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文集(合集txt下载) 分节阅读 181(2/2)
上了幽默的一笔:“它不是牧人的朋友,但对小偷,却比黑夜还要宝贵。”在
《歌德谈话录》里,也出现过类似的例子。歌德在回忆他的前辈诗人克洛普斯托克
时,对爱克曼说:“我想起他的一首颂体诗描写德国女诗神和英国女诗神赛跑。
两位姑娘赛跑时,甩开双腿,踢得尘土飞扬。”在歌德眼中,克洛普斯托克是属于
那种“出现时是走在时代前面的,他们仿佛不得不拖着时代走,但是现在时代把他
们抛到后面去了”。我无缘读到克洛普斯托克那首描写女诗神赛跑的诗,从歌德的
评价来看,这可能是一首滑稽可笑的诗作。歌德认为克洛普斯托克的错误是“眼睛
并没有盯住活的事物”。
同样的情景在荷马和克洛普斯托克那里会出现不同的命运,我想这样的不同并
不是出自词语,而是荷马的叙述和克洛普斯托克的叙述绝然不同。因为词语是人们
共有的体验和想象,而叙述才是个人的体验和想象。莱辛说:“假如上帝把真理
交给我,我会谢绝这份礼物,我宁愿自己费力去把它寻找到。”我的理解是上帝乐
意给予莱辛的真理不过是词语,而莱辛自己费力找到的真理才是他能够产生力量的
叙述。
在了解到诗人如何通过叙述表达出语言的声音后,我想谈一谈音乐家又是如何
通过语言来表达他们对声音的感受。我没有迟疑就选择了李斯特,一方面是因为他
的文字作品精美和丰富,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博学多识。在《以色列人》一文中,
李斯特描述了他和几个朋友去参加维也纳犹太教堂的礼拜仪式,他们聆听了由苏尔
泽领唱的歌咏班的演唱,事后李斯特写道:那天晚上,教堂里点燃了上千支蜡烛,
宛若寥寥天空中的点点繁星。在烛光下,压抑、沉重的歌声组成的奇特合唱在四周
回响。他们每个人的胸膛就像一座地牢,从它的深处,一个不可思议的生灵奋力挣
脱出来,在悲伤苦痛中去赞美圣约之神,在坚定的信仰中向他呼唤。总有一天,圣
约之神会把他们从这无期的监禁中,把他们从这个令人厌恶的地方,把他们从这个
奇特的地方,把他们从这新的巴比伦———最龌龊的地方解救出来;从而把他们
在无可比拟的荣誉中重新结合在自己的国土上,令其他民族在她面前吓得发抖。
由语言完成的这一段叙述应该视为音乐叙述的延伸,而不是单纯的解释。李斯
特精确的描写和令人吃惊的比喻显示了他精通语言叙述的才华,而他真正的身份,
一个音乐家的身份又为他把握了声音的出发和方向。从“他们每个人的胸膛就像一
座地牢”开始,一直伸展到“在无可比拟的荣誉中重新结合在自己的国土上”,李
斯特将苏尔泽他们的演唱视为一个民族历史的叙述,过去和正在经历中的沉重和苦
难,还有未来有可能获得的荣誉。李斯特听出了那些由音符和旋律组成的丰富情感
和压抑激情,还有五彩缤纷的梦幻。“揭示出一团燃烧着的火焰正放射着光辉,而
他们通常将这团炽热的火焰用灰烬小心谨慎地遮掩着,使我们看来它似乎是冷冰冰
的。”可以这么说,犹太人的音乐艺术给予李斯特的仅仅是方向,而他的语言叙述
正是为了给这样的方向铺出了一条清晰可见的道路。
也许是因为像李斯特这样的音乐家有着奇异的驾驭语言的能力,使我有过这样
的想法:从莫扎特以来的很多歌剧作曲家为什么要不断剥夺诗人的权利?有一
段时间我怀疑他们可能是出于权力的欲望,当然现在不这样想了。我曾经有过的怀
疑是从他们的书信和文字作品里产生的,他们留下的语言作品中有一点十分明显,
那就是他们很关注谁是歌剧的主宰。诗人曾经是,而且歌唱演员也一度主宰过歌剧。
为此,才有了莫扎特那个著名的论断,他说诗应该是音乐顺从的女儿。他引证这样
的事实:好的音乐可以使人们忘掉最坏的歌词,而相反的例证一个都找不到。
《莫扎特传》的作者奥·扬恩解释了莫扎特的话,他认为与其他艺术相比,音
乐能够更直接和更强烈地侵袭和完全占领人们的感官,这时候诗句中由语言产生的
印象只能为之让路,而且音乐是通过听觉来到,是以一种看来不能解释的途径直接
影响人们的幻想和情感,这种感动的力量在顷刻间超过了诗的语言的感动。奥地利
诗人格里尔帕策进一步说:“如果音乐在歌剧中的作用,只是把诗人已表达的东
西再表达一遍,那我就不需要音乐……旋律啊!你不需要词句概念的解释,你直
接来自天上,通过人的心灵,又回到了天上。”有趣的是奥·扬恩和格里尔帕策都
不是作曲家,他们的世界是语言艺术的世界,可是他们和那些歌剧作曲家一个鼻孔
出气。下面我要引用两位音乐家的话,第一位是德国小提琴家和作曲家摩·霍普特
曼,他在给奥·扬恩的信中批评了格鲁克。众所周知,格鲁克树立了与莫扎特绝然
不同的歌剧风格,当有人责备莫扎特不尊重歌词时,格鲁克就会受到赞扬。因此,
在摩·霍普特曼眼中,格鲁克一直有着要求忠实的意图,但不是音乐的忠实,只是
词句的忠实;对词句的忠实常常会带来对音乐的不忠实。摩·霍普特曼在信上说:
“词句可以简要地说完,而音乐却是绕梁不绝。音乐永远是元音,词句只是辅音,
重点只能永远放在元音上,放在正音,而不是放在辅音上。”另一位是英国作曲家
亨利·普赛尔,普赛尔是都铎王朝时期将英国音乐推到显赫地位的最后一位作曲家,
他死后英国的音乐差不多沉寂了二百年。普赛尔留下了一段漂亮的排比句,在这一
段句子里,他首先让诗踩在了散文的肩膀上,然后再让音乐踩到了诗的肩上。他说:
“像诗是词汇的和声一样,音乐是音符的和声;像诗是散文和演说的升华一样,
音乐是诗的升华。”促使我有了现在的想法是门德尔松,有一天我读到了他写给马
克安德烈·索凯的信,他在信上说:“人们常常抱怨说,音乐太含混模糊,耳边
听着音乐脑子却不清楚该想些什么;反之,语言是人人都能理解的。但对于我,
情况却恰恰相反,不仅是就一段完整的谈话而言,即便是片言只语也是这样。语言,
在我看来,是含混的,模糊的,容易误解的;而真正的音乐却能将千百种美好的
事物灌注心田,胜过语言。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