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第二十六章-失恋的上司(2/2)
这是一个很静谧的夜晚,白日的喧嚣褪去,只留下一地冷冷清清碎屑,室内点着朦朦的灯,外面隐隐传来绵长凄厉的狸奴叫春,不知哪一宫的小动物在散发着它无法纾解的,生理性的欲望。
听着一声声凄凉的喵嗷呜,魏婉儿突然哭了。
她哭得很端庄,身体微微发颤,眼泪从眼眶中大滴大滴地掉下来,砸在面前那盘浊水里。
眼泪把均匀的细粉打散,原本沉静的水面被打得千疮百孔,像是少女浮沉不定的心。
我把帕子递给她,耐心地等着她哭完。
魏婉儿的眼泪像是用不完一样,不停地落啊落,我坐在她边上,想安慰她,却觉得没这个能力。
我自己也是个被关在笼子里的动物,如何能开解得了她呢?
良久,她擦了擦泪,转向了我,眼睛红红的,她道:“陛下不喜欢我。”
我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像是从前安慰惨遭失恋的邻居家小妹妹一样。
我想告诉她李斯焱是个tā • mā • de混蛋,他根本不懂什么叫爱,你是好姑娘,不值得为了一个先天情感残疾的人伤心。
可话到嘴边,我却说不出口,只沉默一下道:“陛下心里怎么会没有才人呢?他赐你满匣珠玉,对你温和至极,还夜夜宿在宣微殿,他……”
“沈缨我不傻,我看得出来,他一点也不喜欢我。”魏婉儿哭着打断了我。
我怔了怔,她向来斯文有礼,原来也有这样伤心至极的时候。
她负气甩开我的手,流着泪倾诉道:“我和你不一样的,我自小就是平平常常的庶出,平生唯一走过一次运,就是被选出来送进宫里,不像你这样备受宠爱,潇洒恣意。”
“起初进宫的时候,我也是没有奢望的,王芙娘那么漂亮,上官芳那么有才气,房幼兰擅弓马,更还有那传闻中于陛下有恩的温皇后,我当时想,我哪样都不拔尖,凭什么得陛下高看?他最初不喜欢我,说是临幸,其实不过来我这儿略坐一宿而已,连碰都没有碰我一下,可后来……”
我适时地小声插嘴道:“以前的事情就叫它过去罢,如今陛下对才人越来越热络了,这是好势头。”
“热络?”魏婉儿只是摇头,像听了什么荒谬的笑话一样道:“你们都觉得陛下对我好,可连我自己都不晓得这莫名的热络从何而来。”
说罢,她沉默下来,泪也止住了,眼里满是清醒的疲惫。
我语无伦次地找着理由,试图让她好受一些:“才人性情内敛善良,如石中璞玉,陛下是相石琢玉的妙手,自然是日子久了才能看出才人的好来。”
听了我蹩脚的恭维,魏婉儿深吸一口气,严肃道:“不是的沈缨,其实我一点不善良,我特别坏,小时候装委屈让父亲去责罚我跋扈的嫡姐,长大了装乖去争夺别人的宠爱,我做梦都想让王芙娘上官芳她们统统消失,让陛下只能看到我一个人。”
话说得刻薄,语气却很像是被父母骗了一遭后,立志要做坏孩子的乖小孩。
我立刻调转口风:“坏人好啊!女人不坏,男人不爱。”
魏婉儿终于被我逗笑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惯爱说些俏皮话。”
我讪讪道:“才人接着说,我不打岔了。”
魏婉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仰面躺在了蒲团上,长长的头发披散开,像一团深潭里的水草。
她盯着藻井道:“原先陛下对我只是淡淡的,这都是从上月起,陛下他……他忽然想起了后宫里还有我这个人,来了几回,我不胜欢喜,只想着他能记着我就好了,可后来他来得越来越多,总是这样细致地,温柔地看着我,我甚至以为我们是两情相悦的,直到今晚,才明白这都是痴心妄想。”
“为……为什么呢?陛下不中意才人的贺礼吗?”
我一方面为她难过,又一方面好奇得抓心挠肝。
苍天啊,李斯焱是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居然能把魏婉儿给伤成这样。
魏婉儿道:“不是啊,他说我心意和手艺都极好,尤其是那双鞋子,他爱不释手呢。”
爱不释手?这不挺好的吗?我越发想不通她的伤心从何而来。
正当我迷惑不解时,我的袖子被她拉了一拉,她仰面朝天躺在蒲团上,示意我也躺下来。
我乖乖地任她拉下,也躺在她身侧。
魏婉儿轻声问说:“沈缨,你为什么要来宣微殿?”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这样问,只老老实实回答道:“陛下说我犯了错,不能留在紫宸殿,让我来宣微殿陪伴才人读书,也算是物尽其用。”
“是真的吗?不是在诓我?”魏婉儿又问。
我越发困惑了:“是啊,不过陛下后来改过一次主意,让我自己选是要留在紫宸殿还是来宣微殿,我自然是选了宣微殿,这儿自在些。”
“而且我选了宣微殿,他还不太高兴。”我忍不住抱怨起来:“哪有这样朝令夕改的。”
魏婉儿突然短促地笑了一声。
我还以为她呛了气,连忙翻身坐起去查看,只见魏婉儿眼里蓄着厚厚的眼泪,脸上却挂着笑。
她看着我,咯咯地笑道:“原来真是这样。”
她拿袖子遮住眼睛道:“陛下今晚喝了好多酒,一整坛岭南云溪博罗,另一壶剑南的烧春,他醉了,庆福想搀他下去,他不愿意,非让我来,直至那时,我仍是欢喜的,我喜悦于他醉得人事不分时还依然记得我,那定是心里有我的一席之地,可……可我还是太一厢情愿了,我把他扶到内室,除去外衫,他看着我,突然叫了另一个女子的名字。”
魏婉儿自嘲地笑起来:“他何时这样叫过我的名字?我原以为他心里有我,没想到不过是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的影子罢了。”
等等等会儿……这是,对着魏婉儿叫别的姑娘的名字?
我听得傻了,下巴缓缓掉了下来。
李斯焱这是人干的事吗?当着一个姑娘的面喊另一个姑娘的名字,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啊!得亏魏婉儿脾气好,受了委屈只知道哭,若换了我这种悍妇来,非把他头盖骨掀飞不可!
我义愤填膺,气得脸都青了,摩拳擦掌道:“他有毛病吧?这也太侮辱人了!才人你别哭,不是你的错,是这个狗东西不干人事,不值得你伤心!”
魏婉儿躺在地上直勾勾看着我,突然打断我道:“你怎么不问我他叫的是谁的名字呀?”
我急了:“这是重点吗?你管他喜欢谁呢,李斯焱这明摆着不敬重你啊,把你的体面往哪儿放?”
魏婉儿吸吸鼻子,偏头笑了笑:“你说得对,他确实不顾及我的体面,可却不是故意的,那时他他醉得不知人间何世,内殿里也没有旁人,除了我……你不好奇他叫的谁的名字吗?快来问问我呀。”
我虽然不太感兴趣,但见她执意要说,只得问道:“他叫了谁的名字?”
反正不可能是我,我丝毫没怀疑到自己身上,后宫里一干人等,哪个不比我讨喜,四个月下来,哪怕李斯焱从前对我有点喜爱,现在也应该没了。
魏婉儿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半晌。
怨恨,不甘,迷惘,难过,还有一点点奇怪的艳羡,好多种情绪交织在她眼里。
两双相似的杏仁眼互相望着,一方坦然,一方复杂悱恻。
“我不告诉你。”半晌后,魏婉儿得意地笑了。
我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
“才人拿我寻开心呢?”
“想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是个很坏的姑娘。”魏婉儿认真地宣告道:“全内苑第一坏。”
她支起身子,从蒲团上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对我道:“你是个好人,对我也像妹妹一样关照,可我今夜心情实在不大好,你还是先出去吧。”
说罢坐到了床上,自己放下了帐子,一头扑在了被子里面。
我不多话,乖巧地告退,穿过一重重的帷幔,慢慢地走了出去。
柔软的布鞋踩在花砖上,我的心里忍不住地发堵,魏婉儿是多好的一个姑娘,为什么好姑娘总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呢?
她的一生好像总是在被挑来挑去,被宗族挑出来,当一个漂亮乖巧的礼物被送进宫里面,后来又被李斯焱挑出来,当个小宠物一样逗弄一番,再扔在一旁。
可能以后她再长大一点,会明白在权力的顶峰处,真情是非常奢侈的东西,她会做一个体面的后妃,与帝王相敬如冰,孤独又平静地走完她的一生,可现在的她只有十七岁,花一样的韶龄,对待每一份情感都认真投入,爱的人不爱自己,对她来说太过于残忍了。
我以前问过我哥哥一个问题:人的心有多大?
哥哥当时大惊失色,他以为我不想做史官了,要改行当仵作去。
我说不是,我是想问问你,一个人的心能装多少东西。
当时我哥哥严肃地回答我:好问题,他最近在看南华经,其中有云:天地与我共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人心可大可小,小者只装得下针头线脑,大者装得下万物苍生,为史官者,自当心怀天下,怀中揽日月,胸中有山河。
我醍醐灌顶,从此以后,一旦有人来找我倾诉感情问题,我就劝他们思索寰宇的奥秘,天地的苍茫。
但被我这样开解了之后,他们反而哭得更加伤心了。
我又去找哥哥,问他为什么这群孙子失了恋像是天塌了一样?明明爱情只是寰宇中的一点小事而已。
哥哥想了想,给了我一个温情很多的答案。
——人确实是沧海一粟,昙花一现,与寰宇相比渺小至极,但即使如此,每一份情绪对个体来说都是真切浓烈的,不应该被更大的叙事掩盖掉。
我觉得好有道理,我哥哥一定是长安城最聪明的小郎君。
所以自此以后,我不再同找我哭诉的伤心人讲些狗屁倒灶的大道理,我只抱着他们哭,和他们一起骂该死的负心人,再给他满上一杯忘忧的烈酒,举杯豪言:朋友,干了这杯酒,忘了那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