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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熙二十三年,春。

琼麟台中，太医第三次会诊，连着轻水赤焰亦在,确定谢清平的毒已经彻底清除。

太医院院正文肃正要回禀,谢清平抬手止住他，“你去同陛下说，本相自己清楚。”

当年，他的命数被判在景熙二十的冬天。却硬抗到了翌年九月,直到殷夜回来。

然当她带着翻山越岭、抽刀拔剑才得来的药回到他身边的时候,他仿若完成了最终的使命。从郢都城门口牵马与她回家，走过玄武长街,踏过承天门,他顿下脚步，转身仰望她。

一口强撑多时的气散开来,人便仰面倒下去。

夕阳下，她抱着他，泪如雨下。

北伐一战，来回之间，用了整整四年零两个月。她原是可以早些回来的,却生生耽误了许多时辰。

三次雪崩中，随军而去的慕容麓两次寻问她，是否兵分两路,一路为先锋先行前往北戎王帐夺取圣人花。一路留守雪地,救援被埋的军队。

第一回,她应了。自己领兵往北前进，留下人手援救他人。然她策马行出不过数里，便带兵返回,加入了救援。

第二回的时候，她也应了。只让慕容麓带兵前往，自己留下以振君心。然而军令才下亦转眼被她否决，只道先救人再攻城。

那样的风雪里，哪怕是多一个有战力的人，都是多了一分希望。

她为救她夫君的性命，千万里跋涉而来，自无惧死在这路上。

可是随她而来的数以万而计的人，他们哪个不是另一个人的夫君，父亲，孩儿？

而在回程路上，原本三个月的行程，亦走了九个月，多出两倍之数。原因无他，东齐灭，北戎降，于是原先属于该地界的部族有投诚者，亦有尝试继续反抗的暗杀者。

投诚者中有不少已经家园被毁，皆跪下要求随她共返大宁国界。

她初时毫不犹豫的拒绝，如此带着数万人返程，速度之慢，粮草所耗之多，根本不可想象。却也不过一刻的念想，她亦答应了他们。

此刻不应，难保他们投诚之心不真，进而再反。

本来亦派了兵甲随她快马回来，然归来途中尚不安稳，连遭了两拨刺杀后，她便再不敢离开队伍，只归队与百姓将士同行，直到抵达内三关，命人按州镇实况安排百姓。

来时，他说，“望陛下，爱一人，亦能爱天下。”是他对她最后的教导和训诫，她不敢忘记。

故而，她初往是为一人而战，战终却已是为天下计。

圣人花分了四份，头一份配方熬制成汤，喂入他口中的时候，他已经咽下去，喂多少吐多少。

宅心仁厚的太医见如此珍惜之药白白浪费，又望着榻上即将油尽灯枯的人，再偷视那风尘满面戎族未换的女帝，也不知该心疼哪一个，只忍不住悄声叹道，“要是早一刻，早一刻时辰啊……”

第二盏汤药熬来再喂，亦是滴水不入。

“这、这一半的花可没了啊！”

“测不到丞相的脉搏……”

“丞相，您再撑一口气……”

他们怎样唤着谢清平，怎样再次讨论方子，怎样催促熬煮第三份……

殷夜通通听不见，唯有那句“要是早一刻，早一刻时辰……”她听得清清楚楚。

“陛下，丞相再唤您！”太医急忙过来请殷夜。

然殷夜却半点反应皆无，她站在离御榻半丈的距离，不离开也不靠近，就静静地望着榻上的人。然后慢慢蹲下去，哭出声。

那一日，满殿的太医和近身的臣子当永生难忘，执掌朝堂二十余年的女帝，平内乱、拓疆土的少年天子，在医药缭绕的宫殿中，哭得惊天动地。

她抱膝坐在地上，头深埋在双膝中，一声接一声地哭。没有君王模样，只是一个疲累又无助的女子，无父无母，亦即将无夫。

佘侧君扶过她，长公主抱过她，一双儿女拥着她，贴身的姑姑给她脱了盔甲卸了发冠，但没人能止住她的哭声。

到后来，她哭得没了声音，但人还是止不住颤抖。待有了些力气，就又开始哭起来……

太医在那惊心的哭声中更加惊心，只一个个抹汗搓手，救治榻上的人。

也不知谁最先说了声“丞相能咽药了”，这话一半的惊喜自是来源于榻上人的起死回生，一半是说给地上的女帝听的，却不想女帝仍是连半点眼皮都没抬，只抽抽搭搭哭着。

殿中的医者和臣子，年岁大都在她之上，待这厢喂下药去，诸人自是心下稍安，如此回神看顾女帝，俨然被她的哭声震的发懵。

看那样子，也不像纯粹的为可能丧夫而哭泣，更多的分明是委屈。

她哭的，是她自己。

谢清平是在夜中回转的意识。

彼时，寝殿灯火依旧，轮值的太医守在偏阁，他抬眼扫去，便看见地上抱膝还在抽噎的人。

这是帝王寝殿，深而阔，小姑娘蜷缩着，显得孤弱又瘦小，小猫般一团。

地上滑落了一件披风，当是先前有人给她披着，被谴退后便也无人再敢靠近她。而她，还穿着数日不曾换下的衣衫，领口、袖边、袍摆全是灰尘。

谢清平掀被下榻，来到她身边。

“久久！”他蹲下身，与她齐眉。

她不应他。

“我好了。”他捧起她面庞。

她撇头让过。

“我，不敢死。”谢清平跪在她面前，拣了披风给她披好，“有一刻是真的撑不住了，想着我的久久已经威加海内，让四方臣服，我能安心走的。”

“可是你……”谢清平的眼睛又红又热，只笑道，“你的哭声太惨烈了，你让我听得觉得你还未长大，还是隆北睿成王府坐在我马背上的幼女，还是要我牵着手扶上御座的女孩……”

殷夜抬眸，瞪他，推开他。

“对，便是你长大了，能一个人走了，我也不该走。是我不好。”谢清平掩口咳了两声，只低眉重新寻她眼光，“委屈你了，小姑娘。”

“委屈”二字落下，一直静默的人，便“哇”地一声重新哭起来。

她委屈什么？

他再清楚不过。

从前世都今生啊，她都将他放在帝位之前。

前世，最初的时候，她在伽恩塔中，就说与他共享天下，他为皇，她为后。今生，到最后，她远征北戎，亦只是为了救他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