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第一章-这个男人是我倒霉的开端(1/2)
我是一个史官,每天按时上班,爱吃玉露酥山。
当我蹲在史馆墙角瑟瑟发抖,屏息凝神听着外头的动静时,二叔笑呵呵地拢着袖子跑到我身边道:“缨缨,明日休沐,咱们一家子去东市耍,叔给你买玉露酥山吃。”
我差点晕过去,外面在轰轰烈烈地夺权篡位,上演天家手足相残的狗血大戏,他竟然有心情跟我讨论小甜点!
一直闹到午后,外头方平息了些,我鼓起勇气打开门,抓了个路过的小太监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小太监告诉我,四皇子篡位了,砍了两个哥哥的脑袋,坐进了宣政殿里,现在正伙同一干党羽,逼宰相就范呢。
我越听越震惊,下巴缓缓掉了下来。
真他妈世事难料啊。
老皇帝前日才驾崩,几个皇子今日就在灵前大打出手,好一群孝子贤孙,让他们爹知道还不生生气活过来?
再说四皇子李斯焱平时看着闷声不吭,没想到造反的姿势居然如此丝滑流畅……
我马上扭头对我哥播报这个消息:“哥你听见了吗,四皇子他……”
我哥保持着高贵的淡定,回答道:“哦。”
顿了一顿,他犯了职业病,起身拿笔,边拿边念叨:“这是大事,我得记下来。”
我看他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恨不得抓紧他的胳膊狂摇:“哥你不怕吗?这是谋权篡位啊!弄不好要掉脑袋的!”
我哥疑惑道:“他们闹他们的,关我们史官什么事。”
大概是觉得我丢了史官世家的脸面,我爹板起脸训我道:“你阿兄说得对,随便开一本国史看看,瞧瞧哪一任皇帝是太太平平继位的,咱们做史官,逢大事要有静气,别满屋子乱晃。”
我有些委屈,又跑去门口听墙角,听见阿爹在后头喊我:“你坐下,先把今天的活干完!”
他话音未落,史馆的门突然被敲响了,敲门声规律而刻板,是宫里的敲法。
我开门一看,来的是一个面生的老内侍。
内侍的脸皮子像条老沙皮狗一样往下耷拉,眼皮低垂。
他的嗓子很尖,环顾四周后,对我父亲道:“新皇宣史馆修撰觐见,沈大人,随老夫来一趟吧。”
我父亲没有动。
二叔则抬起眼,客气地迎上去。
“新帝即位,我等惶恐,还请内侍爷爷透露则个,陛下是宣百官觐见,还是单单找我阿兄?”他笑着问。
内侍淡淡道:“眼下百官都在殿上站着呢,圣上突然想起了沈编撰,想必是要过问一番,这本朝的国史里,哪些该写,那些又不该写。”
二叔的脸色一下便白了。
我看到我的父亲因长期伏案而弯曲的脊背突然间直起,整个史馆一片鸦雀无声,死寂。
我父亲没有推辞,也没有做任何挣扎,他只是点点头,礼貌道:“稍等,容沈某与女儿道个别。”
他向我转来,严肃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点温情的笑意。
在我困惑的眼光中,他用力地抱了我一下,温声道:“缨缨,以后若丢了这份差事,就去洛阳投奔你姑姑,她会照料你长大出嫁。”
他顿了顿,又道:“……你要记得,我沈家世代修史亦是修心,为人者,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祖宗教诲亦云,清白来去,无怨无悔。”
我的差事?我疑惑地心想,我是女孩子,做史官虽有月俸,却只能算是帮工,丢了也就丢了,哪用得着特地吩咐呢。
远嫁洛阳的姑姑,我已有多年未见,阿爹无端提起这个做什么。
那时的我还不明白原因,只是胡乱答应了一声:“哦。”
说罢阿爹便走了,浅红色的衣袍在风中翻飞,孑然一身走入那座巨兽般狞厉的宫廷,在很多年后的噩梦里,我依旧会见到这幅图景,他不回头地走,再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地被那只巨兽啃噬掉,他留下了什么呢,只有那句轻飘飘的话: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清白来去,无怨无悔。
就这样安排掉了女儿的后半生,然后挺直祖传的腰板,去迎接属于史官的最后荣耀。
阿爹离开不久,便轮到了我的二叔。
我的二叔同样给我留了一些话,但比起我爹要实在得多,一共有三条。
第一条,他让我告诉我婶子,把刚十岁的儿子送去乡下祖宅找亲戚代为抚养,这样她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改嫁了。
第二条,长安东城房价可能要跌,所以趁早把安邑坊的宅子卖掉,换到别处去。
最后,他藏了些私房,就在后罩房小厮赵二居住那间房侧面的狗洞里,约莫二两黄金和一只玉扳指,玉扳指孝敬侄女我,金子则留给婶子。
我惊慌道:“二叔你这每一条,说出来都会让婶子提刀来杀你的!”
二叔仰天大笑:“若真能做她的刀下亡魂,那倒也不错。”
“只可惜没办法带你再吃一趟玉露酥山了,往后你一个人去吃吧。”
他摸摸我的脑袋,眼里隐隐有泪光闪动。
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恐惧突然蔓延出来,扼住了我的喉咙,让我的四肢百骸动弹不得。
阿爹和二叔的声音萦绕不去,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心里慢慢成形。
我想起来开蒙时阿爹给我讲的故事,春秋时晋大夫赵盾弑君,为改史书,三杀史官,看阿爹和二叔的意思,莫非这种几百年一遇的神经病皇帝,不巧就被我们给赶上了?
他刚才与我说的,那都是遗言啊!
“二叔,二叔你不能去!”我的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用力抓住他的胳膊,把布衣都掐得变了形:“小川才刚考了秀才,他需要你的,还有婶子,你舍得让她难过吗!”
一贯能言的二叔这次只是沉默,我孤立无援,扭头凶我哥哥:“哥哥你愣着干嘛,把二叔拉住啊!”
哥哥一声不吭,我呆呆地看向他,泪水一点点涌了上来。
那个嗓音尖尖的内监又再次推门而入。
他面色狞白,目光淡漠,像是地狱里爬出来收命的伥鬼,来人间俯瞰着自己的下一个猎物。
我不知哪里来的孤勇,一手抓着二叔,一手抓起身边的仙鹤铜灯架,恶狠狠道:“你滚开!我们不去见什么劳什子皇帝,你敢动我二叔,老娘和你拼命!”
那内侍看了眼我的灯架,漠然道:“老夫敬沈家世代清流,才未施以武力,让你们体体面面地去,若是不想要这个体面,说一声便是,用不着做这等粗鄙之举。”
我不吃这一套,把灯架舞得虎虎生威,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可我儒雅随和的二叔却道:“缨缨,别莽撞,把灯放下。”
我发急道:“他要杀你!”
二叔不以为意,坦然地拂掉我死死抓着他衣袖的手指,安慰道:“缨缨别怕,你想想,舒舒服服就名留汗青,对我们史官来讲是好事,很值的。”
我不住地摇头,泪水簌簌而下。
名留汗青算什么?都是留给后人看的,我只想要亲人好好地活在长安城的阳光下,把这座城里发生的所有琐事一点点记到书册里,我家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凭什么到阿爹和二叔这里,就不行了呢?
但我留不住他,两三个内侍撕扯下,二叔还是走了,他迎着大明宫里耀眼的日光,纵声大笑振衣而去,慷慨如易水岸边的燕人。
他当了一辈子修史人,第一次走进轰烈无常的历史,我看着他的背影,扯着嗓子哭喊,几乎将心肺都呕出来。
声音凄厉到不像人类。
我发疯一样想冲上去和他一起见皇帝,却被门口的侍卫一掌推倒在地,我满脸泪痕,哽咽着爬起来,哥哥突然对我道:“缨子,算了。”
他的手轻轻落在我的肩头,如同一片轻羽。
他的话比阿爹和二叔都短,或许是无话可说,或许是知道多说无益,保重,这是我哥哥留给我的最后两个字。
不过半天而已,短短的时间尚不够我做一首诗,却能接连夺走我的三个亲人。
一个人的史馆空空荡荡,四壁静极,我抱着膝盖缩在角落,浑身都发着冷,无数个闪念乱糟糟地纠结成一团,阿爹,二叔和哥哥都走了,只有我一个,我该听阿爹的话去洛阳吗?我以后怎么办?这一切也会轮到我吗?会吗?
如果真的轮到我了,我能怎样呢?
过了很久,史馆的大门开了一条缝,我抬起眼看去,那无常一般的内侍又出现了,他高高在上,满怀悲悯与无情,看着眼前哭得抽抽噎噎的小娘子,缓缓道:“陛下说了,史馆里但凡是能喘气儿的,统统带到殿上,如今这儿只剩你了,沈小娘子,这边请吧。”
他的声音很尖利,像银刀划过玉盘,也像一把锯子,不动声色地劈开我的头顶。
我茫然四顾,是的,如今史馆只剩我了。
目光扫过层层叠叠的藏书,那些纠结成乱麻的闪念被我悉数撕开,我想,人是有命运的,看多了浩如烟海的记载,会发现世间之事不过生老病死,枯荣交替,一生中会做什么事,会爱什么人,往往从一出生起就已注定了,那么,我只能沿着我的道路大步往前走,这条路阿爹走过,二叔走过,哥哥也走过,现在也轮到我。
一瞬间里,我做下了决定,抬起袖子,狠狠擦干眼泪道:“你带我去吧。”
*
他把我的眼睛蒙上,带我走去宣政殿。
宣政殿上站着许多朝臣,年轻的,年老的,他们是帝国的心脏,全都是我熟悉的面孔,主持过修史的宰相,门下省里见过的叔伯,可他们此刻都不忍再看我。
我的大脑嗡嗡作响,尽力维持着身体的平稳,一步步走上恢弘宽阔的大殿。
多少次我梦想能当上正经的女史官,跟着阿爹一起上朝,可没想到,我头一次上宣政殿,竟然是这番情形。
虽有心理准备,但当我看到殿前刺眼的那滩鲜血时,还是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这是阿爹,还是二叔,还是哥哥的?
从此红色成了我最恨的颜色,我恨朱红的大明宫,恨绛红的官袍,也恨起了那端坐上位,满手沾着淋漓鲜血的狗皇帝。
珠帘后,年轻的皇帝面无表情地端详着我,他面貌俊美,神色凌厉,有一双漂亮的凤眼,遗传自他身份卑贱的亲生母亲。
那双眼睛里映着小小的我——一个发丝凌乱,双眼通红,体面全无,状若疯妇的女人。
“怎么是个女的?”
他不悦的声音徐徐从上座传来,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
带我来的内侍恭敬地上前答道:“陛下,他们沈家是史官世家,她叫沈缨,是史馆里最后的编撰。”
内侍看了我可怜透了的模样,终是动了一点恻隐之心,小声道:“沈小娘子现年十五,父兄皆亡,家里只剩一对隔房的孤儿寡母。”
“唔。”
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狗皇帝意兴索然地摆手:“你把她带下去吧,一个小女孩儿,算得什么史官。”
“你他妈又算得什么皇帝!”
我突然抬起了头,指着他尖声骂道。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