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2章 不鸣则已(2/2)
想起早前他同太和,喻夕有一次去老先生府上做客,便是晌午留在老先生府中吃饭。当时老先生的夫人随意做了几个小菜,另有一道卤好的肘子。当时他和太和都吃了许多,喻夕皱了皱眉头,不想吃,便夹给他,还同老先生说,盛明远他最喜欢吃肘子了。如此,便名正言顺将他吃不了的肘子夹到了他碗中,他哀怨看着喻夕,喻夕一脸隐晦笑意。
可自此之后,他再去卢老先生府中时,府中都会有这么一道卤煮的肘子来。
便是眼下,卢老先生都还记得。
“你稍后多吃些,这新来的厨子做出的卤煮肘子,特别有夫人当年做的味道。”卢老先生不忘同他说起。
盛明远并不知晓卢老先生的夫人已经过世,眼中明显一滞,而卢老先生口中先前那句“有夫人当年做的味道”,分明带了怀念在其中,却又不伤怀。
“师娘是什么时候……”盛明远欲言又止,“学生失言了。”
卢老先生随手拎起拐杖就敲了敲他的头。
盛明远下意识抱头,就听卢老先生道:“人老了便走了,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体体面面的,也没有病痛,也没有旁的牵挂,我还羡慕不得。”
盛明远凝眸看他,只觉得这道背影竟比早前萧索了许多。
人不在了,便寻了出处,睹物思人即可。
先生同师娘年少夫妻,一路相伴,几十年的恩情旁人哪里体会?
盛明远拍了拍元宝肩膀,元宝知趣退到一旁,让他去搀扶卢老先生。
他二人本要叙旧,他在身后听着便好。
他也许久未见到卢老先生如此欢喜过了,虽然一口一个“臭小子”,却换谁都听得出来的亲厚在里面。
元宝嘟了嘟嘴。
这家伙还当真会哄人欢喜!
姐姐是,卢老先生,看模样只怕连舅舅和兰姨也都是。
元宝转念便想起前日家宴时,盛明远教他喝酒不饮果子酒,他当时心头也是激动的,便是呛了几大口酒,他心头也是愿意的。
眼下,果真又听盛明远问起:“先生,您的几个重孙呢?我记得当初我离京的时候,最小的一个才刚满月,最大的一个似是都会识字了。”
果然是懂得揣摩人心思的,元宝撇撇嘴!
当下,便听卢老先生笑得合不拢嘴:“那可不是吗,你走得时候他们都还小,眼下啊,都随他们爹娘在京中。不过冠城本就离京中不远,这些后辈子孙也记得隔三差五回来看我这老头子一次,齐聚天伦之乐,我这老头子也算是知足了。”
别说,元宝只觉得这拄拐杖的动作似是拄得都更有力道些了。
盛明远其实会得很。
难怪老先生看似嫌弃得很,其实心里都不知稀罕到何处去了。
他日日在卢老先生府中念书,也没见卢老先生留他吃饭过几次,更别提这个提起来就很是厉害的卤煮肘子。
“那我日后也常来看您。”耳旁,又是盛明远接话的声音。
卢老先生又是佯装嫌弃:“嗯,还算有些良心。”
盛明远便从善如流:“先生谬赞,学生当之有愧。”
卢老先生眼角耷拉,终于还是忍不住吼了一句:“臭小子!”
元宝险些笑出声来。
……
(第三更不鸣则已)
从卢府回到卢府都尽黄昏了。
今日卢老先生尤其高兴,光是晌午连带着说话吃饭都怕有一个多时辰。
元宝鲜有见过卢老先生饮酒,今日竟会破天荒得拿出了珍藏,同盛明远喝起来。
元宝好奇,就也倒了小半杯到唇边尝尝,谁知不尝倒好,尝过才晓卢老先生看起来是满腹经纶,应当饮得是温和的酒,谁想竟是烈酒。
元宝大呼辣人。
盛明远给他夹菜。
他赶紧啃了两口肘子,才觉得这入喉的辛辣消了下去。
一顿饭罢,又盛明远一道与卢老先生在苑中消食散步,这冠城之中,家世显赫的除了洛家便也是卢家了。只是洛家的显赫是因为富贵,卢家的显赫却是书香门第。
卢府内里着实不小,而处处的陈设和摆放都有蕴含典故,卢老先生每到一处便都能说上许久,好些连元宝都未曾听过。都说这些簪缨世家不可小觑,果然的,连一草一木里都是人文陈酿,叫人叹为观止。
卢老先生毕竟年事高了,逛了不多时便在后苑的暖亭中歇脚。
小厮温了茶水到暖亭中,暖亭四周种了腊梅,远远得便闻到一股子清幽的香气,好闻却不浓郁。眼下已近年关,腊月便都开了,一树一树的,仿佛和枝头的涔涔白雪相映益彰。冬日里,在这暖亭赏雪应是再惬意不过的事情。
离晌午的饮酒有段时间了,此时饮茶亦是无妨。
卢老先生同盛明远在暖亭中忆旧事,却叫了元宝在一侧看书。
元宝只得听话,只是不时竖起耳朵听听二人讲到的趣事,到后来,却也不怎么听了,卢老先生应是年事大了,见了盛明远便念起早前的学生来了,似是七七八八讲了许多。
总归,他是许久没见过卢老先生这般高兴过了。
上次,似是还是姐姐送了一幅字给卢老先生,卢老先生高兴得合不拢嘴,这才让他日日来府中教授功课的。
今日,听卢老先生同盛明远说若是敢欺负姐姐,他是到丰州都要打断盛明远的腿,元宝才知晓卢老先生该是很喜欢姐姐。
可卢老先生虽是也在冠城,但姐姐同卢老先生接触的时日应当也不多才对,他也不知为何卢老先生为何维护姐姐得很。但不管如何,今日他算是对盛明远刮目相看过了,能让卢老先生赞誉的人不多,盛明远却是其中一个。
临走前,卢老先生还问起盛明远会在冠城呆到什么时候,盛明远应道大年初三便要走,初十是定国公寿辰,初九就要入京,迟则不妥。
卢老先生这才叹了叹,也是,本想邀你和青婉初四来府中吃顿便饭的。
盛明远便笑,来日方长,我同青婉一道来看先生。
卢老先生拄着拐杖,一路送他们到卢府门口,见他们上了马车才折回府中。
步履蹒跚,腰间却挺直。
盛明远唇角微微勾了勾。
……
等从卢府回洛府,天色都有些黑了。
路过前厅时,还灯火通明,厅中人影绰绰,也不乏还有人声。不激烈,却似是在商议何事,应当还要继续。
先前停下来的雪,眼下似是又开始下了。
“元宝,走吧。”盛明远撑伞。
原本元宝身边也有小厮跟着,眼见着盛明远给元宝撑伞,便也没有上前了。
元宝破天荒没有拒绝,反是一面同他一道走,一面叹道:“姐姐让我念书,却自己终日应付这些事情,实则辛苦。”
难得如此,盛明远挑眉看他:“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也?你又不是你姐姐,怎么知晓她在辛苦应付,兴许,她原本就擅长,也乐在其中?”
元宝皱眉看他:“你俩便是连口径都统一了?”
盛明远无奈:“真无。”
元宝仰头看他:“盛明远,我姐可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没有之一。”
盛明远点头:“我知晓。”
元宝叹气:“都是因为我……”
盛明远虽不明所以,却见他丧气,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待他抬眸看他,才平常语气道:“若是男子汉,当不可妄自菲薄,尤其是在家人面前的时候,日后切记。”
元宝迟疑看他:“盛明远,我应当怎么做?”
盛明远牵上他的手,一字一句道:“沉住气,韬光养晦。”
似是戳中心中最隐秘之处,元宝惊讶看他。
盛明远却是平视前方,眉间稍许勾勒:“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拉钩?”盛明远伸手。
元宝嗤笑,也跟着伸了小拇指头。
两人狠狠勾了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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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年底执事结束,都近戌时末了。
自明日起,各个大管事便都要陆续离开冠城,洛青婉和石怀玉亲自送到洛府门口。等送完所有的人,再例行去席水阁见舅舅和兰姨,等再折回西苑时,都将近亥时末了。
“侯爷呢?”洛青婉未在苑中见到盛明远,她忙了一日,也不知晓他去了何处。
如意便道:“侯爷同元宝少爷一道去南苑了,眼下还未回来。”
同元宝一道?
洛青婉倒是意外,前两日还别别扭扭的,虽说叫了声姐夫,也在家宴时算是友好开了个头,可元宝能邀盛明远一道去南苑,还是新奇事。
如意就道:“说来也巧,原来卢老先生竟是侯爷早前的先生,侯爷听说元宝少爷在卢老先生处念书,便让奴婢领了去卢府。侯爷和元宝少爷在卢府一道同卢老先生用了晌午饭,又同卢老先生一处呆到了黄昏前后才回来。回来的时候见前厅人声鼎沸,小姐这里怕是还需些时候,侯爷就同元宝少爷一道去南苑了,说要看元宝少爷做功课。”
卢老先生是盛明远早前的先生?
洛青婉这才想起,卢老先生曽是帝师,似是太子尚在东宫的时候。她曾听盛明远说起过他做太子侍读的时日最长,那便真的应当称卢老先生一声先生。
竟是有如此巧合的事,她早前竟是忘在脑后了。
如意掂量了下时辰,又道:“可这都近子时了,侯爷尚未回来,会不会是在南苑歇下了?”
洛青婉转眸:“可有人来说一声?”
如意摇头:“不曾。”
洛青婉顿了顿,便又重新系上披风,朝如意道:“把灯笼给我吧,我去趟南苑。”
如意迟疑:“小姐,都快子时了。”
洛青婉笑了笑:“自己家中怕什么?”
也是,如意歉意笑了笑,将一侧的灯笼给她,也不忘嘱咐:“那小姐路上小心,黄昏前后下了雪,当心路滑。”
洛青婉应道:“放心,我挑明净的地方走。”
如意这才点头。
好在洛府虽然富裕,老爷却没有旁的那些个暴发户的心态,这府邸不算大,还比不得今日去的卢府。只是老爷当初在府中的布置上很费了心思,府邸不大,却算得精致。尤其是这西苑同南苑其实隔得不远,又有一条宽阔的青石路直接通过去,青石路两侧挂了灯笼,算是最明亮的一段。所以小姐同元宝少爷回府后,就分别住了这西苑和南苑,也是老爷想着这两个苑子离得近的缘故。所以洛青婉说要独自去,如意也没坚持了,便了房中备好洗漱用的热水,等侯爷和小姐回来便是。
果然,不多时,洛青婉便到了南苑门口,这一路上虽然有雪,却很好走,她本就仔细着,脚下便也没有打滑。
入了苑落,有值夜的小厮见了她来,赶紧上前:“小姐怎么自己一人来了?”
洛青婉笑了笑:“不妨事,侯爷和少爷在里面吗?”
小厮赶紧点头:“在呢,先前还在看书,眼下便不知晓了,小的怕进去扰了侯爷和少爷,便在外候着,想着若是过了子时再进去唤一声。”
洛青婉点头:“你先忙,我去看看。”
小厮应好,又接过洛青婉递来的灯笼,见她进了屋中。
屋内,碳暖烧得正好,暖暖和和的,倒是不凉。
洛青婉取下外袍,挂在一侧的衣架上。
南苑的外阁间早前被安排成了书房模样,绕过入门的屏风,便是元宝平日念书的地方。屏风后有灯火亮着,隐隐照出两道人影来。
洛青婉轻声上前。
屏风后有案几和小榻,只见元宝似是靠在盛明远怀中睡熟了,而盛明远一手揽着元宝,一手撑着一侧头,也似是寐了。
案几上摆放着几本摊开的书,瞧这模样倒似是真在一处讨论过。尤其是元宝手上还有一本抓着,盛明远又揽着他,这模样尤其好笑。
洛青婉忍俊不禁,便轻轻从元宝手上取了这本书下来。
许是眼前动静,盛明远微微睁眼。
洛青婉做了一个“嘘”的姿势。
盛明远会意。
还是揽紧怀中,却是坐了起来:“你完事了?”
她微笑颔首。
“什么时候了?”他昨夜本就熬了一宿,先前竟也跟着睡过去了,眼下还不知道时辰。
洛青婉轻声道:“都将近子时了。”
盛明远这才怔了怔,他这一寐竟寐了这么久。
洛青婉指了指内屋,盛明远会意,小心起身,径直将元宝抱回了内屋里。
洛青婉去拉窗帘。
盛明远将他放在床榻上,又盖好被子。两人待得确认元宝睡熟,又不会着凉,这才起身取了披风,又拎了灯笼往西苑回。
黄昏时候下的雪,亥时前后便停了。
盛明远一手拎着灯笼,一手牵着她,洛青婉只觉比来时的路还要好走些。
“怎么想到来南苑同元宝一道看书?”她随意问起。
盛明远一本正经道:“今日见了卢老先生,先生将我夸赞了一番,说我学问好,让元宝多找我请教,元宝便拉我来南苑了。”说得煞有其事,似是特意逗她,也不知几分真几分假。但元宝能同他亲近,洛青婉心中好似抹蜜。
“你呢,怎么这么晚?”早前元宝还同他说姐姐辛苦,他借机宽慰两句,他何尝不知她辛苦。
洛青婉道:“经营上的事,见解不同,难免有争执。平日里天南海北,见面的机会也少,都是为了洛家,当然要仔细听听,这便时间就了些。许多管事又是明日走,不住在一起也不好相送,只能今日提前践行。石叔叔同我在门口送了一会儿,等人走,才去了趟席水阁看爹爹,然后才回的西苑。如意说你和元宝在南苑,我才过来接你的。”
“怎么自己一人来?”他语气中稍许责备,才下了雪,路不好走。
洛青婉低眉:“一人来,两人回,不当正好吗?”
一人来,两人回,看似平常的字眼,却听出了心底的繁花似锦。
“丫头,来,我背你。”他驻足。
将灯笼递了给她。
洛青婉心底微暖,脸颊贴在他颈边,很是柔和暖意。她手中的灯笼支在身前,晃悠悠在青石板路上映出两道偎在一处的身影。时而拉长,时而促狭,却越发得叫人留恋不舍。
“明远哥哥……”
“嗯?”
“小时候,有人也这么背过我。”
“哦?那人可是英姿俊朗,让人一见倾心?”
“唔……有些傻。”
“怎么会傻?”
“小时候傻,长大了也傻。”
他唇角绾起笑意:“那你喜欢傻子做什么?”
她也揽紧他:“因为傻子喜欢背我呀。”她轻咳,依葫芦画瓢:“丫头,来,我背你。”
“嗯,有模有样。”他赞赏。
她笑道:“我也傻子背我。”
“为什么?”轮到他。
她脸上浮上一抹绯红,又轻轻靠近他的耳畔,呢喃道:“因为,这样靠近他的心。”
盛明远微怔,微微敛眸道:“它是你的,收好别丢了。”
“若是有一日真丢了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将它寻回来。”
“丢都丢了,还能寻得回来?”
“能,不都说了他傻吗?”
洛青婉噗嗤笑道:“我就喜欢傻子。”
“行,日日都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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