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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人是一种易碎品(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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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要为你诊治癞痢。我看见了,你头上的癞痢又痒了,隔一阵你就要躲到没人的地方用力抓头皮。”

“九枫呀,你不要再来这一套了。实话说吧,我头上确实在痒,可我有了比芒硝更好的药。”

“那我更要进来看看,是十全大补汤,还是狗皮膏药。”

“莫说无益的话,我们是离过婚的,有话明日再说。”

“我要进来了,你这门我一推就会开的。”

“你想试试门后四根檀树杠子有多硬那就请便。”

“阿彩不要糊涂,离开我,你去哪里找快乐?”

“这正是我想回来对你说的。在武汉这两年,我才明白快乐是什么。你也不要难过,真是这样的,再也没有比彻底离开你而让我更高兴的事情了。”

“这么说,你在武汉已经有别的男人了?”

“是的,这也是我想回来告诉大家的!”

“那家伙人在哪里,为何不敢陪你来天门口?”

“给一县办丧事他不好来。明日吧,你会见到他的。”

杭九枫垂头丧气地退出白雀园,也不回九枫楼,独自跑到凉亭,一边喝酒,一边将shǒu • qiāng里的子弹一发一发地射向沙滩。

一三〇

这场震撼在进入腊月后的第二天中午达到**。

武汉三镇赫赫有名的春满园二老板骑着一辆自行车,沿着西河左岸走向天门口。坐在凉亭里的杭九枫丝毫没有想到,他所等候的情敌就在眼前。二老板只用几天时间就将天门口一带的方言学得可以乱真,他从自行车上下来,询问哪所屋子属于测候所,醉眼惺忪的杭九枫还细细地指点了一番。初涉天门口的二老板,在紫阳阁外作了自我介绍,说了一些感谢当初梅外婆出手相助的话后,这才进到白雀园内与等待已久的阿彩相聚。

“阿彩的新丈夫来了!”放在别人身上,这样的话绝对不会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当它冠以阿彩二字时,便足以与当年傅朗西振臂喊出的bào • dòng一词相媲美。

闻讯赶回来的杭九枫盯着问二老板的身份。

“我在戏园里做事,但是不上台演戏。”

“你不在武汉娱乐民众,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我来接我的太太,你们都认识,就是阿彩。”

“胡说八道,阿彩是我的老婆。”

“那是往日的事,她与你离婚后嫁给了我。”

杭九枫在言语上没有沾到任何便宜,便来更强硬的。二老板也不怯懦,说着话就随杭九枫去小教堂接受审查。例行的问询过后,杭九枫挥手撵走了做笔录的书记员:

“我要你说实话,你晓得她是癞痢吗?”

“日本人还没投降时我就晓得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同她结婚?”

“同你一样,我能够治好她头上的癞痢。”

“我不信,你不可能有超过我的高明招数。”

“我以为阿彩提前回来,是想将一切都与你说清楚哩!”

“她没说,一句有用的话都没对我说,好像我是瘟神。”

“也是的,我那药方,病人是说不出口的。你也晓得,癞痢是天下最难诊治的病之一。你那芒硝的用法,阿彩都对我说了。就当是以药会友吧,我也实话实说。一般医生郎中只能对付癞痢皮,你这芒硝进了一步能达到癞痢肉,却拔不出癞痢的根。我这办法要难得多,叫做一洗二抹三涂四引虫。洗头的要用火炭淬水,羊屎煎水,马屎绞汁,再加上发酸的泔水和马尿;抹和涂的则需要将鱼腥草放在竹筒里煨到七至八成熟后捣成稀泥,将木棉子烧出油,将猪胆和麻油盛进竹筒里文火煨沸,挤出胆汁,同前两样鱼腥草与木棉子拌匀后,再涂上去;然后还要猪肚、猪尿泡、羊脯、羊尿泡、猬脂、牛脂、羊脂、白马脂和小儿的胎屎,加上熊脑,一齐搭在头上才能将癞痢虫引出来。所以,一般人哪怕瞒到死也不能让他晓得,那些东西哪是人用的呀!阿彩不一样,越是说不出口的东西,她越想了解。我也没有半点瞒她。她说,只要不受杭九枫的控制,莫说是搽抹,哪怕要将这些东西全部吃下去,她也心甘情愿。”

“这是阿彩说的原汤原汁,还是被你加了盐、添了醋?”

“杭先生若不相信,可以亲自找阿彩问一问就清楚了。”

二老板说话的语气和措辞都很得体,既无嘲讽,也没有居高临下的姿势。

杭九枫找不到任何借口,只好说:“阿彩同你说过一件事没有?”见二老板一脸茫然,杭九枫就将过去在阿彩面前起过的誓说明白了,“那时,我硬说天下不会有第二个男人会娶她,没想到你会做她的第二任丈夫。所以,我要将从前吐在地上的那泡痰舔起来。阿彩当年的睡房已经做了测候所,她屙尿用的马桶自然也不在了,只好在这只男人屙尿的粪桶旁了却这心愿。”杭九枫往地上吐了一泡痰,然后果真趴在地上伸出舌头细细地舔得干干净净。

“你可以走了。”杭九枫站起来说。

二老板转过身去,刚走几步,就听到身后“喀嚓”一声响,他便停下来不走了:“杭先生用不着玩这一套!我在武汉三镇闯荡多年,有钱的,没钱的,有枪的,没枪的,有权的,没权的,有狠的,没狠的,军阀强豪地痞流氓,世间形形**的人我都见过。这样说吧,阿彩曾经帮我算了一笔账,这些年挨黑枪有三次,被人威胁要上门来自缢的有两次,在后门外放火的也有一次,被人绑票、关进各种黑屋子又有三次。我听出来了,杭先生只往枪膛里放了一枚空弹壳,若是只想吓人,那又何必如此哩!”

“这就对了!你不这样说,我会一直糊涂下去。男人没有一点狠劲,阿彩是不会喜欢的。”说话之间,杭九枫将shǒu • qiāng倒拿着递过来,说二老板假若认为枪膛里只有一枚弹壳,那就冲着他的胸口开一枪试试。二老板不愿意玩这种游戏。日本人投降时,春满园曾经演了一曲新戏,中日两国军人全部用真枪真刀,只有子弹是用过了的弹壳,需要开枪时,幕后一放响炮,台前的演员就拉枪栓,退出来的真子弹壳撒满了戏台。从那以后,只要枪膛里不是真子弹,戏园里的人都能听出来。此话一出,杭九枫更来劲了,连激将法都用上,不无嘲笑地说武汉街上的苕都以为自己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明明是一知半解,却要装出天上事懂得一半,地上事无所不知的样子。二老板的确小看了杭九枫,听到这话后,也不细想了,接过shǒu • qiāng,就近抵着杭九枫的胸膛,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砰——”握在二老板手中的shǒu • qiāng竟然响了。高高大大的杭九枫轰然倒下,摔进那把宽大的太师椅里。等在外屋的人齐齐地吼叫着冲进屋里。

“你没死吧?”阿彩抱住自己的丈夫,“我还以为杭九枫朝你下毒手了。”

“我将杭九枫打死了!”二老板浑身都在哆嗦,“我听得清清楚楚,枪里没有子弹,一枚空弹壳应该打不死人呀!”

这时候,有人拿过绳子要将杀害杭九枫的凶手捆绑起来。

“等一等!我找不到枪眼!也没有看到出血!”满脸疑惑的林大雨从杭九枫身前抬起头来叫了一声。

几个人围上去正在细看,瘫在太师椅上一动不动的杭九枫突然跳起来,站在屋子正中放声大笑。反应不及的阿彩和二老板吓得不轻,坐在地上久久说不出话来。

杭九枫好久没有如此得意:“没事,放这些脓疱走!”

满脸嘎白的一对夫妻从地上爬起来:“你真的没死?”

杭九枫说:“你们又苕了!都说我性格凶残,真凶残的是你们这些戏子,一个人该死就让他死,可你们硬是要年年月月日日放在戏台上,砍五百遍,杀五百遍,人都死了一千次,还不放过他,这才真的是可恶可恨。”

二老板又说:“我想了解,杭先生真的是刀枪不入?”

杭九枫更得意了:“这是我的本事,你还是去研究阿彩头上的癞痢吧!”

二老板悲哀地拉着阿彩:“你说得对,这家伙不是一般的人。”阿彩麻木地说:“我不让你来,你非要来,走吧!”

杭九枫听见了他俩的话:“哪有一来就要走的!太急了,只怕我想演给你们看的一曲戏,找不到好角色。”

二老板本能地问:“是楚戏还是京戏?若是汉戏我可以当当票友。”

杭九枫说:,“你的角色已经演过了,剩下的与你无关。”

阿彩领着二老板走出小教堂,跟在后面的杭九枫提醒他们,走不走都要去雪家叙叙旧。阿彩竟然真的进了紫阳阁。

寒潮过后的天门口,照例是冬日暖阳的好天气。洋溢在雪家屋里的安宁让阿彩的心情重新好起来。雪柠请二老板留下来小住几天再走,二老板愿意留,阿彩也不反对。经过前些时查抄家财和差点被杭九枫他们报到上面去定了死罪等一系列事故后,雪柠和柳子墨备了一笔遣送费,将王娘娘等一应佣人全部送走了,只留下死活也不肯离开的常娘娘。虽然人少,常娘娘管的事却多了。常娘娘替阿彩他们添茶水时,不断地朝雪柠使眼色。

雪柠以为有要紧的事,借故起身。常娘娘赶紧跟到一边提醒她,阿彩是有丧事在身的人,没过七七就进到雪家已是不吉,再让他们夫妻俩在家留宿,那可是万万做不得的事情。雪柠哪里肯听,还要常娘娘少将这些没有油盐的闲话当成警世箴言。常娘娘一着急,顾不上礼节,就在一旁自言自语:“新政权爱立新规矩,披麻戴孝的人都可以往别人家里钻。”阿彩一听便又要走。雪柠也不怪常娘娘,只让大家一起回忆,二十年前阿彩本是雪家人,中间有些变故,如今又回来了,就不应该再分彼此。闻听此言的常娘娘怔了怔,随之也变了态度,连连道歉,说自己老糊涂了,忘了阿彩应该是这屋里长辈。这样一说大家都轻松了。

慢慢地说了许多话,柳子墨看了看怀表后,要去小东山上记录当天的气象资料。二老板也想跟上看看稀奇,雪柠和阿彩都不答应,惟恐碰上杭九枫,再次闹出意想不到的麻烦事。经不住柳子墨替他说话,大家又都觉得杭九枫虽然蛮横,却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无赖之徒,便都同意了。

柳子墨和二老板一走,雪柠和阿彩不知不觉地就由衣着谈到邓裁缝。虽然在武汉,阿彩也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邓裁缝了,据说五反时,受到一个伙计的揭发。那个伙计后来自然而然地成了旗袍店的主人,不过不叫老板,而是称为厂长,店名也改成了理想服装厂。

“名字倒不错,只是不明白这些人有哪些理想!”

“不管什么人,只要当权了,就爱让大家互相告密,这是最不好的,告密是最丑的丑行,是万恶之源。”雪柠议论了几句后,阿彩也跟着感慨:“单从告密这个角度看,杭家人倒还有几分可爱可敬。”

雪柠明白阿彩心里还有些许挥之不去的留恋,也不挑破,只将话题重新引回到邓裁缝的身上。两个人一致认为,邓裁缝也许遇上凶多吉少难得过去的坎坷了。

突然间,窗户上的油纸颤动起来,几乎是同时,从小东山上传来一声枪响。

听得出这是杭九枫开的枪,杭九枫开枪总有一股与众不同的劲头。阿彩像苕了一样抱着雪柠声声断断地哭诉,不该放二老板去小东山,杭九枫说过还要演戏的,这一次他是不会放过二老板的。雪柠也慌了,不得不将病怏怏地躺在床上的雪蓝叫起来,要她快去小东山上看看,同时又劝阿彩有信心,她所爱的男人可以挺过一切难关。

街上的人很多,大家都往小东山上跑。

雪蓝穿上衣服,刚到门口便碰上了魂飞魄散的二老板。

“你真是命大,又活过来了!”阿彩破涕为笑时,雪柠却慌了:“柳先生哩?柳先生哪里去了?”

二老板用手指着小东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雪柠再也不问了,拔腿就往外跑。小东山上到处都是人,见到雪柠,大家纷纷闪到一边。半山腰的那座青石下,躺着毫无生气的柳子墨。雪柠、雪蓝和雪荭扑上去,抱在怀里的身子已经冷了。

杭九枫在一旁站着,满脸无辜的样子:“我已经说了,还要演一场戏。柳先生真不是个好角色。同样的方法,用在我身上屁事没有。用在柳先生身上,却一命呜呼。二老板可以作证,我就站在这里,他们下山时,我说了一通柳先生早就听过的话,不许他记变天账,不许他收买革命者,然后像二老板对我那样开了一枪。二老板先前说得不对,我这枪里的子弹壳是有炮药的,只是子弹头被我拔了下来,打得响,但是伤不了人。没想到柳先生这么不经死,依我看,柳先生的死与空包子弹无关。他是心中有鬼,被那两声喊镇压死的。这叫做替天行道,也叫在劫难逃。”

满脸泪花的雪蓝低头撞向杭九枫时,被同样满脸泪花的雪柠用右手死死拉住。将嘴唇咬得出血的雪荭张开嘴想咬杭九枫,也被同样将嘴唇咬得出血的雪柠用左手死死拉住。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请你说个理由!”

“我是不相信人会被吓死的。我将自己的性命拿出来让二老板试过了。我要为杭家正名,免得往后总有人说一县是被吓死的。”

“杭九枫,你不要再做梦,一县从来就不是你的儿子!”阿彩在人群中大声地喊出这句话时,从小教堂顶的钟楼里飘出一朵祥云。山上在刮东北风,树梢都在往小西山方向弯曲。祥云在钟楼上徐徐地打了一个旋,然后用小教堂内壁画上的五彩人像的仪态,逆着风舒缓地飘向小东山,祥云经过之处,闻得到一股檀木清香。忽然间,祥云消失了,只有阿彩的脸是红通通的,放着壁画般的光彩。阿彩的脸变得艳丽了,她却浑然不觉,轻轻地低着头,用自己的手指在自己的胸前左右上下虔诚地画了几下。钟楼里适时地响起荡气回肠的钟声。一旁的二老板也情不自禁地跟着阿彩将手抬到自己的胸前。

杭九枫露出一副无耻的模样:“从好奇心上说,我也想看看被吓死的人,是不是个个都会全身发绿。”

雪柠不再说话,她将上身的衣服脱下盖在柳子墨的脸上,领着雪蓝和雪荭深深地鞠了三个躬,然后低声唱起梅外婆死时她们曾唱过的**而神圣的歌曲。

一三一

柳子墨死去的那天夜里,悲伤欲绝的常娘娘乱拳乱棍地将常天亮打了一顿。

“你是不是还在记恨柳先生娶了雪柠?是不是杭九枫的卵子将你的耳朵戳聋了?往日你老子他们死,你都能事先听到动静,今日天大的灾难落在柳先生的头上,为什么就听不到呢?你不要不诚实,也不要跟着段三国学,凡事先为自己留条后路。我对你说,在天门口,没有雪家,管他是谁,想留后路,到头来全是死路。”

“我的话你为什么就不相信哩,我真的没听见!自从有了常稳,这耳朵也瞎了,半夜里,荷边起床给他把屎把尿我都听不见。”

“柳先生刚死,你为什么就爬到钟楼上敲钟?”

“是梅外婆对我说的。我在屋里盘算白雀园旅社的事,梅外婆笑着走进屋里,她说阿彩想听钟声了,让我去钟楼将大钟敲几下,还说不要太用力,太用力了钟声会走样,进不到别人心里。从头到尾梅外婆都没有提柳先生。”

“你这小东西,就会说瞎话,编故事就像敲着鼓说书。”

常娘娘坚持将常天亮痛打了一顿,到后来,竟然每打一下就会骂一句杭九枫,并且后悔自己当年太没主意,当年如果嫁给了杭天甲,别的女人想生杭九枫也找不到人来下种。常天亮跪在地上听任常娘娘为所欲为。荷边也不敢劝,只好打开门让常稳去叫雪柠。常稳在雪家门口碰上帮忙张罗柳子墨后事的圆表妹。圆表妹不让他去打扰雪柠她们,拉上常稳就往常家跑。常天亮的鼻子已被打出血来了。

圆表妹也不动手,只在常娘娘身后轻轻说道:“梅外婆不高兴了,说你不该动手,今日动手,明日就会动刀动枪。今日骂人,明日就会shā • rén。”

常娘娘怔了怔:“杭九枫不是人,可以骂,可以杀。”

圆表妹说:“梅外婆也说了,今日将杭九枫不当人,明日就会将别人都不当人。”

常娘娘只好放下手中的棍棒:“杭九枫,看在梅外婆的面子上,今日饶了你!”从这一刻起,常娘娘就成了半疯。只要同雪柠她们在一起,言谈举止起居行走,看不出与往日有何不同。一旦离开雪柠她们,不论男女,在她眼里都是杭九枫,稍有动静就会扑上去,能用牙咬就用牙咬,不能用牙咬时也要冲上去唾几口臭痰。最初几天,杭九枫还不相信,明明看到常娘娘就在前面,还不转弯,硬要从她面前过。

常娘娘果然疯疯癫癫:“你就是杭天甲的儿子呀,你就是叫杭九枫呀,往日你老子要让我生下你,我还不愿意,今日我愿意了,我要把你从**里塞回肚子,等十个月后再生出来。”边说边往杭九枫身上扑。

杭九枫既不躲,也不还手。杭家男人从不会用手指头往女人身上戳一下。他在等着那些已经撤销的镇反委员会的人上前帮忙。这之间总有一点间隙,常娘娘第一次咬伤了他的左肩,第二次咬伤了他的右脸,第三次,常娘娘又在小教堂前面转来转去。杭九枫仍不想回避,正要出门,一镇跑过来狠狠地拉了一把,恶声恶气地责骂他:“好好地,找什么死呀?”

杭九枫盯着一镇说:“臭小子,你长了几个卵子?”

从这以后,杭九枫在外面走,只要听到有人说常娘娘来了,他就苦笑着或者向左,或者向右,实在不行了便干脆转身后退。这是柳子墨死后发生在天门口仅有的dòng • luàn。

不久,侉子县长再次来到天门口,宣布傅朗西的亲笔批示。

“真想不到,这位杭九枫,同我们做了多年同志,脑袋还是一只石磙,看上去有两只眼,实际上没有一只通了窍。如果继续在公安局长任上,是否还会发生比吓死人不偿命更为荒唐之事?我意可派他做粮库主任。如何?民以食为天,粮库主任者,天王老子也。柳子墨先生之科学遗产,当尽归地方**,并依照全省统一规定更名,不要再以天门口冠名,称其为天堂气象站甚好。从天门口到天堂,大家都进了一步。人事上,以雪柠为站长,雪蓝为气象观察组组长,并吸纳圆表妹为普通工作人员,又因水文观察相对危险,应委派一名男性任组长,那位名为一镇的有志青年,如尚未担任不可更换之要职,可考虑之。”

在批示的最后,附有傅朗西题写的匾额:天堂气象站。

侉子县长坚持内外有别的原则,有些内容没有公开说,只在私下里通报给杭九枫和林大雨。傅朗西在另一份报告上作了另一个批示:“有些人总在批评我们对知识分子重视不够,在现阶段,这种意见只能姑妄听之。那些可以信赖的知识分子,就像刚刚因故去世的柳子墨先生,在同等条件下,发生同样的情况,柳先生就挺不过去。相反,被一些人斥之为无赖的普通工农同志却安然无恙。这只能表明前者尚待成熟。在知识分子成熟起来之前,除了依靠普通工农同志,尽管在他们身上有许多让人无法忍受的缺点与陋习,为了巩固新生政权也别无选择。”

听完宣示,杭九枫不高兴地嘟哝:“癞痢婆,告刁状。”

暗地里杭九枫却在高兴,只要柳子墨是死在自己手上就行。他不在乎全国上下因受到镇压而被统计在册的七十一万人里,是否应该将柳子墨登记上,而成为第七十一万零一个。

常娘娘又在街上追赶杭九枫。六十多岁的女人,头发全白了,跑起来就像一朵白云在飘。多数时候常娘娘是受了孩子们的骗。最早是林大雨的儿子白送带头。白送第一次在常娘娘身后喊“杭九枫回来了!”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常娘娘却当了真,从上街找到下街,从小教堂找到凉亭,慢慢地又将寻找的范围扩大到左岸边的雨量室和小东山上的观测室。开始,孩子们这样喊时,大人们还会干涉,用不让他们去新开张的白雀园旅社听常天亮说书相威胁。这样的事三两天就会发生一次,时间一长大人们就懒得过问了,这种游戏就成了孩子们的家常便饭。就连常天亮的儿子常稳,偶尔也会加入到孩子们中间,将自己的奶奶骗得满街乱跑。一晃过了几年,带头的白送已不屑玩这种游戏了。由更小一些的孩子,将这个游戏继承下来。无须大孩子或者大人们教,他们就懂得将这个游戏向前发展。每当街上有看着不顺眼的陌生男人出现,孩子们就指着他的背影说:“杭九枫怕你,穿着别人的衣服溜了回来!”常娘娘果然听信这样的唆使,快步跑上去一把抓住对方的肩膀,使劲扳过来从头到脚,从脚到头看上两遍,然后失望地骂上一句:“杭九枫的魂!杭九枫的尸!”陌生男人惊恐万状的样子,总让孩子们开心不已。

柳子墨死后的这几年,去朝鲜打仗的男男女女活着的都回来了,上面也没有派人来发起新运动。惟一让人觉得不安的是从城里蔓延下来的、在公私合营基础上更进一步的完全国营化。家有铁匠铺的林大雨对这事不太积极,只是喊喊口号,贴贴标语,并没有真正的行动。一来有林大雨在前面挺着,二来没有听到因将私人的店铺和工厂国营化而逮捕人或shā • rén的传闻,天门口上下的景象平稳了许多。

春天的一个黄昏,雪蓝从观测室回来,静悄悄地推出那辆好久没骑的女式自行车,来到凉亭外的大路上,教雪荭骑自行车。最先见到这对姐妹的圆表妹,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经常对别人说:“雪家的女人们挺过来了,复活了!可惜找不到邓裁缝,雪荭没有福气穿旗袍了,不然的话,这日子会过得更好。”

那几天的天气,一点差错没出,完全听从了天堂气象站的预报。阳光照耀下的桃花汛涨满了街边的小溪,天门口彻底渡过了寒冬,温情脉脉的南风将从天堂舒展而来的大片山区吹醒了,大的森林、小的果园、不起眼的新草、不经意的地衣,都在簌簌地向高处出头,一头牛在田畈中间打着愤世嫉俗的响鼻,一只远远地看不清楚是松鼠还是乌鼬的小兽,在树林的边缘毫无牵挂地蹿来蹿去,一只从来不往高处飞的鹞子突如其来地出现,又同样出乎意料地摔落在有人家的地方,惹出一阵鸡飞狗跳,还有每天傍晚都会出现的女式自行车。一直守着姐妹俩的常娘娘也会明明白白地说:“雪家的花儿又开了!”有雪蓝的帮助,雪荭很快就能骑在自行车上,摇摇晃晃地在左岸上跑来跑去。

这天傍晚,左岸上出现了一个说武汉方言的男人。在他那彬彬有礼的询问之下,正在练习骑车的雪荭和雪蓝,不仅回答说,镇上有座白雀园旅社,还将自己的姓名告诉了对方。一旁的圆表妹急了:“雪家人为什么这样没记性,三年一灾,五年一难,难道还不够吗?”说武汉方言的男人在白雀园旅社住了下来后,在街上信步走了一圈。爱游戏的孩子们哪肯放过新的目标,齐叫一声:“杭九枫回来了!”常娘娘马上冲出大门,说武汉方言的男人险些被她吓软了腿骨。说武汉方言的男人是白雀园旅社开张以来入住时间最长的,刚来时他对常天亮说只住一夜,第二天中午,他又说再住两夜。三天过后,说武汉方言的男人还不想走,还要再住三夜。常天亮没有为难他,只是提醒说,若是在三年前,镇反委员会的人早就找上门来了。说武汉方言的男人会心一笑,坚持住满了六天。

第六天上午,说武汉方言的男人突然不请自来,悄然闯进紫阳阁:“咸安坊有个姓邓的裁缝,你认识吗?”

“邓师傅是我家世交,你有他的消息?”

说武汉方言的男人脱下脚上的布鞋,要过一把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鞋帮,取出一封信,交给雪柠。再有几个月,就是整整四年了。说武汉方言的男人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是九月十日,头天夜里公安局的人集体出动,将武汉三镇各条街上的暗娼明妓捉了个一干二净。从早到晚,街上尽是秧歌队,所有人都在为人民**鼓掌。我这个人一向不识时务,爱说反话,见别人都叫好,我就随口说,将jì • nǚ都捉光了,看起来做坏事的少了,但是qiáng • jiān妇女等罪恶就会多起来。”因为这番话,他被人扭送到公安局。正在录口供,一个据说是省**副主席的大官来视察,问他犯了什么罪。他就将原话说了一遍。副主席将他看了几眼,转身告诉那些跟在后面的人,这位先生的话说出了一个很重要的哲学问题。公安局的人很快将他放了。一路走到咸安坊,看看四周没人,他忍不住骂了几声。本以为自己看清楚了,哪想到街边暗处藏着一个人,而且还开口叫他教书先生。那一声叫差一点将他的苦胆吓破了,直到认出是邓裁缝,心里才轻松下来。邓裁缝拿出一封信,说是给他太太的。到家后,他同太太一起打开信封,才明白邓裁缝要他将当初由梅外婆转赠给邓裁缝的那张旗袍店的房契,还给梅外婆本人,或者是梅外婆的后人。从第二天起,邓裁缝就失踪了,那样子有可能是投了江。那一阵投江的人很多,想走绝路的人,有些想法是不约而同的。店里的人装模作样地找了找,就将这宗人口失踪案丢在一边,忙着将邓裁缝的旗袍店改名为理想服装厂。往日抢着给邓裁缝倒洗澡水、捶背掐肩的伙计,将邓裁缝斗争得最厉害,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厂长。“我将房契收起来一藏就是几年,外面的局势我看了三年多,你家的情况我也看了六天,这才敢拿出手!”

说武汉方言的男人慎之又慎。武汉那边各种气候都要早些,人民**意识到自己前些年做错了许多事,已经在号召大家起来大鸣大放,有意见的提意见,没意见的提建议,各方面的管束都放松了,这些年害怕遭到镇压不敢说的话,也有人站出来直言相谏了。可他还是坚决不肯吐露自己的真名真姓,离开紫阳阁,他继续向前到中界岭,从那里取道金寨,再到麻城,为了回到武汉,先要南辕北辙地绕上一个大圈。

送走说武汉方言的男人,雪柠小心翼翼地打开信,果然有一张房契。

雪柠很难受,身上一阵接一阵地起鸡皮疙瘩。轮到雪蓝看了,也是眼泪汪汪,面色嘎白。雪荭也要看时,雪柠对她说:“往后我们都没有旗袍穿了。”

雪荭伤心不已,也不看书了,一个人在那里闷闷不乐。常娘娘见了便劝她:“别人不做旗袍,常娘娘给你做。”

一句话刚说完,常娘娘就变了脸:“杭九枫来了!”常娘娘转身就跑,正好在大门口将林大雨等人堵住,“小杂种九枫呢?莫以为只要跑得脱,我就生不下他!”林大雨板着脸,逼常娘娘让开,他们有事找雪柠商量。

“我才不会上你们的当,傅先生都发话了,不让动雪家的任何人,可杭九枫还是杀死了柳先生。来呀,谁比杭九枫还狠,谁就上来吧!”见有人想上前来拖自己,常娘娘顺势往门槛上一躺。林大雨刚要叫雪柠,雪柠已过来了。她轻轻地蹲在常娘娘身边,还没说话眼泪先出来了:“你是雪家的恩人,下辈子我一定要到你家来做用人。”

“这辈子能与你们一起过日子,是我的福分。主仆颠倒的事,哪怕是别人替我想,我也会害怕死后见不到梅外婆。”

“那我就投胎到你家,给你做女儿,好好孝敬你。”

常娘娘被雪柠轻轻扶了起来,回到里屋去了。

在书房里坐下来的林大雨等人还没说话,雪柠已经开了口:“要是为绸布店的事而来,我这就答应,让它国营化。”

“我们还要对你说明政策哩!”

“林区长的铁匠铺一定是榜样,我们跟着学就行。”

“国营化是城里的事,天门口只搞集体主义的合作化。”见林大雨的语气中流露出少许不满,雪柠反而劝他:“既然一家私营的都不留,那就说明政策是对大家平等的。所以,你们用不着在我这儿多费口舌了,我也想趁脑筋还灵活时,将柳先生留下来的气象书多看几本。”来的人互相看着,像是还有话,却没有人愿意先开口。

“不集到一起就成不了一体。你们是想要紫阳阁吧?”听了雪柠的话,林大雨率先承认,他们的确想这样。“但不是为了成立合作社,而是要办卫生所。卫生所专门做治病救人的善事,大家都觉得放在紫阳阁最合适。有雪家在这屋里积了这么多年的德,修了这么多年的善,患了病痛的人来寻医问药时,老天爷也会暗中帮一把。”

雪柠说:“行了,用不着多说,我们只留几间日常起居,其余的全给卫生所。”

几乎没有商量,就达到了目的。大家都没料到雪柠会如此爽快,反而心存忧虑地问她,会不会报告傅朗西。雪柠肯定地说,不会的,她们母女三个,加上常娘娘,有四间屋子就足了,能够送给替人救死扶伤的卫生所,而不是空在那里浪费,在天堂的所有先人都会觉得高兴。这样的回答实在让人无话可说。

那一天,享誉西河的新丝想绸布店,被雪柠交给国家或者说是集体这件事,被人们在上街和下街大肆宣传。雪柠没有出门去听那些暗地里的咒骂声。

卫生所的人搬进紫阳阁时,赶上了一九五六年的中秋节。

“天下草木,谁不是悲伤地送别最美丽的花朵才能结出果实。很想了解你们母女的近况。不过,即便不说,我也略知一二甚至七八。你们做得很对,根本不必回头去看伤害你们的人是谁。如果被一条疯狗咬了一口,难道你们也要趴下去反咬它一口吗?世上一切都是好的,只要去爱它。”

雪柠在梅外婆死后第五年读了她留下的第五封信。好像梅外婆已经同柳子墨在天堂相见了,后来的信里只字不再提她一向口口声声所称的柳先生。

“不洗澡的人,香水搽得再多也香不起来。”常娘娘坐在门口冲着挂在旁边的卫生所招牌喃喃自语。将这话和梅外婆的信连在一起,雪柠不由得生出无限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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