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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熙二十六年春,谢清平下葬后的第二个月,女帝在含光殿上早朝,宣布了两件事。
其一,大宁废丞相位,永不立丞相,设三司分掌相权。其二,改年号为清平,既景熙二十六年至此终,同年即为清平元年。
百官无异议。
如今对于殿上这位女帝,群臣百官畏多于敬。本就是君心难测,如今更是丝毫不得揣测。
譬如按着对谢相死后哀荣,丞相一职多半当给与谢明初。按往昔功绩和资历,谢明初亦是担得起的。结果却直接废弃了丞相一职,便是三司位,谢明初亦未占得其一。
而又改年号,用的却是先丞相之名讳。
慢慢地,部分近臣有些悟了。
女帝之心,装的只有一个谢清平罢了。
谢氏如何,谢明初如何,与她并没有多少关系。
他人能看清,当事人如何还会不明白。
谢晗心中,明明白白。
而这样的明白,于一个未曾做过恶的人,是一种极大的负担。
三个月后,清平元年的夏天,谢晗生了场大病。
床榻缠绵两月,殷夜亲来探望。
此时,他虽承了其父的正二品侯爵,然身上官职还是多年前的从四品国子监祭酒。这么多年来,半点没有升迁。而谢清平死后,一生荣耀,满身殊荣,说是世袭罔替。然因无子嗣,故爵位就此断绝。
“如何便病了?”殷夜坐在床榻畔,看着消瘦了许多的人。
“臣无碍,不过是有些劳乏罢了。”谢晗躺在榻上,被殷夜按住没有起身行礼,说着话不由连咳嗽了两声。
“喝口水。”殷夜伸出手臂,将他入臂弯喂水,“慢些!”
谢晗有些干裂的唇畔抵在杯口,水到了口边却不敢咽下。
这一生,她还不曾靠他这般近过。
他倚在她怀边,能闻到龙涎香又冰又甜的气息,比从前对面而立时嗅到的要浓一些。
“北境苦寒,你戍守这些年,辛苦了。”殷夜将杯盏推了推,示意他饮下,“身子难免染疾,好好养着。”
谢晗见她眉宇平和,眼角盈攒着一些难得的笑意,一颗忐忑的心稍稍定下些,只就着她的手将水饮下。
“还用些吗?”殷夜问。
“不用了。”谢晗微微摇头,冲她笑了笑。
殷夜接了他眸光,与他同笑。
这一年,殷夜三十六岁,谢晗三十八岁。都是中年之人,便是有感情,也没有了年少的快意和心动的激情,最多剩一点岁月漫长的温情。
谢晗却觉得,这很够了。
到最后,终究是他伴着她,携手终老。
“舅父怎么托付你的?”殷夜扶着他躺下,给他掖了掖被角,骤然提起谢清平。
提起谢清平临终所托。
卧在床榻上的人,掩在薄毯中的四肢都僵硬起来,一瞬不瞬地望着面前人。
“让你好好照顾朕来着?”殷夜也不等他回话,只转身从侍者捧着的铜盆里绞干了帕子,给他擦面,“是这样吗?”
殷夜问,手中细细地擦着,动作又轻又柔。
“那一年他也病了,传话给内侍监,告假早朝。”
“你叔父什么样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他做事向来有数,自己生了什么病,病的有多重,大致需要告几日假,是养一养还是需要医官瞧瞧,他在清楚不过。又怕我担心,定会传达清楚。”
“可是那回啊,他就知告了一日假,第二日又告一次,第三日再一次……一连告了半个月……”殷夜给谢晗擦完面庞,转身换了块巾帕,又执着他的手,慢慢擦着。
“你说他为何这样?”
谢晗僵硬着身体,抿着口,望过殷夜,又匆忙避开她眼神。
“他同我撒娇呢,人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殷夜挑眉笑了笑,“这种装病耍赖的浑事,向来都是我对他干的。”
“他那么个端方清正的人,哪里做得出来。”
“那厢做出来了……”殷夜顿了顿,笑道,“是他实在没办法,扛不住了。那会我已经一年多年没有私下同他说一句话了。”
“他慌了!”
“可是,即便如此,我也没来看他。”
“我的两个孩子都因他而死,我没法原谅他。便也不曾想过,那也是他的孩子。”
“你叔父……不是侩子手。便是刽子手,也是虎毒不食子……”
殷夜叹了口气,抽过谢晗另一只手擦起来。
“后来,他又告了一月假,这回是一次请的。重回朝堂时,销了两天假,所差无几。这才是他的样子,策无遗漏,连自己的身子好坏都算的这般精准。”
“听说,前后四十余天,他都病着,起初是一点风寒,后来便有些重了,咳了好几回血……却也不许人伺候他……”
话至此处,殷夜顿了顿,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你不知道,小时候朕便是这个样子,生病了受伤了,心里不痛快了,他来了便能好大半,他要是被什么绊住来得晚耽误了时辰,朕便也不许任何人靠近我,代他陪伴我。”
“从始至终,朕只要一个他而已。”
殷夜给谢晗擦好双手,重新放回毯子中,坐在塌边静静看他。
阳光慢慢偏转向西,将两人影子聚拢又拉开。
“合眼养养神。朕在这里陪你。”殷夜靠在船头,对着他温柔浅笑。
“陛下……”许是久病之故,谢晗的嗓音有些发紧,话说得艰难,“臣、是谢明初,不是……”
“朕知道你是谁。朕还不至于寻个替身,好没意思的事。”殷夜截断他的话,“可是他不是让你照顾朕吗?你看看你现在,本末倒置,分明是朕在照顾你!”
“他是让你照顾朕吗?”殷夜问,“是吗?”
初秋的午后,尚且还有暑意,寝房中置着冰鉴,原是调好的散冰速度。可是这一刻,谢晗却觉得冰雾弥散的极快,层层叠叠将他包裹,冻得他四肢百骸都僵硬起来。
而床榻畔,浅淡的阳光笼罩着他梦里的女子,明明离他这么近,却又是那般远。
“是吗?”她执拗地问。
谢明初蠕动了几回唇瓣,到底没有发出声响,最后伸手握上她的手,沉默着点了点头。
“那便好好养着吧,养好了,朕立你为皇夫。”殷夜抽出手,拍了拍他手背,“我们都不要辜负他。”
我们都不要辜负他。
殷夜说得真诚而自然,谢晗听得心魂惶惶。
九月里,谢晗的病有所好转,本已经销假预备回朝,连着礼部都提出,是否将立皇夫的日子提上。
殷夜没有反对,只说择良辰合适便可。
却不想,不过半月,谢晗又病了,这次连榻也下不了。
太医轮番诊治,皆道,他身子上康健,只是忧思太甚,待纾解心绪便也好了。
诸人只当他是怀念先丞相之故,便也轮番劝慰他。他靠在榻上,含笑谢过。眉宇中的温和清雅,确实有几分当年谢丞相的风姿。
然,只有他自己知道,“忧思”二字中,于他而言,忧胜过了思。
他这回病,原是听到了殷夜请佛招魂一事,被惊惧的。
*
两个多月前的,七月十五中元节上,八百高僧奉皇命入九重宫阙,为先丞相超度诵经。
时人百官对此举,不过感慨一声皇恩隆重罢了,旁的也说不了什么。
然而,根本就不是什么超度。
殷夜于他说,自谢清平入土,她常日不安,夜中多番梦见于他,见他连孤魂野鬼都不如,魂魄不全,面容不清,只一点哀戚眸光望着她,白烟一缕在天地间飘荡。
她说,朕一生杀伐,不信亦不惧神佛,但为他,朕愿信。
领头的高僧问,“解铃还须系铃人。不知先人郁结何处?又有何地不能释怀?”
殷夜便想了许久,他一生亲和温雅,纵是生来贵胄,平生所处皆在云端高处,但却随意自然,从不与他人结仇。总是宽厚待人,慈悲藏心。
若说哪里能让他不郁,结出仇怨。大抵便是那座塔了。
而当年从坞郡送来的青玉上,刻有两组字:殷晏,殷照。当是他取孩子取的名字。
如此,他是认下那两个孩子的,亦是认了塔中那一段荒唐的时光。而他至死,却又坚持让自己立他人为皇夫,说到底他对自己的爱,终究是疼惜超过了情爱。
所以终其一生,他疼她如女儿,尊她为君主,却始终都没有将她当妻子看待过。
但凡真爱一个人,或许能看着她转身离开,但如何能自己开口,让她另结新欢?
如此纠结,当是不得释怀。
“伽恩塔。”殷夜回道。
那里,当是他不得释怀之地。
遂,八百高僧入浮屠,转经轮,诵经文,敲木鱼,结阵千佛灯。
引亡魂者归乡来。
殷夜问,“朕需做什么?”
等。
梵音之下,众僧答。
等清风起,绕君七匝,便是亡魂归来。
历时五月,十二月冬至,无风日,佛灯千盏齐灭,复重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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