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诸事(2/2)
“十二郎是为了清源县主么?”钟盈揽了揽衣袖,端正了身子,目光泠泠注视着青年,出声道。
青年脸上的踌躇一瞬消失殆尽,此刻讶异地望着钟盈。
张着嘴,还未反应过来。
连同一侧的茗礼都有些瞠目,瞪大了眼睛看了眼钟盈,又去看崔巽。
“殿……殿下……”
他的心思被挑破,初初还有些愣神,反应过来后,心底怒意遏制不住。
这么多年过去,钟盈依然,是那般高高在上的模样。
令人生厌。
“县主就在东南角的退室,元盈观不曾亏待她,十二郎尽可放心。”钟盈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而是继续自己回答。
青年的脸开始涨红,缩在宽袖里的手攒得很紧,几乎要掐到肉里。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绷紧的面容一松,扯了个冷笑,“这么多年过去了,殿下真是一点都没变。”
“还是那般,目无下尘的模样。”
崔巽对上钟盈的眼睛,冷着声尖锐道。
“崔十二郎,你怎么与殿下说话的?”茗礼向前一步,大声斥道。
“难道我说错了么?”崔巽似情绪上头,无视茗礼继续说道,“当年,殿下便孤行己见于明堂之上向先帝拒婚,擅用公主之权,毫不顾及他人颜面。”
“如今既是修道身应当遵循道法,修心静身。却又怂恿圣人修建公主府,元盈观……还以私情举荐朝臣,玩弄朝政。孟拾遗只是因未按殿下心意娶妻,却被殿下记恨于心,生生断了仕途,这么多年只能凭借音律诗词见于御前,如同弄臣。”
“殿下恃宠而骄之态,肆意妄为之心,如今已然是人尽皆知!”
崔巽说得亢奋,似也陷入了某种激情。
茗礼握紧了拳,就要张口骂,钟盈倒是一扬手,示意茗礼退后。
钟盈并无所动,见崔巽的一番激情演讲稍作停顿,才寻了气口缓声道:“十二郎,今日还想说些什么,一并说了吧,我洗耳恭听。”
钟盈立得腰背挺直,眉宇微敛,露出几分难得的耐心来。
只是视野微微朝崔巽后头扫了一眼,山石后,露出郁金色绫裙一角,她神情露出几分遗憾来。
“什么?”崔巽方情绪正上头,腹中一番情绪似还要再起,见钟盈如常神色。
那满腔怒火,便是浇至冰山上。
显得他无力又可笑。
“不说了?”钟盈抬了抬眉,见崔巽久未言语,才出声问道,“没词了?”
钟盈这话,青年情绪大散,此刻也说不出什么话。
“可惜了。”钟盈叹了口气,挥了挥道袍折身就要离开。
“什么?”崔巽被钟盈的态度惹怒,温润之色早就褪去,竟一把拉住了钟盈衣袖。
“崔巽!你竟敢这般无礼!”茗礼起身一把推开崔巽,拦在钟盈面前,骆七!来人!快将这狂徒拿下!”
骆七从旁迅速闪了出来,抬手用刀柄抵住崔巽后背,重重一击,直接将崔巽扣压单膝跪在地上。
青年动弹不得,可崔家贵门出身的郎君哪里受过这般折辱,依旧咬着牙不甘挣脱束缚。
“殿下,求殿下饶过崔郎君。”山石后,疾步走出一盈盈少女,对着钟盈俯身一拜,“殿下慈悲,崔郎君不过是无心之口,殿下息怒。”
方还想要反抗的青年听到少女的柔音,忽而不再挣扎,而是低着头便未再动分毫。
烈日下,少女宝髻上的金钿显目,笄栉盈曜。
许是主角光辉,这声求饶落在钟盈心里,倒真如雨霖甘露,沁人心脾。
“我未曾生气,也不需恕罪。”钟盈低头看了眼俯身的少女,牡丹国色,我见犹爱。
“崔十二郎,既你是来寻清源县主的,如今人已见到,二位请自便。”钟盈转身,眼神示意骆丰。
骆丰手腕一松,往后退了几步,跟在钟盈身后。
她没给二人再与她说话的时间,转身便顺着来路离开。
身后茗礼跟得紧,她偷偷窥着钟盈小半张脸,好像也并无太大的情绪。
她摸不准殿下究竟有没有生气。
只得回头,与骆七对视一眼。
骆七接到茗礼的视线,则是撑了撑眼睛,露出茫然的情绪。
茗礼白了个眼。
行伍之人,果然粗俗。
“茗礼,你去厨下看看,今日的药煮好了没?”茗礼还想着怎么回,钟盈停了脚步,吩咐道。
茗礼抬头,前头便是那徐安的院子。
“是。”她叉手应答。
“对了,顺便拿些金丝党梅过来。”钟盈似想到什么,又转头叮嘱道。
“是。”茗礼这才看清钟盈的神情。
她与平日神情无异。
茗礼才算松了口气,转身便离去。
见骆丰还愣在原地,茗礼慌忙扯了扯他的衣角。
骆丰反应过来,对着钟盈一礼,也随着茗礼退下。
钟盈看着前头荀安的院子,那屋子近在咫尺。
如今夕阳西下,檐廊下的阴影渐长,那些桐木因日暮变得大了许多,屋子里黝黯得看不清任何人影。
她敛眉望着那窗杆子支起的空空一角出神。
那窗侧正是荀安的软塌,早日里她离开时,荀安便是靠在那软塌上低头看着书册。
她每每站在这处,都能看见少年低眉看书的情景。
只是今日,便不见这景了。
她心里堵着闷气,但站在原地也不愿动。
山野间,鸟鸣起了一声,大抵是归巢之音。
钟盈仰头看了眼归燕,便决心转身离去。
身后却有人叫住了她。
“殿下?”
声音温和,字音相缠,很是亲昵。
钟盈顿了顿,不可置信地转过身。
方才还空着的那方窗子里,那琉璃色的瞳仁,正于微弱暮光中望向钟盈。
“荀安?”钟盈心下一喜。
女子毫无犹豫地快步朝内走去。
她并未进屋子,只是站在廊下抬头看着少年的脸。
就着最后的夕阳,少年眉尾的那点红痣借了光色,莹莹耀耀很是显眼。
“殿下,可是出了什么事了?”少年的神情露出疑惑。
“啊?”钟盈愣了须臾。
很快思索明白,想来是荀安才见完钟盈回来的。
她抿了抿唇,终究还是没忍住抬头问道:“今日落床走动,感觉怎么样?”
荀安神情安然,点头道:“脚上感觉好了不少,多谢殿下挂心。”
虽是她知晓的答案,可她心里究竟还是有说不出的沉落。
“那便好,”她喃喃自语了一声,敛了情绪又道,“前头观里的荷花池里已经生了花苞,你今日可有瞧见?”
那荷花池便安排在钟蕙休息的退室旁,凡是前去退室必然能见。
那是前几月,她与荀安商量想在池水里种些什么时,荀安给的提议。
“那池里竟有花苞了么?”荀安神情讶异,“没想到这么快。”
“你没瞧见?”钟盈眼睛微亮。
“我并未去那处,自然没有瞧见。”荀安回答得很坦然。
“可是方才,我问你下床行走,你说……”钟盈声音迟疑。
“今日只是在这院中走了走。”荀安接话道。
他神情平静,桃花眼里甚不带风情,正然望着钟盈。
“你没有去见……”钟盈止了话,她很想问出于口,可又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好时机,生生吞咽下去。
“殿下要我见什么人吗?”荀安朝着窗子靠近了些,好奇问道。
“没……”钟盈摇了摇头,“没有。”
可她心下,却被方才少年的回答声填满了心绪。
那点闷气随着油灯的点亮,钟盈忽而欢喜起来。
“殿下?”荀安又唤了一声。
“没事了。”钟盈觉得自己神情有些过了,便收了几分情绪,“那好好休养。”
少女转过身,走了几步。
脚下的步子变得轻盈,甚至隐隐还带着瞧不清的跃跃。
走了几步,她觉得这样外露不妥,便转过身道:“徐安。”
“殿下请说。”少年的视线似乎一直不曾离开。
“若你真要见什么人的话……”她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抬声道,“若是你真的想见什么人,那便去见,只要你想见的,我都可以替你寻来。”
女子说得郎然,神情也很郑重。
任何人,她都可以帮他寻到。
钟盈心底与自己应答道。
少年没说话。
她觉得有些奇怪,视线对上少年,幽微灯光里,桃花眼倒映着烛火,也倒映着她的影子。
“殿下此话当真?”他轻轻开口。
“自然。”钟盈点头,“此言一出,此生必允。”
她郑重点头,若是荀安说他现在想见钟蕙,她也可以立刻把钟蕙带来。
少年却轻声笑了一声。
“我此刻,只想见殿下一人。”
“嗯?”钟盈愣了愣。
“我说我此刻,想见的,唯有殿下一人。”
少年的眼睛一动不动望着她,桃花眼里盛着万千柔意,如被勾着神魂,让钟盈一步一步沉陷。
钟盈脸一瞬红了起来。
庆幸此刻暮色将至,少年看不清她的表情。
“那个……”钟盈说话有些结巴,“那个那个松雀鹰,我早日里刚让人喂过……”
她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不知怎的想到那只荀安赢回的松雀鹰。
“好。”少年应的也很快,“殿下喜欢松雀鹰么?”
“啊?”这回钟盈有些瞠目。
“我年少的时候,曾养过一只松雀鹰。”少年的声音平静。
钟盈抬头看去,他眼底还带着盈盈柔情,可此刻隔着暮色,他眼底像是有一层烟雾,钟盈忽而觉得她有些看不清他。
甚至心下的不安冒了上来。
她好像要触及到关于他的什么东西,她很惶恐,又努力想平复心绪。
她在等他亲自开口。
“我在这闷得久了,过些日子,殿下能不能允我出去看看?”
少年却忽而转了话。
钟盈反应过来,仓皇点头道:“好。”
少年莞尔:“多谢殿下。”
“那你早点休息。”
钟盈几乎是落荒而逃。
她摸不清自己是怎么了,只要对着荀安,她就总有些东言西语,心思不定。
她晃了晃头,不敢自己想下去。
……
酷暑渐消,天气逐而转凉。
荀安伤势渐好,王奉御终于允荀安可下床走动。
临近中元,城中四处皆卖冥器等祭祀之物。
虽为祭奠亡者之日,但大齐百姓从不放过任何节日,勾栏瓦肆,东西市倒是愈发热闹。
她在元盈观闷了许久了,便干脆带着荀安一起入城去随处走走看看。
荀安不置可否。
钟盈没让茗礼跟着,她如今住于道观,因而中元又是地官清虚大帝赦罪日,她知晓茗礼素来不是很喜欢荀安,便遣茗礼去安排相关事宜。
她偷偷只带了骆丰随身出门。
多日不曾进邑京,坊市间除却冥器等祭奠之物,果食,花果不绝,倒并无凄苦遥思之意。
人愈发多,她便着荀安下了马车。
少年很安静,视线停至街巷间时,无多表情流露。
钟盈很快懊悔了。
过些日子便是中元,凡齐人皆要供养祖先素食,可荀安早已弃之以前的身份碾如尘烟,更何论祭奠先祖。
“小郎君可要卖盏莲花灯,祭奠祭奠先祖啊。”有小贩叫卖。
那花灯就要触及荀安的衣袖,钟盈朝前一步,错开了那小贩的手。
这一触,她与他的距离凑得很近。
身后人拥挤,她一时也退不回去,只能被推搡到荀安的胸口。
很快她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草药气,还能感觉到少年起伏的呼吸。
身后又有人推搡过来。
“前头许十三娘唱歌呢!”有人高呼一声。
四周的人群得了信,一哄而上朝前。
钟盈被挤在众人中朝前,她回头想看荀安。
却被人流生生隔开,逐渐瞧不见菘蓝色。
孤身一人的逆力抵挡不住朝前的洪流,倒是骆丰生得高大,入鞘之刀勉强为钟盈辟开一个方位。
“徐……徐安!”钟盈喊了一声。
“骆七!还有徐安!”钟盈几乎是被洛丰提溜着扯出人群。
终于至一酒肆檐廊下,钟盈微喘着气。
她朝远处望了望。
花车之上,站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梳朝仙髻,宝钿金簪,眉目秀长,恍若仙子落凡。
女子衣衫轻舞,歌声盈盈而来,缭绕于屋舍之间。
“白马谁家子,黄龙边塞儿。
天山三丈雪,岂是远行时。”
人群还随着花车移动不断朝前,兴起之处朝花车上扔着花束。钟盈避不过去,只能垫着脚往人群中寻少年。
“骆七,你看到徐安了么?”钟盈扯住骆丰的衣袖。
“殿下,那可是许十三娘啊!”骆丰已被花车上的女子吸引了视线,情不自禁感慨道。
“许十三娘?”那花车至钟盈面前,她蹙眉仰头看去。
女子容貌愈发显目,若钟蕙是含苞牡丹,则许十三娘大抵是盛茂芍药,全然绽放其国色天香。
“殿下不知许十三娘么?”骆丰道。
“是何人?”钟盈问。
“这可是名满邑京的许十三娘,‘喉啭一声,响传九陌’,这可是昔年圣人亲自夸赞的。邑京城的诗人们,都以能被十三娘唱诵为豪。”骆丰满目向往。
钟盈未等骆丰感慨完,寻着人流空隙便重新涌进人群。
“殿下!”身后骆丰的声音被清凉歌声淹没,钟盈挤在衣袂罗群之中,被裹挟着竟不知要往何处。
但她努力视线四下散去,向前伸着手想拨开人群。
鼻尖是邑京城娘子们浓郁的香囊胭脂,花车上许十三娘的歌声清凉盈耳。
“春蕙忽秋草,莎鸡鸣西池。
风摧寒棕响,月入霜闺悲。”
许是临近中元,这首李太白的诗词本就哀婉,此刻愈发令人潸然。
“徐安。”她努力拨开空隙,试图挣脱人流朝前挤去。
裹挟的气力无处宣泄,只有如浮萍般任意随人流向前。
满目鲜花而坠,颇多至衣衫上,来不及掸去。
耳鸣声里,女子歌声仍不停。
“桃今百馀尺,花落成枯枝。
终然独不见,流泪空自知。”
女子的重复着最后一句词,哀婉凄苦,甚有周边人感于心拿帕拭泪。
扬着尾调的曲子,至高凛处忽而坠落,如有无尽悔恨。
钟盈的心忽而梗塞了一下。
连同手都开始颤抖起来。
徐安丢了,她亲自把人带出来,却又亲自丢了他。
若是他再回到之前那般屈辱的生活,她该如何……
花车渐渐朝着她位置远离,她逆于人流,站在原地举目四望。
“徐安!”凭空地,她轻声喊了一声。
仿佛思绪跟着一白,她虚无的视线朝人流渐消望去。
空洞的视点在一街巷转角处停了下来。
接而,她眼睛亮起了光色。
在诸多华贵衣衫的缝隙里,她看到熟悉的菘蓝色衣衫一角。
作者有话要说:白马谁家子,黄龙边塞儿。
……
终然独不见,流泪空自知。
文中唱词取自李白《独不见》
“喉啭一声,响传九陌。”
取自《太平御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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