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第 36 章(2/2)
明芙鱼走过去握住沈十娘的手,轻轻拍了拍,转头看向赵氏,掏出一个钱袋,微笑道:“舅母,我刚刚是出去帮娘卖绣品了,这是我与娘这个月的花销,您先收着。”
之前遇到贼匪,沈十娘虽然被救了出来,但她身上的包袱已经丢了,她们带在身上的金银首饰都没了,沈十娘身体恢复之后一直绣些绣品出去卖,刚才明芙鱼就是出去卖绣品了。
倒是沈秀红,她约了书塾里的一位书生一起出去赏画,她们在街角遇到才一起回来的,沈秀红还千叮咛万嘱咐不让她跟赵氏说,不过明芙鱼本来也没想说,她不想跟赵氏争吵什么,没有反驳。
她和沈十娘刚来沈家的时候,沈丘阳和赵氏的态度还算热络,在知道她们身上已经没有什么钱财之后,他们的态度才冷了下来,有时冷嘲热讽,有时故意刁难。
明芙鱼在离开长安的那一刻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她和沈十娘失去依靠,将来必定步履维艰,如今对于沈丘阳和赵氏的冷眼,也只以平常心对待,不觉得有什么伤心的。
赵氏看到银子,这才露出笑容来,赶紧把钱袋拿过去数了数,一边数一边道:“我平时给你们娘俩吃好的用好的,你们这点钱其实根本不够花,不过大家亲戚一场,我也不能跟你们斤斤计较,我和丘阳这做兄长和嫂子的也只能多多包容。”
明芙鱼脸上微笑不变,沈家现在其实根本没有什么钱财,里子已经空了,只剩下些装点门面的东西,赵氏虽然一口一个书香世家,但现在的沈家只是徒有其名,沈丘阳的学识根本跟祖辈没法比,书塾的学生一天比一天少,渐渐入不敷出。
沈十娘来了之后,一直自己做些针线活贴补家用,从未斤斤计较过什么,其实她们只有两张嘴吃饭,平日里根本没占过沈家什么便宜,反而多给了他们银子,只是她们母女无依无靠,住在沈家能方便一些罢了。
明芙鱼没有搭话,只道:“舅舅、舅母,你们忙,我和娘先回屋了。”
赵氏点点头,抬眸无意间看到沈十娘鬓发上的白色栀子花,面色露出几分不悦,“妹子,你男人都死了一年多了,你还整日戴着白花做什么,让人见了凭添晦气,可别把我家带衰了。”
沈十娘动作僵住,孱弱的身体微微晃了晃,赵氏怎么尖酸刻薄她都能忍受,唯有明伯庸和明芙鱼的事,她是一点也忍不了。
她轻咬牙根,沉声开口道:“嫂子,伯庸活着的待你不薄,你现在手上戴着的那个金镯子,还是伯庸开第一家首饰铺时送给你的。”
赵氏低头看了眼手腕上的金镯子,赶紧把金镯子藏到袖子里,气急败坏道:“闲着没事提起这个做什么?难道你还想要回去?我告诉你,我可不会给你,你住着我们的房子,我可没跟你要租赁钱!”
沈十娘目中含泪,“那你又是否记得,你们家这四进四出的房子,当年还是伯庸花钱给你们盖的。”
赵氏脸色难看,嘴唇蠕动,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沈丘阳面色不悦,提起这件事让他觉得面色无光,他清了清嗓子,一脸道貌岸然地开口道:“十娘,你是妹妹,平日要多让让嫂子,不得无礼!赶紧给你嫂子道歉!”
沈十娘眼中泪光闪动,倔强的咬紧了下唇,“兄长,我自认平日对你们敬爱有加,从没有无礼的地方。”
当一个人风光的时候,总是难以看清身边人的真面目,待她落魄了,她才知道周围这些豺狼虎豹早就已经被他们喂得胃口太大,不但不知道念及她和明伯庸对他们的好,还得寸进尺,只觉得她与明伯庸不能再帮他们了便是错。
沈丘阳脸色难看,他没有本事,偏偏要端着高高在上的架子,做派像个老学究,做的事却是君子不耻的。
气氛僵持,管家忽然跑过来,急匆匆的禀告道:“老爷,外面来了一位官员,身上穿着官服,好像是三品的押运官,说是之前救过十娘子和表小姐,正好路过此处,便前来探望。”
沈丘阳和赵氏一听来者是三品官员,眼睛都亮了,也没问是谁,便急忙道:“赶紧请进来。”
他们这样的小地方,可难得能看到这么大的官。
明芙鱼和沈十娘对视一眼,心中猜测来人应该是只有一面之缘的卢传韫,卢传韫当时帮楚云深救出沈十娘之后,因急着运送粮草,很快就匆匆离去了。
她们猜得没错,来人果然是卢传韫,卢传韫看起来四十多岁,看起来颇为稳重,虽然是带兵的押运官,但更偏书生气,身材偏瘦,身高略矮,身上穿着一身官服。
他走上台阶,抬头正巧看到沈十娘,脚步不由微微顿了顿,那日初见,沈十娘陷入昏迷又神色憔悴,模样虽然秀丽,却远不如今日。
沈十娘才二十九岁,正是一个女人最娇艳的时候,她身姿窈窕,看起来弱不禁风,身上穿着一袭素裙,头上簪着白色的栀子花,栀子花在风中轻轻晃着,沈十娘的眼尾微红,眼中半含着泪,像是刚刚受了委屈,垂眸敛目间皆是风韵,如她头上迎风而立的栀子花,孱弱得让人我见犹怜。
他这段日子以来频频想起沈十娘,心中惦念,无论如何也忘不掉,今日从此处路过,踌躇许久,终究按捺不住心中的想念前来看望,今日一见之下,更是心头火热。
他那颗心终究无法抑制的跳动起来,愉悦而欢腾。
卢传韫垂下目光,遮住眼中情绪,拱手道:“冒昧打扰,还望见谅。”
沈丘阳听明白前因后果之后,立刻设宴款待,对卢传韫极为热情。
夜色阑珊,酒过三巡后,卢传韫不胜酒力,在酒意的催使下,他情难自控,眼神屡屡落在沈十娘的面上,时而忘了移开。
赵氏注意到他的神色,偷偷戳了戳旁边的沈丘阳,目光在沈十娘和卢传韫之间流转,暗示地眨了下眼睛,沈丘阳心领神会,轻轻点了点头。
沈丘阳给卢传韫倒了杯酒,笑眯眯道:“大人家里都有什么人啊?”
卢传韫回过神来,转头看向沈丘阳。
“我上有母亲和兄长,下有一个弟弟,娘子早逝,家中只有一个女儿,这些年……”卢传韫看了一眼沈十娘,道:“这些年一直都没有续弦。”
沈丘阳和赵氏互看一眼,知道此事有戏,沈丘阳立即更加热情起来。
“来!卢大人,多喝点……”
沈丘阳和卢传韫你一杯我一杯,喝得开怀,卢传韫话不多,但有问必答,身上一点也没有官架子,十分平易近人。
明芙鱼坐在沈十娘旁边,也留意到卢传韫痴迷的神色,她只看卢传韫的眼神就知道,他对沈十娘动了心,而且是明目张胆的动了心。
幸好卢传韫举止有礼,即使喝了酒,也没有闹得太难看,只是偶尔忍不住多看两眼。
沈十娘不是没嫁过人的姑娘,她当然早就有所察觉,她红着脸,渐渐坐立不安起来,勉强坐了一会儿,实在待不下去,慌慌张张地找了个借口离开了宴席。
卢传韫目光恋恋不舍,一直追随着她而去,半晌都没有收回来。
沈丘阳和赵氏不由偷笑。
翌日一早,卢传韫便带着大批东西来沈府提亲了,不是妾室,不是侧室,而是续弦,让沈十娘做正室。
沈家上下一听惊喜的不得了,沈十娘丧夫之后还能如此高嫁,那可是天大的好事!
三品大员的正室夫人,就算沈十娘没嫁过人能有这样的婚事,他们都能笑醒,更何况沈十娘已经嫁过人、生过女儿了,这实在是令他们喜出望外。
沈丘阳看到卢传韫就像看到冤大头一样高兴,乐得合不拢嘴,让卢传韫将东西留下,待他跟沈十娘商量过后再做答复。
他嘴里这样说着,却没想过要拒绝,只是想让卢传韫觉得他们没有太着急攀龙附凤。
卢传韫走后,沈十娘才得了消息急冲冲走出来。
赵氏看着沈十娘的目光是又妒忌又开心,妒忌的是她本来以为沈十娘做了寡妇,以后再无依靠,可以任凭她欺辱,没想到峰回路转,沈十娘竟然能得到卢传韫的青睐,她以后恐怕还得继续伏低做小,不能再像上段日子那般欺压沈十娘。
令她开心的是他们有了卢传韫做靠山,以后还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以前沈十娘嫁给明伯庸这位富商,他们都能跟着吃香的喝辣的,以后沈十娘做了官夫人,他们就更可以横着走了!
只要卢传韫和沈十娘成了亲,他们以后就是三品大员的亲戚,在这小地方,恐怕县太爷都得让他们三分!
沈丘阳更是高兴,已经在心里合计着要在卢传韫那里讨到什么好处,最好能提几个条件才把沈十娘嫁过去,看卢传韫昨夜露骨的目光,说不定真的会答应下来,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绝对不能错过。
“我不嫁。”沈十娘一句话瞬间打破了他们所有的幻想。
沈丘阳立即变了脸色,笑脸全无,怒骂道:“你胡说什么?你难道还要给明伯庸守一辈子寡!卢大人可是万里挑一的好郎君,他不但有官位在身,还是你的救命恩人,如果没有他,你现在还不一定在哪里呢!就算让你以身相许也不为过吧?我告诉你,你错过他可就别想再找到这么好的如意郎君了!”
沈十娘眸中含泪,用力摇头道:“我生是伯庸的人,死是伯庸的鬼,我心里只有伯庸一个人,这辈子就没想过再嫁!”
沈丘阳和赵氏一听顿时怒不可遏,沈十娘真的想要拒绝卢传韫?那还得了!
赵氏怒瞪着眼睛口不择言道:“沈十娘,你难道还指望着我们养你一辈子不成!我告诉你,那不可能!你如果不嫁给卢传韫,明天就给我们搬出去!”
“好。”沈十娘咬紧下唇,依旧坚持,“如果兄长和嫂子执意如此,我和阿鱼明天就搬出去。”
沈丘阳和赵氏一愣,没想到她态度如此坚决。
赵氏忍不住急道:“你们能搬去哪里?你知不知道两个孤儿寡母在外面住有多危险!到时候随便哪个男人在你门口走两趟,周围邻居的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你!别有福不享非要去遭那个罪,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沈十娘自然知道那样的生活会有多难,但对她来说改嫁更难。
“就算天下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也不嫁,大不了我就出家做尼姑,每日给伯庸上香念经,青灯古佛一辈子。”
“你能青灯古佛,你这女儿呢?你可别想扔给我们养!”赵氏声音含怒,毫不留情道:“你怎么就那么糊涂!你如果嫁给卢传韫,阿鱼以后就是半个官家小姐,未来的夫君必定要比现在强,你当初如果不是嫁给明伯庸,这些年能享这么多福吗?嫁给什么样的男人对女人来说可是至关重要的,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你女儿考虑!天底下有你这样做娘的么!”
沈十娘心里一痛,抬眸看向明芙鱼,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明芙鱼走过去握住沈十娘的手,语气坚定道:“舅母,我愿意尊重我娘的意见,你们若不愿意留我们,大不了我跟娘一起青灯古佛,总不会拖累你们的。”
沈丘阳和赵氏面色沉了沉,但见她们母女连心,不敢轻举妄动,他们担心逼急了,沈十娘真的会带明芙鱼离开,所以虽然心中不悦,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
沈丘阳扮起了老好人,轻声哄道:“阿鱼,你怎么能跟你娘一样糊涂,我们是一家人,你们去什么道观?这不是胡闹吗?你们就在这里住着,这就是你们的家,我和你舅母刚才是为你们好,所以太心急了,语气才急了一些。”
他转头看向沈十娘,声音温和道:“十娘,我是你的亲兄长,还能害你不成?我这也是为你的终身幸福考虑,我知道你对伯庸情深义重才一时想不开,你听兄长的话,先别急着做决定,回去好好考虑考虑,我们不逼你,但是你也要给自己点时间,别急着拒绝。”
沈十娘张口想要说话,沈丘阳却摆了摆手,“好了好了,大家今天都累了,这件事以后再从长计议,你和阿鱼先回去休息吧。”
他觉得这是天大的好事,只要沈十娘想清楚之后就会答应下来。
*
夜凉如水,沈十娘和明芙鱼挤在一间小屋里,并排躺在床上,柔和的月光洒在窗沿上,明芙鱼握着沈十娘的手,对沈十娘笑了笑。
这间屋子狭窄又闷热,远不如她们以前的房子大,但明芙鱼握着沈十娘的手,依旧能感觉到淡淡的幸福感。
“阿鱼,你说人怎么能那么坏呢。”沈十娘沉默良久,终于忍不住哽咽问道。
她想不通为什么一夕之间所有人都变了模样,以前相亲相爱的亲人们,现在都成了逼迫她的凶手,哪怕他们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她都不会感到这样伤心难过。
她以前的人生就仿佛生活在一场梦里,一直有明伯庸替她挡风遮雨,她什么也不用想,只管生活在明伯庸给她营造出的世外桃源,如今明伯庸没了,那些被明伯庸遮挡在外面的尖酸刻薄和阴谋诡计都暴露了出来。
明芙鱼轻轻靠在沈十娘的肩膀上,“娘,把这当做一个看清他们的机会也好,总比一辈子被蒙在鼓里好。”
沈十娘轻轻点头,摸了摸她的头,心中酸涩道:“阿鱼,你会怪娘么?”
明芙鱼轻轻摇了摇头,“阿鱼只希望娘能好好活着,不管您以后想不想嫁人,或者想嫁给谁,我都永远是您和爹爹的女儿,与旁人无关,我也不指望占谁的便宜,我只做您和明伯庸的女儿,是商户之女、官员之女或者是普通百姓之女,对我来说都没有差别,我就是我,不用靠谁提高身份。”
“嗯。”沈十娘用力将泪忍了回去,轻声道:“娘真的不想嫁,就自私这一次。”
“娘,俗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您不用顾虑我,您能好好生活着就够了。”明芙鱼擦干她脸上的泪,“不过,我们可能在沈家待不了太久了。”
如果沈十娘拒绝了这桩婚事,沈丘阳和赵氏必定大怒,他们错过这个攀高枝的机会,一定会把怒火都冲向沈十娘。
沈十娘明白明芙鱼的顾虑,点头道:“我最近多做些绣品,看看能不能在外面买间屋子,我们搬出去住,实在不够……我们就看看能不能租间屋子。”
她们心里清楚,沈十娘就算绣工了得,时间也有限,根本挣不来那么多银子。
明芙鱼抬起手,摸了摸脖颈上挂着的锦鲤玉佩,指腹在细腻的鱼尾上轻轻划过,咬紧下唇,将玉佩拽了下来,忍痛塞到沈十娘的手里,“娘,明天将这块玉佩拿去卖了吧。”
这是她们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了,她一直舍不得,所以留到了现在。
“这怎么行……这是岿然送给你的……”沈十娘知道明芙鱼有多喜欢这块玉佩,不由心痛,急道:“娘知道你一直很喜欢这块玉佩,这块玉佩不能卖,你快收起来。”
明芙鱼笑了笑,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声音却有些干涩,“娘,卖了吧,事急从权,谢岿然会明白的,我早就说过,只要人活着就还有希望,跟人相比这些身外物才是其次的。”
“岿然不知多久才能回来,总该有个念想。”沈十娘眉心蹙紧,忍不住心疼明芙鱼的懂事。
谁也不知道谢岿然什么时候会回来,甚至是还会不会回来。
明芙鱼握紧枕头边的骨笛,垂眸浅笑道:“我还有骨笛。”
沈十娘心里酸涩,转过身去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