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 4 章（2/2）

洛金玉道：“曹贼乃公公的干爹，极宠信公公，因此，洛某曾格外憎厌公公。”

沈无疾讶异地望了他一会儿，问：“不是为了咱家送你那些诗词歌赋吗？”

“那只会令某对公公避之不及，并不会令某对公公厌之入骨。”洛金玉道。

沈无疾想了想，道：“可是——”

“可是，一年前，正是公公手刃曹贼。洛某方知，天下人方知，公公乃是假意与曹贼奉承，实则深明大义，只为里应外合，扳倒曹贼。”洛金玉看着他。

沈无疾忽地笑了笑，站起身来，负手而立，不屑道：“杀了曹国忠，便说咱家深明大义，可曹国忠却说咱家背信弃义。这世事哪儿来那么轻易定论的曲直黑白？无非是谁得权势，谁说了算。如今咱家在许多人眼中，不过是第二个曹贼罢了。”

“鹿终归是鹿，马终归是马，倚靠权势指鹿为马，瞒得一时三刻，却瞒不过后世煌煌史册，天下睽睽众目。公公又何必说些沮丧之言。”洛金玉道。

“你多达观？”沈无疾斜眼瞥他，“咱家还以为，你在牢里待了三年，连咱家的府门都愿意踏足了，是足够沮丧了呢。”

“三年来多谢公公内外扶持，方令洛某的母亲得以安葬，不至于暴尸郊野，也令洛某得以囫囵出狱。”洛金玉说着，便要起身向他拜谢。

沈无疾眼疾手快地摁住了他：“说话便说话，又起来做什么？好容易好点儿，你非得大过年的死——”

沈无疾忙将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洛金玉见他窘迫模样，微微一笑：“公公嘴硬心软，洛某明白。”

“谁——谁嘴硬心软！”沈无疾白他一眼，“咱家是怕你大过年的寻晦气。”

洛金玉又笑了。

沈无疾忍不住偷偷看他笑。

洛金玉不笑的时候十分清冷，而笑起来，便像是雪融了，花开了。

沈无疾被他这样笑着看了会儿，忍不住便讪讪解释：“咱家也想救你出狱，只是当时曹贼盯得紧，怕露了端倪给他看去，只能委屈你了。后来曹贼虽除，可——可里面盘根错杂，许多事儿也不想说出来污你的耳，总之，直到如今才寻得名头大赦，助你出狱。”

“在下明白。已是有劳公公许多了。”洛金玉道。

“明白就好。那你且在这儿安心休养，待休养好了，来去自便。至于你的功名与回太学的事儿，咱家再想想法子。新皇登基，总不能只大赦一次。”

新皇那样好糊弄，便得多糊弄。

“公公以为，在下投公公府中，是为恢复太学生的身份？”

沈无疾忙道：“咱家没说这种话，你莫要胡说！”

“洛某别无它意，公公亦不要误会。只是，太学藏污纳垢，洛某不屑再去。而朝中狼虎环伺，洛某亦不屑为伍。某如今已无功名之心，只想报公公之恩，此后便归隐田居，做一樵夫钓叟，了此余生。”洛金玉道。

沈无疾细长的眉皱了起来，盯着他看了许久，忽地勃然怒道：“你说的什么胡话！”

洛金玉讶然地看他。

沈无疾越说越气：“不过就是关你三年，莫说你方才十九，便是你二十九了，三十九了，四十九了，又如何？平白关了三年你还不知足，还想将接下来三年，十三年，三十年，都一同赔进去？！”

“公公此言是为何？”洛金玉不解地问。

“咱家是为何？咱家为了你们这些读书人比琉璃瓦还脆的心肝儿！”沈无疾横眉冷道，“太学藏污纳垢你便不读了，朝中狼虎环伺你便不去了，若像你这般的清流人人如此，那百年之后太学都是些什么热闹，朝中又都只有些什么东西！你倒是独善其身了，谁又来兼济天下？！”

洛金玉一怔，像第一次见识到沈无疾似的。

沉默片刻，洛金玉道：“公公高见。只不过，母亲为某而死，不孝子连她最后一面都未见得，实在是心灰意冷。若非身体发肤受之母亲，不敢自毁，某早已无心求生。公公好意，洛某心领，却心意已决。”

沈无疾瞪他半晌，最终狠狠甩袖离去，在门外高声骂道：“书呆子！”

洛金玉在屋内垂眸望着自己的手出神。

他的手曾生得如女子的手一般柔嫩，却不是值得得意之事，不过是因他母亲总不让他做事。包子店不让他去帮忙便罢，在家时也连碗筷都不让他洗，笤帚也不让他拿，只盼他学有所成，叫他君子远庖厨。

都说慈母多败儿，母亲却与人笑言，说这古话看来也有不对之处。

可如今看来，却也没有不对。

母亲慈爱，终于养出了他这么一个索命鬼来。

她曾盼着他用这双手作出锦绣文章，答出状元头卷，却不料，他最终用这双手写出了詈骂小人的文章，将自己送进了牢狱，更害她送了命。

牢狱生活苦，何况洛金玉是得罪了权贵进去的，哪怕沈无疾暗中打点，却仍不能护得他十分周全。

洛金玉的手被上过刑，十指套入刑具，用力一拉……

还有其他明里暗里的招儿。

到头来，这双手连筷勺都难以拿稳，遑论握毫挥洒。

当时提及要为沈无疾书府内匾额亦是一时冲动，好在对方没有应了，否则洛金玉都不知自己要如何蒙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