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结局一(2/2)
当年的轻灵的小姑娘眉眼多了柔和,身后还跟着一个清秀的青年。
“我寻了您许久,终于听闻您在此处,特带我夫婿来采访,”她道,然后拉了拉身后的青年。
“这就是荀哥哥,你快给荀哥哥拜礼。”她回头嗔怪一声道。
青年急忙上前,谦恭一拜。
道士在阿竹婚宴上远远瞧见过她的夫婿,当年看起来是个清秀书生,如今瞧见,青年比初见时黑了许多,也健壮了不少。
“这些年,我和阿竹随着三娘子的游记也去了很多地方,将游记里未达之地重新补了一些。”青年温声,双手递上那厚厚的一叠游记,“阿竹定要给您来看看,说是要请您亲自过目。”
那游记已有些泛黄,书页里还泛着卷。
上面的字迹已有些混杂了,荀安怔怔看着上面的墨迹。
他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看到她的字了,即使隔着这么多岁月,他将手轻轻触上去的时候,似还能回忆起她落笔时指间的温度。
退室里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勉强亮着。
荀安拂袖舀第一碗茶,手止不住发颤,几乎要将茶水泼到外头去。
那青年抬手接了过去。
他便索性让他去做了。
油灯微微颤颤,他与他们说了些寻常家话。
所言不多,对他的询问,他们知无不答。
直至月入中天,茶已然凉了,青年先一步退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阿竹和他。
女子从怀里拿出个琉璃瓶子。
就着昏暗的灯光,他看到这株草木时,神情愣了愣。
“自幼听闻您在寻怀梦草,这些年我与我夫君也行走了四处,处处替您留意着此草,至黔州山间偶得此,因而连日不敢耽误,特意送了来。”
琉璃里,怀梦草腥红的叶子还沾着露水,蜷缩着叶子似仍在酣睡。
月从空中一点一点落下,怀梦草叶上透明的露水沾着一点月光。
屋子里所有的光都灭了,在某一瞬间又重新到了他的身上。
倾斜,再度倾斜,再依正,再倾斜。
他坐在退室里足足两日,待那怀梦草的叶子蜷缩起来,他站起身。
至厨下,烧水,沐浴,换衣。
铜镜前的人,眼角已有了细纹,少年时风月缱绻的眉眼死气沉沉,这张脸的生命力早就在这些年月里被彻底夺了去。
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拿起一旁的篦子,重新绾了发,用流云簪束上。
乌发里遮不住白发,像是香炉里堆起的烟灰颜色。
做完这些,他缓步至天女殿里,然后换了香炉里快要燃尽的香。
重新供上新的香火,屈身跪在蒲团上。
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手里的香灰落在手上,烫起了红晕,他并未避开。
天女像万年如一日,她神情淡淡看着跪在蒲团上的人。
从少年,至青年,到如今走至中年。
做完这些,然后他起身,回到自己那逼仄的退室里。
将衣衫抻直,重新端正束发。
床榻上的被褥皆洁净,准备齐全的男子安然躺下。
他脸上呈现一种从未有过的圣洁的表情,虔诚如同遇见初生。
他将那怀梦草从琉璃瓶中取出,然后双手于胸前安放。
如同久眠,如同新生。
他做了一个冗长的梦,万千世界,大不如以前。
他曾想过无数次,若他还是河西荀家的六郎,他应该会怎么遇到她呢?
河西的少年郎第一次随父兄进邑京,对着邑京的熙攘繁盛新鲜好奇。
但邑京的繁华不会曲折少年天生的傲骨。
他于宴会上,自荐上马球赛场。
扎着高高马尾的少年郎,与其余那些裹头持杖的郎君们不同,一身银朱红的圆领袍,像是河西初升的朝霞,自带明媚于暖热,于马球场上驰骋往来,烈火如风,来去自如。
手中月杖挥动,七宝球如流星直入门洞。
少年恣意纵情,意气风发,骑着骏马沿着马场飞驰,看到了坐在御亭里的长公主。
长公主着一身玉色道袍,玉清芙蓉冠出尘高洁,眉眼细长,神情里是温和的清泠。
她不似周边那些皇亲贵族般神态表露于面,只是静静看着他,但目光里却无一点冷意。
河西山的朝霞对邑京的明月一见倾心。
他自此后常跑去元盈观偷看那位殿下。
他喜欢偷偷卧于房顶上,看着她走过长廊,或是立于廊下,又或者靠于窗前。
他会被她发现吗?只要他不想,她自然也不会发现他。
可他偏要引起她的注意。
他擅跳胡旋舞,便在她必去的戏场充做乐人,带着獠牙面具只给她一人看。
他定然会做很多他自己都难以想象的蠢事,但甘之如饴。
再是几年,他年岁又长了些,在边关历练逐渐多了,他的肩膀足以撑起河西的荣耀,他会将突厥彻底驱除出大齐边境,保大齐边境百年再无战乱。
河西的朝霞比之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他会披着荣耀再次与父兄回到邑京。
此次宴席上,圣人问他要何赏赐。
他虔诚跪下,重重叩首,请求圣人赐婚。
圣人大骇。
他于宫门跪求三日,大雨三日,他不曾退缩分毫。
若是三日不够,那便七日,一月……
他自信圣人和殿下都会被他的一腔真诚打动。
最后,圣人应允了他的请求。
婚宴于邑京举办,灼灼万里丹山,皆盛于喜宴。
青炉里,他亲手替她却扇。
言定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他们会有自己的孩子,也会有自己的孙儿。
孩子们皆会远去,最后仍然还是剩下他们两人。
乌发成雪的时候,他们会一起靠在凉州的城墙上,看着远处焉都山上的明月。
她会问他。
“荀安,你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他转过身,神情郑重。
她已不是初见时那般青葱年少,鬓发皆白,脸上皆有了细纹。
可神情一如当年他初见时那般,清柔温娴。
他努力让自己站直了身,行了一个很标准的夫礼。
“我对殿下,一见倾心。”
一见倾心,情起难抑。
不曾有欺瞒,也无有沼泽。
他们识于光里,行于光里,离于光里。
死生不弃。
他与她,应该是这样的结局。
他与她,本来就是这样的结局。
……
江陵郡的春天快要过了,但江边的道观久未开门。
受过道士恩惠的村民们担心,他们推开观门的时候,见到天女像前的烟火早已灭了多日。
走进退室,道士神色安详躺在床榻上,身上还是那件菘蓝色的道袍,但他身子已经凉透了,手里紧紧握着一株枯萎了的红色蒲草。
他们试了几次想将道士手里的蒲草拿下来,但都无可奈何。
村民们将道士安葬了,但他们都不知道道士的名字,便也只是立了一块无字墓碑。
后来道士坟前生了一株桐木。
每年春日的时候,桐花垂满了整个枝头。
江陵人喜欢桐木开花的样子,时年久了,至清明时,常带孩童于此看花。
有孩童会指着那无字的牌匾问这是谁。
江陵郡的百姓们只答:“是天女观的道士。”
道士离去后,天女观倒是香火愈发鼎盛,后来村民们感念道士功德,修葺天女观时,将那道士画在了观里壁画上。
道士的画像对着天女像,一如道士生前。
他依然做着最虔诚的信徒,与天女像,死生一同。
作者有话要说:好时节,愿得年年,常见中秋月。
——明徐有贞
暂时因缘,百年之后。各随六道,不相系属。
——《受十诫文》
众生于无始生死,无明所盖,爱结所系,长夜轮回生死,不知苦际。
——《杂阿含经》
下一章先放be的番外(因为还没写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