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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人是一种易碎品(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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侉子县长不相信,将壶嘴叼住,喝了一大口:“莫用朱砂吓人,俺不是好好的吗——俺想再喝一口!”说着话侉子县长的眼神变了,旁若无人地盯着女演员们,“俺说话是算数的,俺要再说一次,俺说话是算数的。”

侉子县长的舌头突然变成蛇信子,说话极快,还连飞带舞地用手比画,清清楚楚地表示,要将雪柠的女式自行车,当做演戏的道具给文工团的女演员。侉子县长心里还有一半是明白的,转身躲进小教堂里,随后又带上警卫员骑上白马离开了天门口。

侉子县长一走,董重里也平静了。他请雪蓝带话给家里人,都怪自己没有将于小华的日记读深读透,才犯下错误,以为只要雪家将田地送给穷人,便会万事大吉。解铃还得系铃人,这件事不会就此了结,他要继续研究下去,直到找出一条可以让雪家及所有人真正过上安宁日子的道路为止。至于眼前的局面,只有一个办法:尽快告诉傅朗西,以傅朗西的为人,不会不管雪家的事。

文工团还要去别的地方演出,董重里没有带走圆表妹。圆表妹也不想住到县城里去,假如绸布店开不下去了,她还可以到测候所给柳子墨帮忙。圆表妹认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不管是办个手续,还是变天账,说的都是那张收条,总不至于因此也将柳子墨绑到河滩上,冲着后脑勺开一枪。只要柳子墨在,他就做不了别的事,柳子墨只要继续办测候所,就需要有人帮忙。董重里认可圆表妹的打算,等熬过了最难熬的这段日子,他会回来就圆表妹的未来同柳子墨郑重地谈一次。

这边刚刚平息下来,一县那里又闹起来。林大雨要一县将雪蓝的女式自行车交出来,到时候再统一分配,该给他就给他,不该给他时,他就没份。一县哪会听这些,不等林大雨说完,就将他推到街上,还劝他最好不要再提自行车,惹烦了,小心按他的头在铁砧上,将那些多事的牙齿,一个一个地敲下来。昨夜的戏真将大家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了,那些同一县差不多大的年轻人更加大胆,一齐吆喝着想要闯进九枫楼,将女式自行车抢出来。一县只在门口冷笑,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坐在二楼久不吭声的一镇却恼了,连楼梯都懒得下,从二楼窗口一跃而出,正好砸在那几个胆敢站出来的年轻人头上。这时候,杭九枫也回来了,他从人群中穿过,一句话也没说,脸上还挂着笑,左手拍拍一镇的肩膀,右手摸摸一县的头,径直进了大门。刚刚还闹得十分起劲的一些人,转眼之间就成了蔫茄子。在区公所当武装部部长的北方人也出面阻拦,要大家提防雪家二桃杀三士的奸计。

雪蓝没有被拘禁。镇反委员会要写得一手好字的她将自己家里被没收的东西记一份详细的流水账。“我家店里的伙计都会写字记账,还有常天亮!”“让你记,你就记,哪来这么多的废话。”镇反委员会的人不让雪蓝追根究底。自从董重里说了那番话后,雪蓝心里镇定了许多,别人在耳边报物件数量,雪蓝拿着毛笔写,忙到半夜,总算有结果了。雪蓝将记好的流水账从头到尾念了一遍,从正房十二间到金牙四颗,大大小小一共二百多项,好几千件。雪蓝念完之后,反而使大家长出了一口气。

“是连夜分了,还是等到明日或者后日?”有人迫不及待地问,也不管雪蓝就在一旁。

林大雨连忙让雪蓝离开,去与家里人会合。雪柠和柳子墨带着雪荭临时住在测候所里,其余伙计、王娘娘等用人全被镇反委员会撵散了,只有常娘娘还在一旁陪着。因为常守义的关系,别人无法来蛮的,只能好言相劝。常娘娘用一句话顶着,常守义闹bào • dòng是自愿的,她给雪家做事也是自愿的。雪荭早已睡着了,见雪蓝平安无事,雪柠和柳子墨也各自找了处可以安身的地方打瞌睡去了。只有常娘娘还在着急:“家业都被人夺走了,你们竟然还舍不得少睡一场觉!”只有雪蓝还能陪常娘娘说话。当了多年的管家,雪家家底常娘娘最了解。在她看来,镇反委员会放着那些见了风就是雨,死心塌地跟在后面跑的人不用,非要雪蓝帮着记账,心里一定打着歪算盘。特别是那几个北方人,一天到晚到处放风,南方一户普通的富人,就能抵得上北方的大财主。那样子分明是想找机会下手,分出一些金银首饰丝绸皮毛先饱一饱自己的私囊。

这时候,圆表妹在外面悄悄地敲了一下门,将二人叫出来,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的住处。透过墙缝,听得见一墙之隔的紫阳阁那边,杭九枫正和那个在区公所当武装部部长的北方人争吵:

“雪家钱财多少与你们无关,说雪家剥削,受害的也是当地人,轮不到那些千里万里之外毫不相干的人来分雪家的金银财宝。瞒着天门口的穷人私分财物就更不对。我让雪蓝来记账,就是不许经手人从中作假。三根金条只报一根,三千三百元人民币,只数出一千三百,将那么好的自行车充公送给侉子县长——这样张榜出去,别人不清楚,雪家人可瞒不了。你们是北方人,说句话就可以拍屁股走人,我们这些家伙可得一代接一代地活活地受雪家人耻笑。”

“俺在天门口无亲无故,拼死拼活地打走了马鹞子,也该得点草鞋钱。”

“你去问问,天门口有谁说过请你们来的话,要不是傅政委迁就你们,死死按着不许再成立dú • lì大队,打马鹞子还用得着外人吗?”

“看来你对雪家的仇恨是假的,关键时候就露出了马脚。”

“最假的是你!你来天门口镇反,其实是想顺手牵羊,让走投无路的雪蓝投靠你!报纸上早就在批判,有些人进城才三天,就与无产阶级的黄脸婆离婚,爱上剥削阶级的小姐和姨太太。天门口人不是苕,看得出有些人一见到雪蓝,眼睛里就开始往外冒小手。”

不知谁的shǒu • qiāng走火了,墙这边的人都被吓了一跳。雪蓝不想听,回到测候所,也在桌面上趴着,权当睡觉。

睡得好好的突然被惊醒,雪蓝睁开眼睛,听见柳子墨正在门外怒吼。柳子墨仍像往日那样,起床后一定要去小东山上的观测室看看。守在门外的北方人,拦着不让他离开。柳子墨退回到屋里,闷坐了片刻,突然雷霆大发地跑到门外,指着北方人的鼻子,骂他不懂科学,不谙文明,研究天气变化气象奥秘不是打仗,将对方的人杀死越多,胜利就来得越快。气象学靠的是水滴石穿铁棒磨针的毅力,只有日积月累一丝不苟地坚持下去,才有成功的可能。像这类指望靠打家劫舍分人家浮财获取财富的人,到头来只能抬着菩萨冲着炎炎烈日磕头求雨。

柳子墨的愤怒引来许多人围观,大家都觉得惊奇。一天到晚枪不离身的北方人哪会容许这种嚣张,指着面前的人要柳子墨问问,谁曾将他的天气预报当成正经事。柳子墨没有问,而是用更激烈的语气说,如果不让他几十年如一日地将气象研究进行下去,那就请他们干干脆脆地来一枪,而不要如此损害他的人格。

在那些人面前,柳子墨说的任何话都是废话,它产生的震惊全在雪柠和雪蓝心里。

“本日各类观察资料因遭遇文明之灾难故缺。”柳子墨在气象日志上痛苦地写下这段文字后,再次冲向门口,厉声责备,如果真想让天门口的穷人当家做主,那就应该明白,一场没有预计到的暴雨,摧毁的是自己的生存家园;一场没有防范的大旱,晒干的是自己的生活源泉。

柳子墨终于得到一句让所有听见的人都为之动容的回答:镇反委员会就是想要柳子墨原形毕露,面目越狰狞越好。

寒潮带来的冷雨还在空中飘荡迟迟不肯落下来。如果有太阳,这时候的屋内应该很亮堂了。惟一能够自由进出的雪蓝从圆表妹那里听说,昨夜雪蓝走后,杭九枫与那几个北方人和好了,相互间达成一致,对雪家罪恶的认识,还要从帝国主义走狗帮凶等方面加码,而且决定,立即派一镇骑马赶到县城,打电话向省镇反委员会请示下一步的行动。圆表妹没有说明一镇要请示什么,在雪蓝的追问下,圆表妹只说他们是在执行不得不执行的新政策。

雪蓝听得头皮阵阵发麻,在新政策中,只有需要shā • rén了,才会向省镇反委员会请示。

“再不向傅朗西报告就晚了。董先生说了,傅朗西绝对不会袖手旁观不管雪家的事。你去找一县,将你的自行车要回来,也到县城里去打电话。一县会给你的,他喜欢你。我的眼睛看男人没有不准的。你要听我的话,看见一县,过场水词一概不说,过门曲子一律不拉,开门见山地问他,是不是真的喜欢你,如果真喜欢,就让他将自行车推到凉亭,你在那里等他。到时候,我在凉亭后面躲着,你哩,多说点好听的话勾引他,我再出其不意地从后面给他一棍子,你就骑上自行车往县城跑。只要找到傅朗西,莫说一县,就是杭九枫也会成为碗边的几粒剩饭。”

雪家的浮财已经张榜公布了。小教堂前面挤满了人。

一二八

憋着一口气走进九枫楼的雪蓝说:“我在凉亭里等你!”

雪蓝以为自己将要说的话都说了。到了凉亭,被河边更冷的风一吹,才想起自己并没有问一县是否喜欢自己。圆表妹急了,直钩钓鱼的姜太公在渭河边等上几十年,就算雪蓝有那样的好运气,却没有这么多时间。就在圆表妹竭力劝雪蓝再去一次时,左岸上红光一闪,一县推着那辆女式自行车不紧不慢地走来了。

寒潮流行的时刻,左岸上的凉亭成了一座风洞,雪蓝迎着北风,大胆地望着一县步步走近自己。一县的样子看上去很大方,目光早早地投向凉亭,脚下也不减速,嘴里还“雄赳赳,气昂昂”地哼唱着。躲在凉亭后面的圆表妹禁不住笑了一声。处在上风方向的一县听不太清楚,以为是雪蓝在笑,顿时方寸大乱。

“我晓得你想要自行车。”一县话没说完,先是右脚在自行车的踏板上绊了一下,紧接着左裤脚又被卷进链条里,站在凉亭门口无法动弹。雪蓝赶紧走过去,蹲在一县面前握着自行车踏板倒摇了几圈,将卷得死死的裤脚退了出来。雪蓝直起腰来的那一刻,额头几乎碰上了一县的下巴。雪蓝不仅没有退,一县想往后退时,她还上前一步狠狠地拉了他一把。从凉亭后面绕出来的圆表妹,咬着牙,将手里的大棒举得高高的,对着一县的头正要砸下去,雪蓝突然扑上来抱住一县,嘴里叫着:“不要这样!”

圆表妹站在一县身后,举着一根木棒不知如何是好。一县转过身来夺过木棒:“像你这种样子还能打我的闷棍?”

“打不了也要打,不然就救不了雪柠和柳先生。”圆表妹心有不甘。

一县以为雪蓝和圆表妹是想绑自己的票。他说:“不说那些北方人,光是林大雨心肠就硬似铁,不会用雪家人同我作交换。”

“这样的事我们不会做,我们只想打晕你抢走自行车。”雪蓝将与圆表妹谋划的向傅朗西报信的方法和盘托出。

一县轻蔑地拍了拍自行车:“女人就是女人,有这么晃眼的东西,你过得了路上的关卡?”

一向有主意的圆表妹也苕了,东看看,西看看,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雪蓝反而格外冷静,心里像是有了主意,却不好往外说,唇齿未启脸上已红透了。她将圆表妹叫到身边低声耳语一阵。听着听着,圆表妹也乐了。

“镇反委员会的人不会刁难你吧?”圆表妹问一县。

一县想也不想:“敢刁难我的人还没屙出来。”

“那就好,雪蓝害羞,要我替她请你坐在这儿。”圆表妹将自己的屁股挪到自行车的货架上,“她在前面骑,你在后面坐着,这一路下去,会让许多男人羡慕死!”

一县的脸也红了:“我很重,她带不动的。”

“你没有去过武汉,没看到外面早就开化了。宣统皇帝还没退位,咸安坊的女人就骑着自行车,让男人坐在后面。雪蓝今日是解家人于倒悬的救星,你也用不着怜香惜玉。等到她实在骑不动时,你也可以跳下来,扶着货架帮忙推一阵。”

圆表妹边说边做给一县看。好不容易将一县劝到货架上。早就骑上自行车的雪蓝,使劲一踩踏板,二人就起程了。

到了汤铺,坐在货架上的一县,才开口说话。一县要雪蓝莫怕,有人拦截时,只管往前冲,有他在,那些家伙不敢开枪。火红的女式自行车一出现,就在汤铺引起轰动。必须经过的那条街很窄,一县从雪蓝身后伸出头来,吆喝着要那些挡路的人立即闪开。眼看就要驶出街口,忽然冒出几个拿着步枪的人。一县拍着雪蓝的后背连连催促,要她用力往前冲。雪蓝没有听,对方将步枪一横,自行车停了下来。

一县气恼地跳到地上,恶声恶气地说:“好狗不拦路!”

拿着步枪的人没料到坐在自行车货架上的会是一县,迟疑了一会儿才有人说:“未必人一姓杭,卵子就会重半斤?”

一县回答:“重不重就看看他的眼睛是长在鼻子两边,还是生在肚脐眼下面。”

一县让雪蓝骑上自行车继续赶路,那些人只能在后面发泄:“杭家的大卵子,连驴子狼都不吃,嫌臭哩!”“镇反镇反,不镇不反,雪家女人也让人随便骑了!”

从汤铺往下,每次经过一座大垸或者镇子,一县便提前下来,走在雪蓝前面。听到过一些自行车传闻的人追着问他,这么好的自行车,是不是押送到县城里,给文工团的女演员们演新戏用。一县千篇一律地反问:“文工团还缺一个演**的,你家女人想去吗?”

离天黑还有半个小时,夹在寒潮中的冷雨终于落了下来。刚刚打湿雪蓝的前胸,雨又停下来不落了。雪蓝往前方的军师岭上看了几次:“要落雪了!”

一县说:“要不要找个地方过夜?”

雪蓝说:“大雪封山,还会压断电话线。”

一县懂了,路过山下的镇子时,特意去找当地的镇反委员会借了把手电筒,这才说:“我们快走吧!”

军师岭和从前一样陡峭,自行车没法骑。雪蓝在前面扶着龙头,一县在后面使劲推。上山后碰到惟一一个人,是县城茂记绸布店老板的儿子。王老板的儿子不认识一县,也不了解雪家的情况,未曾开口眼泪双流:一向善于见风使舵的王老板,这一次也遭殃了。他听到别人说茂记绸布店有行贿和偷税漏税的行为,就连忙认错。原以为如实交些罚款就没事了,哪想到那些人一日三变,交了一千,就要一万,交了一万,又再要十万。

“此去匆匆,只想借钱。家父被关了半个月,家里能变现的东西全拿出来了,县城附近能帮忙的人大多自身难保,实在没办法了,家父才说,西河一带有几户殷实人家大约能借一些钱出来,实在不行,就去天门口,他这条老命,雪家若不能救,是死是活只得听之任之了。”

夜色朦胧,雪蓝要王老板的儿子莫太着急,下山后先找地方住下来,等天亮了,再去找那些世交。

“王老板说得不错,天门口地处僻壤,才有雪家的侥幸。别人有难处,就不要强求,顺着西河也不会走冤枉路,如同水到渠成,到时候上我家去就是。”说话时天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二人继续往军师岭上走。

一县拧亮了手电筒:“人家都急疯了,你还骗他。”

雪蓝说:“不,我只是将自己的梦想变成别人的梦想。”

一县说:“连家里的人都救不了,你又如何交代?”

雪蓝说:“你都愿意出手相助,我当然会心想事成。”

一县说:“我只能送一送,一进县城就得靠你自己了。”

雪蓝说:“这就叫别人想做梦,你连忙送枕头。”

一县突然有了心事,默默地向上爬了半里路才吭声:“说句实话,雪家真的从没有恨过我们杭家?”

“你是说非要shā • rén,非要踩得对方爬不起来才叫恨吗?”

“像你们家,装伪君子,使阴招,放暗箭,也该叫恨。”

“我也有句实话,是太外婆说的,最狠的恨,是去爱那一定要恨的人。”

“你家太外婆呀,就爱说些不明不白的话,没事时怎样看都是好人,一旦有事,就变成王参议说的,一半是妖,一半是一耳一口一个王。”

“你要多读书。古人早就说了,因爱生恨,因恨生爱。”

跟在后面的一县突然加了一把劲,向上攀爬的自行车顿时快了许多。一县不说话,雪蓝也不开口,在她心里忽然生出一种羞涩之感。雪蓝忍不住往回看时,一县突然又说话了:“雪蓝!你不要怕,周围的情况有些不对头。”一县第一次将雪蓝的名字叫得如此清楚,“这山上应该有很多野兽,走了这么久,就没有听见它们叫一声。老虎来了也不会如此,恐怕有更厉害的野兽躲在附近。”

雪蓝还是害怕了,战战兢兢地问:“是驴子狼吗?”

“也只有驴子狼了。风是从山上吹下来的,驴子狼只能躲在半山腰,要不我会闻到气味。你不要怕,怕也没用。听我的话,你拿上手电筒,推上自行车快走。再有一里路,就是山顶,然后你就可以骑车了,就算有些下坡的地方太陡,也可以推着自行车快跑。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停。能一口气跑进县城,决不要用两口气。”一县虽然说得很急,言语当中没有一点混乱,“你不要为我担心,那边有棵大树,前几年我就爬上去玩过,你一走我就上那棵树,然后将手腕割破,多挤一些血在地上,将驴子狼吸引住。无论驴子狼有多凶狠,只要上不了树,就奈何我不得。”

怕归怕,雪蓝还是不想就这样丢下一县。想说的话还没出口,对面山上已经闪出几只绿莹莹的驴子狼眼睛。一县将手电筒塞给雪蓝,同时推着自行车猛跑一阵,趁着这股惯性,雪蓝一口气跑上山顶。当她双脚离地骑上自行车时,领头的驴子狼已经在不远的山坡上狰狞地嚎叫起来。夜色是那样的深,路是那样的曲折和陡峭,雪蓝骑着自行车顺坡而下,惟一的意外是因为来不及转弯而与树旁的大树撞到一起,致使中间的那颗牙齿崩落了一角,左手掌上也多了一条弯月般的伤痕。一路飞驰的雪蓝一刻不停地高喊:“驴子狼来了!驴子狼要吃一县!快去军师岭救人呀!”

县城城门,不再白天开,夜里闭。长驱直入的雪蓝,首先惊动了段三国。段三国将睡在另一张床上的一镇叫醒。时间不长,负责守土的县中队就由三挺机枪开道匆匆地出发了。心急如焚的一镇也挤在这支全副武装的队伍里。

雪蓝在邮电局,等到天交黎明,才将傅朗西家的电话接通。这时候从军师岭方向传来阵阵密集的枪声。接电话的紫玉迷糊地问了一声:“谁呀?”雪蓝只顾听那同第二野战军围攻保安旅时一样激烈的枪响,没有立即回应,紫玉在那边不再多问一个字,便将电话喀嚓一声挂断了。雪蓝不得不重新登记挂号,再拨过去时,一个说武汉方言的女接线生不耐烦地数落雪蓝,不会打电话就不要乱打,钱多了随手乱丢,当心成为五反对象。

这一次,紫玉再说:“谁呀?”

雪蓝不敢耽误,脱口说出:“是我!”

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雪蓝再也说不成句子,只会嚎啕大哭。陪同她的段三国,不得不接过电话,将这边的情况对紫玉说了一遍。紫玉没有回答,而是在电话那边,一边说:“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次见到雪家女人也会失态!”一边不断地叫:“老傅!老傅!快来接电话呀!”

傅朗西在电话那边开口说话时,雪蓝还在哽咽:“我是雪蓝,天门口的电话坏了。为了到县城里给你打电话,一县被驴子狼困在军师岭上。”

“我晓得你有一辆好得不得了的自行车,你很勇敢,竟然骑着它,带上一县跑了一百多里路。”傅朗西不动声色地接着说,“梅外婆死得可惜,再活十年就好了,最多二十年,王参议当初想送的礼物,就能享受到了。回天门口后,你可要替我将这话转告给柳先生。别人都好说,只有柳先生最让我放心不下。”

傅朗西只字不提别的事,自己的话说完了,就将电话交给紫玉。紫玉最关心的是驴子狼,她怕一县真的会被驴子狼吃掉。果真发生了那样的事,杭九枫不会发疯也要发癫。紫玉最后才说,莫看傅朗西没有对雪家的处境表示出某种态度,凭借多年的了解,傅朗西不仅会管,而且要一管到底,不使将来再出差错。紫玉没有明说,不是雪家、不是梅外婆,傅朗西哪能活到今日,相同的意思尽在说话的语气中。

军师岭方向的枪声渐远渐稀。在县中队返城之前,一封来自省人民**的紧急电报,清晰而准确地指示:“你县昨日上午九时许发来的请准对柳子墨执行死刑的电文,经研究不予批准,并应立即开释。对柳子墨夫妇及其家庭在过去各个历史时期的功绩,县区乡各级地方**应充分重视,并做好那些有抵触情绪人员的说服工作。今后,可参照自己同志照顾,切不可将其划入专政与镇压一类,请将执行情况及时报告。”段三国复述给雪蓝听时,记忆不太精准,内容却无偏差。

“难道傅先生真的下决心,要抑杭扬雪了?”段三国的疑问很快从另一方面被证实。

县中队凯旋时,浑身驴子狼气味的一县由一镇他们用担架抬进了县医院。为一县做过诊断的医生无一例外地认为,其情况并无大碍,服一剂镇静药,好好睡一觉就会没事。在树上躲了半夜的一县,回到地上,第一句话就问:“雪蓝还好吧?”一镇后来总在后悔,不该为了雪蓝而点头。得知雪蓝平安无事后,一县就像大水淘空的沙堤,哗地崩塌了。段三国后来也后悔,不该迁就一镇,应该让雪蓝来,满足一县的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惟一渴望。

从一县被救回来的那一刻开始,雪蓝就守候在医院外面,只要有人从里面出来,便不顾一切地上前打听。一县睡着了,一县醒过来了,一县喝了几口水,吃了几片药,雪蓝都要问得清清楚楚。

绕着医院院墙,雪蓝不停地叫着一县的名字。得到的回应全是一镇的咒骂:“杭家人又没死,莫在这儿装鬼叫!”

进医院的第一天下午,一县身上就出现一种奇怪的颜色。一些医生说是黄,另一些医生说是绿。隔了一夜再看,先前认为是黄色的医生都不争辩了。遍布在一县全身的绿色越来越深,让人联想到被稀释过的胆汁。隔着院墙,雪蓝焦急地认为,驴子狼们一定有过不为别人了解的恐怖举动,使孤独无助的一县吓破了胆。一镇亲眼目睹了惯于风卷狂云的驴子狼,一反常态地将一县死死困在那棵大树上,从与雪蓝分手开始,就没有片刻散开,直到县中队的机枪、迫击炮加上排子枪像雨点一样袭来,没被打死的驴子狼们才纷纷逃散。与一县形影不离的一镇决不同意雪蓝的说法,杭家男人是吓不倒的,天塌下来也不会,能被吓倒的肯定不是杭家的种。先前认为休息一阵就会没事的医生们,于百思不解中分裂成两种观点,以《黄帝内经》为师承的医生,从经络气血各方面验证了人是有可能被吓破胆的。从《解剖学》入门的医生则反对,认为只要没有外力作用,人体内的任何脏器都不可能自行爆裂。

如果没有衣衫被盖,赤身luǒ • tǐ的一县已经宛若一条青虫。

一县将死的头一天,阿彩同春满园的二老板一起,从武汉搭乘一辆运皮油的汽车来到白莲河边的白莲镇,眼看就要天黑了,二人顾不上找个旅店住下,换上那辆随汽车带来的自行车继续同行。二老板骑一阵,觉得累了,便换到后面去,由阿彩接着骑,终于穿透漫长的黑夜,来到已进入弥留状态的一县身边。

突然出现的阿彩,让针对雪蓝的禁令不解自破。雪蓝在病床边露面的那一刻,一县笑了。雪蓝俯下身去说:“我不让你死!”一县又笑了。世所罕见的绿色笑容就这样不可逆转地凝固了。

雪蓝伤心地去到段三国的住处,从蓝羚牌女式自行车上取下那只悦耳的铃铛。

在回医院的路上,雪蓝迎面碰上王老板的儿子。不待她开口,王老板的儿子便说,他父亲看人从没有错过,他去天门口时,雪家的财产刚刚启封发还。雪柠和柳子墨仍旧二话没说,将家里的金银现金全部给了他,还说用不着还。他父亲已经被放出来了,他说雪家所借的不是金钱,是天命,要还天命,还得仰仗天意,天意让还才还得了,天不开恩,王家世世代代也还不清这笔债。

雪蓝将手中的铃铛轻轻摇出一阵响声。再往前走,雪蓝又碰上了刚刚赶到县城的杭九枫。听说一县已死,杭九枫重重地嗯了一声,没过多久,他便自言自语起来:“老子将他当做自己的种养了那么多年,到头来还是被吓死了。不是杭家人,当初就不应该进杭家的门,吃铁砂屙铁饼的事,杂种和野种哪能做得了!”杭九枫明白雪蓝手里拿着的铃铛是送给一县陪葬的。他说,好在一县不是杭家人,要是杭家人,这笔账就难算清了。貌似轻松的杭九枫,直到最后才露出本色,接连说了两句不同寻常的话。

“雪家人都是听摇魂铃长大的。”

“依我看,你那自行车上不是红油漆而是人的血。”

一二九

那一天,县中队派来一个骑兵班,领头的指导员不时用手扶扶架在鼻梁上的黑色宽边眼镜,他所宣布的命令直接而强硬,同稍晚一些才到达的省人民**的指示相比,明显带有以武力为后盾的军事特征。在骑马荷枪的县中队士兵监督下,杭九枫还能抗拒到底,无可奈何的林大雨只得亲手撕下盖着镇反委员会公章的封条。

指导员还对雪柠和柳子墨说:“首长特意让我代表他,向你们表示歉意,发生这样的事,不是我们的政策问题,而是有些人将很好的政策执行歪了。”

杭九枫终于有机会表示不满:“哪个首长,你说清楚点!”

指导员说:“我晓得,往日这一带由dú • lì大队称雄,很多人也叫你首长。今日说的这首长当然不是你。你是公安局长,我可以对你说,首长是军分区的。要问首长是谁,就是军事机密了。”

总而言之,指导员对杭九枫没有失礼之处。仿佛是预感到还有更让人生气的事,杭九枫既不阻止,也不配合,只用奇怪的眼光看待这些。

雪柠和柳子墨也没有不同寻常的言行。他俩带着雪荭离开白雀园,重回紫阳阁。常娘娘和圆表妹恨不得将所有人的情绪全都宣泄出来,别人不哭她俩哭,别人不笑她俩笑,别人不喊她俩喊,别人不闹她俩闹。凡是参加过如何分配雪家财产大会的人,在得而复失的遗憾后面接踵而至的是从未有过的惶惑,弄不清这一台活生生的戏该当悲剧看还是当喜剧看。

就在这时候,王老板的儿子来了。听完他的苦情,柳子墨当即在雪蓝亲笔记的流水账上圈了几笔。王老板的儿子摇头表示不够。雪柠接过笔又圈了几处,将金银玉器和现金,全给了他。对于最后所圈的“另有假牙四颗,是真金还是镀金待定”一项,柳子墨和雪柠都说,四颗假牙没有一颗是镀金的,全是真金,是雪大奶当年投井自尽之前,从自己嘴里取出留下来的。王老板的儿子很快就将自己的眼睛哭红了。骑兵班的士兵们也有一些感动,戴眼镜的指导员当众表示,接到命令时自己还想不通,以为首长在徇私情。能将失而复得的钱财拱手相赠,这样的人家若不宽待,四季长流的西河恐怕也会十年九干。

骑兵班到来的第二个晚上,关在白雀园内的战马同时嘶叫起来。听说是驴子狼来了,常娘娘趴在阁楼的窗台上,冲着已经冲到上街口的驴子狼群说:“搞镇反的人都在小教堂里,你们去那儿吧,那儿的肉多,你们吃了,准保三年不饿!”杭九枫他们还在小教堂里忙着准备武器,骑兵班的士兵们已经冲到街上。面对十几支***轮番扫射,驴子狼们竟不怕死,一批一批往上冲,宁可全被打死,也没有一只掉头逃跑的。

杭九枫在街上来回数了一遍。“这么少,才六十几只?”

圆表妹说:“这是从军师岭逃脱的,来找县中队寻仇。”

杭九枫瞪大眼睛:“莫以为嫁了人,就可以到处插嘴!”

在驴子狼到来后,这是杭九枫仅有的一次发威。杭九枫不甘心自己如此无所作为,借口要去县城处理公安局的公务,顺便看看一县。所有目睹杭九枫牵过自己的马,一溜烟地离开了天门口的人,都有一种为他而生的不祥之感。

杭九枫一走,王老板的儿子也带着雪家馈赠的钱财,与那位个头最小的士兵合骑一匹战马踏上了归途。

天门口刚刚平静了一夜,一县的死讯就到了。想相信一县真的死了,又觉得这事不是真的。这股不知所措的情绪,直到阿彩和杭九枫亲自送回一县的棺材才趋于稳定。

常娘娘和圆表妹坚决地将这当成是某种因果报应。这是一种处在私密状态下的情绪,当着雪柠和柳子墨的面,她们的表现与街上流行的震惊大致相同。仅有的区别在于,她们认为若是张郎中不被枪毙,以其医术之高超,一县绝对有救。

“一县真是被吓死的吗?”

“男人身子有三种颜色,血是红的,卵子里的那点水是白的,再就是绿色的胆汁了。一县死时像条青虫,胆吓破了胆汁才会跑向全身。别的死法,身上会嘎白的。”

“烂鼻子的人也会流绿鼻脓,烂肺的人也会吐绿痰。”

“说正经话时就莫往歪处想。”

几天来,天门口人都在如此问答。譬如,细米在自家门口望见荷边过来了,便会如此发问,荷边亦会如此作答。等到荷边站在自家门口看到细米时,问与答的角色就会颠倒过来,说话的内容仍旧一样。在常娘娘和圆表妹之间,这种角色置换情形,也会情不自禁地发生。既然姓杭,既然做了杭家子孙,在生与在死,都不应该被吓着。这是天门口的共识。

阿彩将一县的尸体运回天门口安葬,不让放鞭炮,也像梅外婆死时那样吟唱诗歌。沉浸在一县死因上的天门口人没有在意这种变化,大家都热衷于夸奖一县,敢将自己的血肉咬烂,吸引住嗜血成癖的驴子狼。天门口人不在乎被救的人是不是雪蓝,只在乎这件事的本身。只有杭九枫认为一县死得丢人,但他不想再提当年阿彩与邓巡视员假扮了一趟夫妻,就有了一县之事。

一县入土时,一直默默流泪的阿彩突然冲着天堂方向放声大哭起来,直到晕倒在刚刚垒起的坟丘旁。以父亲身份出席葬礼的杭九枫,伸过手来扶了一下,阿彩便倏地醒来:“拿开你的爪子!”她在众目睽睽之中如此对待杭九枫,非常让人吃惊。“都怪你,一县是你害死的!”

杭九枫以他一贯对阿彩的大度,漫无目标地挥一挥手:“你说是我,我还说是你哩!你一个人去了花花世界,还要自以为是地耍天门口的花招,写信来,要用那辆狗卵子自行车改变一县。你的目的达到了,一个大活人去与死人为伍!你聪明,你很聪明,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正好是腊月初一。与往年不同,那些在划成分中成了地主、富农或者上中农的人,彻底失去了早早为过年诸事忙碌的心情。反倒是那些翻了身的下中农、贫农或者雇农,只要有腊肉,不管是一块还是十块,全都挂在自家门前。往日在小教堂前面一站,上街人富,下街人穷,一目了然。今日,上街那些富人们的好房子,像切豆腐一样分成若干份,由有资格分享的穷人逐个抓阄选择,少则三户穷人分到一座大宅,多则由五户穷人共一座大门进出。算上已经在账面上被瓜分过的雪家,原封未动的大宅只有三座,第二座是住着杭九枫以及段三国一家的九枫楼,第三座则是至今仍记在阿彩名下的白雀园。被扫地出门的地主、富农,就连在篾匠、木匠、剜匠、裁缝和缫丝人家腾出来的破旧房屋里安身的资格都没有,最初的几个月,他们只能临时住在小西山上的关老爷庙里,为此段三国十几次返回天门口,反复说明上级政策与立场,那些搬进好房子的穷人,才将自家的破房子腾出来让给富人们。有资格取富人而代之的穷匠人,无一例外是本行当中的失意者,那些技艺精湛的匠人,因为生意兴隆收入可观,轮不上这种摔跤捡金银财宝的好事,便在做了邻居的新兴穷人面前发牢骚,莫看有些人撞上狗屎运,长远来看也许会比往日更穷。不管是篾匠、木匠还是别的什么匠,或大或小总得有个临街铺子做脸面,否则谁去找谁呀!没有在翻身运动中得到好处的匠人,用一种复杂的同情心对待那些突然失去生活能力的新兴穷人,是篾匠的劝自己的新邻居学弹墨斗,是木匠的劝自己的新邻居学煮蚕茧,会缫丝的劝自己的新邻居练习篾刀。失去财富的这批人,都曾读过书,又想着要在绝处重生,学起来很快,半年下来,就能在各行各业中立下脚来。那些由于意外而使自己终日徜徉在花园与绣楼之中的人,一旦认识到手中的饭碗有可能再次被富人们夺走,便忙不迭地将临街的墙壁打破,装上一些与整个房屋的规模与气势极不相称的小门,方便自己重操旧业。一条小街不再有过去的分野,从上到下,处处都是一样的忙乱。

在财产的重新分配过程中没有得到任何好处的常天亮,靠着夜里的说书冷冷清清地过着日子。阿彩的归来,又让他成了这条街上最忙的人。阿彩将父亲狗头委托雪大爹修建的白雀园交给了常天亮。她要常天亮忘了傅朗西当初说的建立新政权后让他办银行的笑话,利用测候所和圆表妹占用之外的房子,开办一所接待过往行人的旅社。阿彩不要任何分红,只要求旅社里每天晚上必须有一场说书,而且只能说由董重里精心传授的有关民族兴衰起落的那部《黑暗传》。为此,阿彩请石匠刻了一座石碑立在镇外的凉亭里,碑文是她请董重里照自己的意思撰写的:

“此去镇内一千余步即有白雀园旅社,食宿花费公道,更兼有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之说书,每夜一场,住客免费入听,还有茶点相送。惟愿某时某刻,天下客官皆能举一反三,熟谙我汉民族千万年来孱弱之渊源。”

除了杭九枫,读了这碑文的人都以为阿彩脱胎换骨了。

将白雀园无偿送给常天亮办旅社,每天夜里免费来一场口口相传的汉民族兴盛史实的说书,在阿彩回天门口所做的几件事情中是最微不足道的。那天夜里,丝丝在九枫楼上悲伤地哭了起来。听见的人都明白,杭九枫的心又被阿彩勾去了。杭九枫重重地关上大门,信心十足地走进白雀园:“开门,我来了!”

“天下人都会说我,你是当中哪一个?”

“废话,我就是我。”

“你这公安局长是如何当的?如此无理。”

“这叫小别胜新婚,我心里痒得很。”

“放尊重点,想要女人,就回九枫楼,丝丝还在哭哩!”隔着门,阿彩毫不含糊的回答,响彻了天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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