汉子实在是腕力超凡,头上又悬着重器,一时间面红耳赤,口不能抿。
嗡嗡——一柄长剑凌空飞来,剑柄正中那壮汉手腕,他虎躯一震,如遭雷擎,大喝一声便扔下手里小鬼,挥舞着手中连刀锤要找那个不长眼的混账子开干,待他定睛见了那悬在空中泛着丝丝白光的剑,心头一惮,默默后退,只有嘴里敢再嘟囔几句。
倒地的陈狱回头,见身旁已站上一宝衣少年,剑眉俊眼,含威不露,右手持一空鞘,未做任何动作却让那空中剑返,在夜里划出一丝清鸣。
“啧啧,大莽贼抓不住,欺负小孩还是你纪诞有一手。”又见一楚腰女子从暗处走来,柳眉凤眼,摇着头调笑着那名唤“纪诞”的壮汉。
纪诞大怒:“若不是你轻信他人,那酒中剑又怎会被盗!若剑被认用,叫你尝尝剑老的愤怒!”
“笑话,就凭些小贼怎会使那仙剑,怕是问到酒香便是身首异处罢,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寻那陈……”
“收声!”少年放话,两人登时闭了嘴。
陈狱见势头不妙,欲起身开溜,移步才知不对,脚底已湿漉一片……
“嘶——”女子用袖口微微遮鼻,纪诞则是揉着手腕讥讽道:“哼,怕是这小鬼被方才的架势吓得尿了裤子。”
唯有宝衣少年左手一翻,手中长剑再次脱鞘而出,挂在空中似宝铃,阵阵清鸣引得四处散落的铜钱纷纷升空,游转合聚成一柄柄小剑,缓缓飞至陈狱面前。
“你的东西,收好。”少年开口道,声音粗涩。
身旁两人听得师兄说话,面面相觑,心里大惊。
陈狱见钱失而复得,用双手接过,那小剑碰触间又散落成一枚枚钱币,一道白光闪进他的掌心,没叫人察觉。
“还,还差了四枚……”
“哪四枚?”少年皱眉道。
陈狱见状,方知自己是得寸进尺了,又见一旁的纪诞重握紧锤柄,也是心慌,顾不上伤腿和尿湿的裤子,连声道“够了够了”,便一瘸一拐间在黑暗里没了背影。
“天作师兄,现在我们……”
“回断安,我们要找的人……”纪天作见陈狱跑远,也不逗留,回头便走,手里握着的四枚铜钱也散作天星,一顿一枚,东西南北。
“不在这里。”
……
此时暗珠堂内,李渡睡得正香,突地打了一冷战,朦胧间睁眼,见两奇怪男孩正盯着他,鼓睛暴眼,双目透绿,正要大喊,岂料喉中被树叶塞满,呼吸不得,登时两眼翻白昏死过去。
……
暑气炎炎,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芦苇荡中穿行。那便是温戾,他刚从丑三花口中得知这条能出去的偏僻小径。
“这糙老头子,早知道有路还不告诉我,害得我以为只能走水路回去。”
温戾一路骂着一路拨,他正欲回镇找宁沾,彻底问清事情的缘由。肩伤虽有不便,但终于是走出来了,日照当空,已是正午了。
短短数月,回到了锦琅镇,却是来了大事。
肩摩毂接,人声鼎沸。这几天正是“摸骨识人”的大日子。附属各村各地都有人陆续前来,似是一场壮观的大迁徙。
那些稍大地方来的,多是天赋异禀的青年才俊,鲜衣怒马,豪气满头。至于小些地方的来人,就杂多了,其中中既有牙牙学语的小孩,也有英姿烁朗的耄耋老人,镇中有好事者问他们来由,里头总有几个爱聊天的老爷子毫不顾忌地道出实情,纯粹是为了碰运气,中了能飞黄腾达,不中,那也有不中的好处,毕竟来了这繁华地,随意掏些钱买点地摊上的古玩意,摸中大奖岂不是祖宗保佑?
那几个说话人眉飞色舞,唾沫横飞,殊不知哪怕是在那些无处安身的地摊小贩眼里,他们也尽是白日做梦的乡村野夫罢了。
“站住,报上姓来!”镇门口一位魁梧士兵拦住了两人去路。
“姓?”来人愣了愣,没搞清楚路数。
“哪来这么多废话?”
“呃,我姓温。”
“进去吧。”士兵摆了摆手,又站回原位。
温戾正一头雾水,心道这锦琅镇何时有了守卫?却闻东南方隐隐有怪兽嘶吼,只见一队犀兽奔来,黑皮三角,体壮如牛,数量约三两百只,带头人是个年轻女子,貂帽虎衣,脚下骑着一头更大的兕,青皮单脚,兽蹄践踏使黄土跟着震颤。
“祖盾裘氏。”那女子落地后拱手行了一平辈之礼,温戾这才看清她的相貌,浓眉大眼,皮肤呈古铜色,肌理细腻,骨肉匀称,只是细眉微皱,眼里带着的一丝狠意叫人心头发颤。
“上请!”士兵闻言,赶忙上前引路,上百号人跟着便进了门,留下数十人看管犀兽。
“原来问姓是为了区别对待啊……这祖盾裘氏又是什么来头?”温戾喃喃问道。
“嘿嘿,小子你连裘氏小儿都不知道,怕是从那些乡村小野地儿来的吧?”
“谁家的小孩?”温戾见身旁突然窜出一矮个子孩童,奇怪道。
“放肆!老夫不过天生奇骨,鹤发童颜,岂是尔等肉眼凡胎可以看透的!”那小孩指着温戾破口怒骂。
温戾定睛一看,那人果然不是普通的孩子,见他银发满头,长眉短须,皮肤却是不糙,紧致细腻如孩肌,只是身材矮小,不细看当真与孩童无异。
“我的包!”温戾只觉背上一轻,见那人手里拿着一个熟悉的包裹,惊声道。
“小子莫慌,我只是酒瘾犯了要来解渴罢,对里头的小钱财还是不屑于感兴趣的。”那矮老头小手一伸,从包里掏出一瓶酒。
“诶,那酒……”温戾忙要阻止,这酒是那年查末初赠给他的自酿酒,时过境迁,可惜他不会喝酒,也不舍得喝。
“嗯?这什么酒,甘甜有味,馥郁芬芳,尤其是其中的醉气,实在熏人!”矮老头小酌一口后惊为天人,绝口大赞,抬手间就将手中酒喝下了肚,岂料喝完又暴怒,称自己嗜酒如命竟从未尝过此等好酒实在是全无道理,惊声嚷嚷着要见那酿酒的师傅。
温戾见他脾气古怪亦不敢深交,拿回包裹随口说了句“路边买的”便想悄悄溜走。
“且慢!”矮个子老头身巧玲珑,只是一个闪身就堵住了两人去路,“我纪彰天嗜酒如命,无酒不欢,今日你赠我美酒,我定要教上你几招当作馈礼。”
温戾忙做了个揖礼,说道:“感谢前辈厚爱,晚辈有要事在身,不方便久留。”纪彰天哪肯放他离开,弹指一挥间便将温戾凌空抓起,左手一伸又飞出几道环形气浪把他紧紧扣住。
“授物在先,赐术在我,来而不往岂不辱了我纪氏大名?”
“你们这些疯老头怎么一个比一个疯,不相互之间祸害却非要欺负我们这些晚辈,也不怕丢了面子!”温戾双手双脚被不明之气束缚着倒吊在空中,忍不住骂道。
纪彰天眯了眯眼,竟腾空上天用手勒住温戾的脖子:“小子,虽然我喝了你几口酒,但是说话没分寸还是要有些惩罚的。”
方才已经空的酒瓶霎时碎裂成块,转眼间又扎满了温戾的袖臂。
温戾吃痛大喊一声,不禁想起来那天树妖断臂之恨,顿时也是心中冒火,怨愤满腔,只觉得两手如泼浇油一般滚烫,竟硬生生挣脱了束缚,两袖挣裂露出变异伸长的树手,直朝纪彰天面门呼去。
“水晶妖藤?”纪彰天脸色微变,但他显然不是泛泛之辈,稍作迟疑间便缓缓把头一侧,树藤从他耳旁擦过。
“天清地宁,极阴至阳。”纪彰天清喝一声迅速向后退去,右手现出一黑白转合而成的乾坤咒印,以云天为柄,抽出一把模糊的长剑,但听轻脆一声响,密密麻麻的气刀瞬时碾碎了延展的树枝,让一撮小天飘起了绿叶。
“嘶——”温戾倒吸一口凉气,脚下一空便往地上坠去,在失去意识之前脑中突然闪过一句熟悉的话:
“大道无象,大象无形。陈和安,你的试炼,应在地上。”
陈和安?
……
“这位小姐,这是您要的断续膏。”
“谢谢。”宁沾付完钱后收起了那纯如凝脂的断续膏,自温戾不在后她的精神就不好,脚下虚糊经常找不清路的方向,只得靠这断续膏强称精神,近来却久不见效。
“不行!二十六文便是二十六文,分文不多取,这玉基糖乃是从西北偏僻地来的原料,虽说不珍贵,也不能拿来贱卖。”
“掌柜,您就行行好吧,我等这药来救我娘的命啊……”
“这东西是小孩吃的玩物,怎能拿来救命,你这小鬼嘴里头话半句真也听不得,去去去,别打扰我做生意!”
宁沾刚走出这件药店便听到门口伙计与人争吵的声音。
转头见一瘦骨嶙峋的少年沮丧着出来,左脚包着厚厚的布带,一瘸一拐的样子着实可怜,宁沾自小又是个苦孩子,见状不禁怜心大发,上前询问。
“你好……”
宁沾虽衣着朴素,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但面容姣好,清丽秀雅,只是脸色略白,少了些许血色,陈狱见她上前,突然羞了臊,慌了神。
“我,我叫陈狱……”
“小姐,你可别被这小子骗了,他前些天说着要救妹妹,今天又变成救娘了,满嘴胡言不可信的。这些天拿出来的钱也指不定是哪儿偷来的,你要小心呐。”那进屋的伙计见宁沾回头上前,赶忙跑出来提醒道。
“我没骗人,我的妹妹和娘都病了……”
“那你这些钱是哪来的?”
“那是我……”陈狱刚想脱口而出“那是我在暗珠堂踩玉基草换的”,突然想起李渡的千叮万嘱,只得收声禁了嘴巴。
“看罢!”伙计顿时朝宁沾摊了摊手。
“你还缺多少钱?”宁沾叫住欲转头离开的陈狱。
“两文……”
“我可以借你。”
“啊?真的?”
“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陈狱慌道。
宁沾笑了笑,从包里掏出两文给了那一脸不忿的伙计。
“我得一同去见见你的家人。”
“这……”
“怎么,你不会真的在骗人吧?”
“不不……”陈狱忙摆手,微微掸了掸满是褶皱的破衣,小声道:“只是我家太破,已经很久没有迎过客人了……”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