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何需见血方封喉(2/4)
好半晌,他轻吐了两个字:“古杉。”
田笑情知,直到此时,他才说到正题。
见那女子不说话,过千庭笑道:“我们知道阿姑娘视钱财如粪土,只怕没耐烦料理那以妆奁杂物,所以我们闻阁老这次愿敬送珍珠十担,楠棺千口,锦缎九千匹,外加上滇边一年的翡翠如何?”
田笑在屋檐上已听得下巴都快要落下来。他早知这不是普通的说媒拉纤,而是一场交易,却没想到弘文馆肯出的价钱如此之高。分明是过千庭见那女子不说话,在以财货动其心呢。
那女子犹不说话。
过千庭叹了口气:“阿姑娘还嫌少……这样吧,我虚答应一声,负责说服武英殿,把川中酆都还给你们如何?”
那女子眼神微动,却还是不说话。
过千庭喃喃道:“这可就不好说了。阿姑娘也知,我们闻阁老为操心阿姑娘这亲事,这样也算倾家了。何况,附送的还有那号称‘咸阳玦’的古杉的那一身玉色。他这样的人,保证生前死后,就是放在楠木棺木中,也强过世上男子千百倍的。那一身肌骨,据说人人见了都会动心的。我知道阿姑娘不是不想答应,只是明知,那古杉哪怕知道阿姑娘有这些小小陪嫁,加上阿姑娘的身世家门,以及如此声名丽色,还是不见得会动心的。所以才会沉默以拒吧?”
他口气里微涉调笑,却已用上了遣将不如激将的法子。
无奈那女子还是全不为其所动。
过千庭只有拿一只脚的脚尖在地上直划,划来划去,就是再也不肯说话,似乎他这边底牌已尽一般。
忍了有一刻,那“阿姑娘”才笑道:“少给我扯你娘的屁。这点点东西就想让我动心?别给我玩心眼儿,我问你,巫、仙那里怎么办,你们给我什么条件?”
俩人这时算话已入巷。田笑听了一愣,什么“巫”、“仙”?难道是……
却听过千庭笑道:“巴人重鬼、楚人重巫、蜀人重仙。你们这世外三门相互之间的争端可不比那浊世里的世家门派,我们弘文馆怎好插手?”
阿姑娘冷笑道:“你们一向插手还少了?一句话,我不管你们闻老头子用什么办法,起码一年之内,要叫坑杀六士与黜天师那些王八蛋不再监视我的北氓山,我要回到酆都,以后,我跟那些楚巫蜀仙之间的事,你们通通都不许管。”
过千帆好一时都不说话,沉吟着用脚尖儿划地,好半晌,才吐出了一个字:“好!”
然后他展颜笑道:“我这已是越权。不过为阿姑娘喜事着想,倾了力也该。这样,阿姑娘就肯嫁了吧?”
阿姑娘冷笑一声:“嫁个屁!”
然后一双眼睛冷厉一扫,怒声道:“你别跟我花言巧语,以为我不知你们打的什么算盘。他古家自当年骆、易之后,屹立江湖数百载,都没人敢打扰。你们这次是不得已而为之了。旁人只道你们是为传说中他看上了迟慕晴那小丫头,怕他跟邪帝扯上关连,以后你们的麻烦就大了,所以搞出这么个荒台之擂来。让我来揭你的皮,你别以为我久已脱堕民之藉就不知道这其中的底细了。你们怕的是剧秦!当今江湖,剧秦被你们逼得有如垓上项羽,四面楚歌,满江湖的人都闻之色变,没有人敢跟他们打交道。可让我看得上古杉这小子的就是:我知道、他敢!这几年,不是有他的支持,剧秦才得以一直不倒?你以为我是傻子?光邪帝那老儿,功夫是高,但门下太杂,他也不耐庶务,组织极烂,你们怕他何来?你们怕的是剧秦!更怕的是你们一直最视为眼中钉的剧秦与邪帝通过古杉联成一脉,所以,少给我扯你妈的蛋!”
她那里还在说着,田笑在檐上,却已如雷轰电掣一般,被震了个呆!
——江湖!
不为别的,就为那女子口中所说的,才是真正的江湖!
田笑自幼流落,也算很早就进入这所谓“江湖”之中了。
但只有他知道,这世上满世界的人吵吵嚷嚷,用以吹嘘,用以幻想的江湖其实又何尝是真正的江湖?
少林的“水木堂”?武当的“大北仓”?“晋祠”三家?汝阳王府?绿靶子山……
他们这些所谓“江湖人”个个称诵的地方又何尝是真正的江湖?他们早已融入朝廷的体制,三年一大考,一个龙虎榜早已延揽尽当世人物。连他们的考题都不出他们上面钦定的“武八股”范畴的。
不过是一些门派磨磨折折、削削砍砍、再细细打光,折尽天性,弄出些所谓的人材来,再交由那个制度齐备的地方,让他们腐烂耗尽罢了。
这是一个老朽的世界,老朽的世界里唯一的规则就是利益与安稳,所谓“五十可以食肉”矣,这世上人人敬慕渴望的社会,不过是一个“五十可以食肉”的社会罢了。所以他们最惧怕的无过青春与力,他们先用各门派的师承教授延揽少年子弟,来砍折它,再用一整个的朝廷制度恩养来耗散它。这就是过千庭所谓的朝廷大事了。
而剧秦,是不同的!
剧秦,那是在江湖中唯一让田笑仰慕的人。
他出身堕民,揭竿而起,屡败屡战。仿佛来自原始洪荒,有着野外巨人一样的强悍的力。怎么,古杉跟他还有交道?
一时,田笑心目中,头一次有些羡慕起古杉来。
他记得,说起龙虎榜的事,听人曾给他讲过一个故事,说那是从唐太宗时起订出的制度,当年太宗看见一批批天下才俊鱼贯而入科举之门,曾拊掌大笑道:“天下英雄尽入我糓中矣!”
——装在一个罐子里的英雄还叫什么英雄,在一个小小黄汤罐子里折腾的江湖还叫什么江湖,田笑一向鄙视着这个江湖的。
只有,只有那不入其中的巴人之鬼、楚巫、蜀仙……剧秦、邪帝……甚至闻阁老、黜天师、坑杀六士……现在甚至不能不包括进古杉那小子,他们这些可以凭一己之力小肆自由的少少的人,才能构成田笑心目中真正的江湖!
而这来自“江湖”的冲击如此这大,以至田笑都不再能控制住自己,身子竟像一个十四五岁孩子一样在激动时抖了起来。
钟楼里的是什么人,就只是这极力控制的轻轻一抖,他们就早已发觉。
“轰”的一声,那女子所坐的纸棺忽冲檐而出,过千庭的大袖一摆,“袖手谈局”之功已发,同向屋檐上的田笑击去。
这两个都可谓当世绝无仅有的高手了。
田笑大惊,好在他还有他师傅传给他的“五遁”。
只见他人轻轻一退,有如蝉儿脱蜕,人已从自己的衣服里钻了出来。
可那夹击之力如此太大,以至他还是给那余锋伤得一个趔趄,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五遁”之术。田笑留下了一身蝉皮样的假人迷惑敌手,转身就亡命似的逃了!
咸阳城外的春荒荒的,广阔的黄土原上,到处都有雨水冲出的深沟。
深沟旁边,一个个土塬就那么孤绝地壁立着。崖岸陡峭,那崖上的树也是孤独的。而点点尘灰覆盖的绿,挡不住那一望无尽的苍黄。
田笑跟着几个人影,就在这一片苍黄间疾奔着。
——他之所以疾疾地跟着那十几个人在追,是为弘文馆的过先生已派出了他手下的“犬牙”。
过千庭这人的声名田笑早有耳闻。这世上,不是越能含笑shā • rén于无形的人声名越盛吗?
而“犬牙”这两个字在江湖上可是令人人惊惧的,他们该是弘文馆的杀手。他们得名之由是因为他们使用的兵器名为“犬牙错”。那可不是一般的利器,而是承闻阁老的情面,由“岁寒”韩家拿出他们的压箱底的技艺与“铸恨楼”的楼主的铸造之术结合在一起,在“贯一炉”中煅就的一代奇兵。
田笑知道他们在追踪疯喉女。
因为过千庭一声令下,命令手下剪除掉那个惹厌的女人。
“犬牙”中人用的是猎狗搜兔之术。
田笑缀上他们,又不要为他们发现,却也大是费神。好在他学艺的第一个师傅精擅五遁之术。一路上田笑藉着黄土掩身,也算勉勉强强地跟踪了下来。
估计探子传来的消息是说疯喉女就出没在这附近一带,所以“犬牙”之人就纵横突驰地在这数里方圆内细搜着。他们追踪之术大是高明,田笑只见到他们队内时时有一二人出列,站向一个高处,耸着鼻子细闻。
——他知道那就是他们的“闻风”之技了。
他追踪之余,还不忘好玩,也要时时学着那“犬牙”中人把一个鼻子耸出去,东闻闻,西嗅嗅。可他却闻不到那传说中的人味儿,只是闻到:春来了……
哪怕迟,哪怕脚步缓缓,哪怕那黄土之塬对这必来的春欲迎还拒,还是让田笑在风中闻出了它的消息。那消息里,有榆芽儿的偷笑,麦草的青涩,还有遥想中枣花的香甜,河水的暖气儿,与牛马的鼻息……
田笑只觉得开心,在这一场刀兵之逐中,毕竟,那春、还是挡不住的。
远处忽传来一阵“咿咿呀呀”的歌声。
那歌声不成字,只是随意的鼻哼。听得人正放松,仿佛一个人懒懒的起于春日之暮,见了那点点星星的绿意,睡眼惺松中的随口而唱。
可接下来,那声音却猛地扯心扯肺地起了一个高调,像一道钢丝往空中抛,仿佛一个人在尘土中拥鼻浅哼之余,猛地醒过来,突然抑制不住自己,放风筝一样的要把自己的灵魂放飞出去,放飞出生命中所有的爱恨苦痛、思念纠缠,要把它放到天上去,好让自己认认真真,离得远远的、清晰明澈地把它一看。
可那声音一到天上,那做为歌者的人似乎就痴了,惊心于自己的心里的感受竟如此的真切执着——低哼不过亵玩,高歌才是畅响。那声音越拔越高,似乎歌者为那往日所经,今日所痛,他生之空与此生之痴,此岸的怯懦与彼岸的怅望,都引起痛爱来。
她想一撒手,任着那灵魂飞出天际,再也不收回它来,让这一个身子跌进泥土,化为腐泥,心甘情愿,寄此生涂中;却又再也不甘心,再不情愿把那风筝的线割断,如同远离自己生命中仅有的美好……
看来那绰号起得是真的,哪怕那歌中无字,那歌也是疯的。不可容于世的,裹挟着生命中如此沉痛的伤心与惊心的美好的……
那真是、一场“疯喉”。
田笑只远远见到那“犬牙”中人一惊,他们正凭风而嗅。那歌声有若无形的钢丝一样钻进了他们的鼻孔,在他们久已麻木的脑中猛地一抽,抽得他们的身子都有若羊癫疯似的猛地一抽。
可他们只短短地一愣,身上所负的职责唤醒了他们,接着他们就向那歌起处疾扑而去!
田笑一急,他本来就是为了要救助那想象中的女子而来。他身形一沉,疾快地要抢在那批“犬牙”之前赶到。
但他还要隐住身形,不为“犬牙”中人发现。
只见他头脸一缩,身子藉“五遁”之术化做一片土色,在那黄土塬中向前疾赶。好在“犬牙”中人为那歌声已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并没有注意自己身后。
那“犬牙”中人目标即现,立成围捕。他们围捕之术极为高明,只见那十几个人影立时分开。因为那歌声起处飘渺不定。他们只把放圆两里许一整块地包抄起来,再一点点细索。
田笑心下焦急,急着抢先发现那歌者的藏身之处。那歌者似乎也查觉到了自己所处的险境,她的歌声忽然恍惚起来,东西南北,四处乱飘,似乎想藉着那歌声想冲破这犬牙交错的包围。然后猛地一下,那歌声忽然停了。
停了歌的旷野象一下猛地失了最后的一点人味,空荒荒地显出它残酷的寂静,那寂静压得人心里都荒了。
可在那歌停的一刻,田笑猛然发觉了那歌者的藏身之处。原来她就在他的身边。田笑身边不远有一个土塬,那土塬之侧有个很小的土洞。那洞黑黑的,不深,但似可容人。田笑悄悄靠前,猛地,就在那洞中见到了一双眼睛!
可“犬牙”似乎也发现了,他们相互一声呼哨,已远远地向这边赶来。
田笑身子一动,收了“五遁”之术,以后背一挡,就挡住了那洞口。他无可掩饰,往身上拍了些尘土,扯散头发,涂脏了脸,顺手折了片草叶,在口里吹了起来。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