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迷途(1/2)
“相公危矣。”
御史李光一进真定府衙后院的火房,便对李纲大声说道。李纲正端坐在由一道珠帘相隔开的里间,一张桌案之后,听了亦不曾抬头,手上捏着支小楷运笔如飞,在一张签状文件上快速勾画着:“哦?泰发何出此言?且进来说话。”
李光眉毛一肃,听他泰然自若、口中慢悠悠地发问,不觉又紧蹙起,却是自外间大步走到了李纲面前,低头看着这位公相道:“朝廷未尝不忌公如周亚夫,相公此番貌似大胜,金人速退,却是险如火栗、危在旦夕了。”
李纲却一笑,搁笔对他道:“先坐吧。”他侧过身来半靠在椅子上,放松了身子尤其是酸痛的右肩,侧头看向李光。实则,他分明还比李光要小上几岁,却已是斑鬓华发,反倒比冒雪而来的李光瞧上去还要沧桑些。
他二人自政和年间一并论水灾、弹劾权相王黼后,先后贬出京城,恰好在义兴水驿相逢,一见便志同道合,许下定交。后来李纲为赵构召回后,李光也一并投奔来南京,这几年却是一直留在中枢的御史台。
李纲问道:“官家教你来慰军赐物,你上午去过北营了,见闻如何?”
李光沉沉道:“军中固然是欢腾相泣,感涕圣恩。便是许多将校却握着我手,恳切说此功算在相公身上。正也是因此,我才说相公危矣。”
“如此军心可用,”李纲却是舒了口气,笑道,“我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相公!”李光极不赞成道,“此番相公在外,范宗尹几人在朝内,却是在穷搜沈籍、孜孜不倦折腾什么新田、役、钱法,便是要预备要在元旦的大朝会上,作一场图穷匕见了!相公远在边外,怕是不曾听闻。光身在朝廷,日日见闻,便觉是风雨欲来!”
“都是为国,旧法多病,是该要变一变,亦也是为民,”李纲沉默半晌,抬起头道,“叶梦得早便有这意思了,眼下在范宗尹此地得逞,定是推波助澜,此事阻拦不得。”
“好教泰发兄知晓,近来我病脚复作,痛得甚厉,早有引疾辞去之心。然则,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我这头老牛,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但得众生皆得饱,方能不辞赢病卧残阳。”李纲道,却微眯着眼微微仰起头,复又看向李光,无端端让他觉得好似正被某种压力俯视了一般。幸而片刻他又半阖起眼,把头转走了,“乡人在惠山给我修了一尊石坊生祠,我不能让他们再把它拆了。”
李光沉默片刻,摇头道:“李相公以为我在忧心的止是范、叶二人不成?朝廷为重,百姓为本,我如何分不清轻重缓急。关窍正在于此事不是叶梦得做成的,而是那靖康间的秦会之。”
“秦会之?”李纲乍然睁开眼,快得好似泛过一道光。
“正是,此人了不得,清望极高也还罢了,却竟是极得官家欢喜。”李光沉着脸道,“靖康年间,我与他、还有范觉民台谏共事,便知其能。他一力主战、公忠无双,天下皆知。但到底时过境迁,他同范觉民是莫逆,又同吕本中契交,真的出事起来,人家不一定会选我们……实话说吧,伯纪,我非是怕范吕来更革建炎新政,而是怕他们要改弦更张的,不止是新政!而是动了国策。到时候莫说河北这几十万兵马,便是中兴之业也要毁于一旦了!”
李纲沉默片刻,忽然自桌案上书册最底下,翻找出一张纸递给他,上头却是一首七律诗。
“这是何物?”
“崧老的书信。”只听李纲叹道。李光读到“客子无归迷世路,故人不见隔兵氛”,不觉反复品味起来,又念着:“春风空寄相思字,寇邓经纶早晚闻。”正有几分悚然,恰好听李纲喃喃道:“他去意已决,要引病乞骸了。”
李光面色骤变,却又听他道:“劝我回京的也不止你一个。许景衡在东京,也无一日不催我回去。但眼下南京未必是个好去处。我或许留在真定,朝中方能太平。”
许翰昔日在他为靖康官家辇出东京之前,便送来“杜邮”二字,今日又尺素相寄,来劝他知时而退。然则,李纲心下早就明白,他分明无路可退!无论是武安君白起的杜邮亭,还是寇恂、邓禹的云台功业,都非是他一人所能决定的。
李光亦是明白他口中之意。
“朝中要乱了。”他喃喃道,几分心中无措之余,忽然冷笑起来,“乱一乱也好。”
“他乱自他乱去。”李纲见他终于看破,复又重新提起笔来,道:“我近日观《华严》六经,方知其深。今人所谓佛书,退藏排遣之具,实则其中真有大意。将此深心奉尘刹,为大臣者,必先有救苍生之宏愿,才能济物。以一生之用,舍为社稷,性命安危,便是销亡尽毁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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