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文集(合集txt下载) 分节阅读 67(1/1)
近旁有一所中学,瞎子坐在这里来是因为能够听到那些女中学生动人的声音,她们的声音使他感到心中有一股泉水在流淌。瞎子住在城南的一所养老院里,他和一个傻子一个酒鬼住在一起,酒鬼将年轻时的放荡经历全部告诉了瞎子,他告诉他手触摸在女人肌肤上的感觉,就像手放在面粉上的感觉一样。后来,瞎子就坐到这里来了。但起先瞎子并不是每日都来这里,只是有一日他听到了4的声音以后,他才日日坐到了这里。那似乎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有好几个女学生的声音从他身旁经过,他在那里面第一次听到4的声音。4只是十分平常地说了一句很短的话,但是她的声音却像一股风一样吹入了瞎子的内心,那声音像水果一样甘美,向瞎子飘来时仿佛滴下了几颗水珠。4的突出的声音在瞎子的心上留下了一道很难消失的瘢痕。瞎子便日日坐到这里来了,瞎子每次听到4的声音时都将颤抖不已。可是最近一些日子瞎子不再听到4的声音了。司机和接生婆从他身旁经过时,他听到了雨鞋踩进水中水珠四溅的声音,根据雨鞋的声响,他准确地判断出他们走去的方向。可是4紧接着从他身旁走过时,他却并不知道在这个人的嗓子里有着他日夜期待的声音。
司机是第一次来到算命先生的住所,他收起雨伞,像母亲那样搁在地上。然后他们通过长长的走道,走入了算命先生的小屋。首先进入司机视线的是五只凶狠的公鸡,然后司机看到了一个灰衣女人的背影。那女人现在站起来并且转身朝他走来,这使司机不由一怔。灰衣女人迅速地从他身旁经过,深夜的那个梦此刻清晰地再现了。他奇怪母亲竟然对刚才这一幕毫不在意。他听到母亲将那个梦告诉了算命先生。算命先生并不立即作出回答,他向接生婆要了司机的生辰八字,经过一番喃喃低语后,算命先生告诉接生婆:
你儿子现在一只脚还在生处,另一只脚却踩进死里了。
司机听到母亲问:怎样才能抽出那只脚?
无法抽回了。算命先生回答。但是可以防止另一只脚也踩进死里。算命先生说:在路上凡遇上身穿灰衣的女人,都要立刻将卡车停下来。司机看到母亲的右手插入了口袋,然后取出一元钱递了过去,放在算命先生的手里。他看到算命先生的手像是肌肉皮肤消失以后剩下的白骨。
司机梦境中的灰衣女人,在算命先生住所出现的两日后再次出现。那时候司机驾驶着蓝颜色的卡车在盘山公路上,是临近黄昏的时候。他通过敞开的车窗玻璃,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座小城。小城如同一堆破碎的砖瓦堆在那里。
灰衣女人是这个时候出现的,她沿着公路往下走去,山上的风使她的衣服改变了原有的形状。
因为阴天的缘故,司机没有一下子辨认出她身上衣服的颜色。虽然很远他就发现了她,但是那件衣服仿佛是藏青色的,所以他没有引起警惕。直到卡车接近灰衣女人时,司机才蓦然醒悟,当他踩住刹车时,卡车已经超过了灰衣女人。
然而当司机跳下卡车时,灰衣女人从卡车的右侧飘然出现,司机感到一切都没有发生。同时他一眼认出眼前这个灰衣女人,正是两日前在算命先生处所遇到的。尽管风将她的头发吹得很乱,但却没有吹散她脸上阴沉的神色,她朝司机迎面走来,使司机感到自己似乎正置身于算命先生的小屋之中。司机伸出双手拦住她,他告诉她,他愿意出二十元钱买下她身上的灰色上衣。司机的举动使她感到奇怪,所以她怔怔地看了他很久。然而当司机递过来二十元钱时,她还是脱下了最多只值五元的灰色上衣。灰衣女人脱下上衣以后,里面一件黑色的毛衣就暴露无遗了。司机接过衣服时感到衣服十分冰冷,恍若是从死人身上刚刚剥下。这个感觉使他的某种预兆得以证实。他将衣服铺在卡车右侧的前轮下面,然后上车发动了汽车,他看了一眼此刻站在路旁的女人,她正疑惑地望着他。卡车车轮就从衣服上面辗转了过去。女人一闪消失了。但司机又立刻在反光镜中找到了她,她在反光镜中的形象显得很肥胖,她的形象越来越小,最后没有了。然而直到卡车驰入小城时,司机仍然没能在脑中摆脱她——她穿着那件灰色上衣在公路上有点飘动似的走着。但是司机已经心安理得,那件灰色上衣已经替他承受了灾难。
6在那个阴雨之晨,依然像往常那样起床很早,他要去江边钓鱼。还在他第一个女儿出生时,他就有了这个习惯,他妻子为他生下第七个女儿后便魂归西天。他很难忘记妻子在临死前脸上的神色,那神色里有着明显的妒嫉。多年之后,他的七个女儿已经不再成为累赘,已经变为财富。这时候他再回想妻子临死时的神态时,似乎有所领悟了。他以每个三千元的代价将前面六个女儿卖到了天南海北。卖出去的女儿中只有三女儿曾来过一封信,那是一封诉说苦难和怀念以往的
6十分吃力地读完了这封信,然后就十分随便地将信往桌子上一扔。后来这封信就消失了。6也没有去寻找,他在读完信的同时,就将此信彻底遗忘。事实上那封信一直被6的第七个女儿收藏着。在6起床的时候,他女儿也醒了。这个才十六岁的少女近来恶梦缠身,一个身穿羊皮茄克的男子屡屡在她梦中出现,那个男子总是张牙舞爪地向她走来,当他抓住她的手时,她感到无力反抗。这个身穿羊皮茄克的男子,她在现实里见到过六次,每次他离开时,她便有一个姐姐从此消失。如今他屡屡出现在她的梦中,一种不祥的预兆便笼罩了她。显然她从三姐的信中看到了自己的以后,而且这个以后正一日近似一日地来到她身旁。在那以后的岁月里,她看到自己被那个羊皮茄克拖着行走在一片茫茫之中。
她听到父亲起床时踢倒了一只凳子,然后父亲拖着胶鞋叭哒叭哒地走出了卧室,她知道他正走向那扇门,门角落里放着他的鱼竿。他咳嗽着走出了家门,那声音像是一场阵雨。咳嗽声在渐渐远去,然而咳嗽声远去以后并没有在她耳边消失。6来到户外时,天色依旧漆黑一片,街上只有几只昏暗的路灯,蒙蒙细雨从浅青色的灯光里潇潇飘落,仿佛是很多萤火虫在倾泻下来。他来到江边时,江水在黑色里流动泛出了点点光亮,蒙蒙细雨使他感到四周都在一片烟雾笼罩下。借着街道那边隐约飘来的亮光,他发现江岸上已经坐着两个垂钓的人。那两人紧挨在一起,看去如同是连结在一起。他心里感到很奇怪,竟然还有人比他更早来这里。然后他就在往常坐的那块石头上坐了下来,这时候他感到身上正在一阵阵发冷,仿佛从那两个人身上正升起一股冰冷的风向他吹来。他将鱼钩摔入江中以后,就侧过脸去打量那两个人。他发现他们总是不一会工夫就同时从江水里钓上来两条鱼,而且竟然是无声无息,没有鱼的挣扎声也没有江水的破裂声。接下去他发现他们又总是同时将钓上来的鱼吃下去。他看到他们的手伸出去抓住了鱼,然后放到了嘴边。鱼的鳞片在黑暗里闪烁着微弱的亮光,他看着他们怎样迅速地把那些亮光吃下去。同样也是无声无息。这情形一直持续了很久。后来天色微微亮起来,于是他看清了那两人手中的鱼竿没有鱼钩和鱼浮,也没有线,不过是两根长长的、类似竹竿的东西。接着他又看清了那两个人没有腿,所以他们并不是坐在江岸上,而是站在那里。他们的脸无法看清,他似乎感到他们脸的正面与反面并无多大区别。这个时候他听到了远处有一只公鸡啼叫的声音,声音来到时,6看到那两人一齐跳入了江中,江水四溅开来,却没有多大声响。此后一切如同以往。
灰衣女人这天一早去见算命先生,是因为她女儿婚后五年仍不怀孕。于是她怀疑女儿的生辰八字是否与女婿的有所冲突。这种想法她在心里已经埋藏很久了,直到这一日她才决定去请教算命先生。所以天一亮她就出门了。她在胡同口遇到了6,那时6从江边回来。她从6的眼睛里恍恍惚惚地看到了一种粉红色。6从她身边走过时,她感到自己的衣服微微掀动了一下,她不由回头看了他一眼,6的背影使她心里产生了沉重之感。这种感觉在她行走时似乎加重了。阴沉的雨天使她的呼吸像是屋檐的滴水一样缓慢。不久之后,瞎子出现在她的面前,瞎子是坐在算命先生居住处的街口。那时候有一群上学的女孩子从这里经过,她们像一群麻雀一样喳喳叫着,她们的声音在这雨天里显得鲜艳无比。灰衣女人看到瞎子此刻的脸上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紧张。在她的记忆深处,瞎子已经坐在了这里,但她无法判断瞎子端坐在此已有多少时日,只是依稀感到已经很久远。
在走入算命先生住所时,一个瘦长的男子迎面而来,她不用侧身,此人便顺利地通过了狭窄的门。她一眼认出这个五十来岁的男子正是算命先生最小的儿子。她又回头望去,那男子瘦长的身体在街上行走时似乎更像是一个影子。
然后她才来到了算命先生的小屋,年近九十的算命先生似乎已经知道了她的来意,他那张惨白的脸上露出的笑意使她感到了这一点。这时那五只公鸡突然凶狠地啼叫了起来,公鸡的啼叫声十分尖利。公鸡和刚才门口所遇的瘦子联系起来以后,使灰衣女人想起了很多有关算命先生的传说。
灰衣女人将自己的来意如实告诉了算命先生,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小屋里回响时十分沉闷。
算命先生在掌握灰衣女人的女儿与女婿的生辰八字以后,明确告诉她,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在命上不存在任何冲突。可是已经五年了。灰衣女人提醒他。
算命先生对此表示爱莫能助,但他还是指点了灰衣女人,让她将此事去拜托城外那座寺庙里的送子观音,他说也许观音会托梦给她的,让她得知其中因由。
灰衣女人是在这时起身的,那时司机和他的母亲刚刚来到,她没有注意他们,所以也就无法知道自己已被司机深深地注意上了。按照算命先生的指点,灰衣女人在离开以后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城外那座在山腰上的寺庙。她在那里磕拜了庞大的金光闪闪的送子观音,又烧了几炷香,然后才回到家中。整个一天她都心神不定,总算等到了天黑,于是她上床睡去。翌日凌晨醒来时,果然记忆起一梦,那梦很模糊,仿佛发生在那座寺庙里。送子观音在梦中的模样不是金光闪闪,似乎很灰暗,那座寺庙让她感到很空洞,送子观音那悬挂笑容的嘴没有动,但她听到一个宽阔的声音在飘落下来:能否生育要问街上人。灰衣女人是在这个时候醒来的,她完整地回想出了这个梦,所以她立刻起床,没有梳妆就来到了胡同外的街上。那时候天还没有明亮,只是东方有一片红色正逗留在某一个山顶上,很像是嘴唇,街上已经有隐隐约约的脚步声了,但她没有看到人。很久以后,三个挑担的男子在模糊中朝她走来,她便迎了上去。因为担子的沉重,还在远处她就听到了扁担嘎吱嘎吱的声响。她走到近前,看到第一个担子里是苹果,第二个担子是香蕉,第三个担子却是桔子。她觉得只有桔子才会有籽,因此就走到了第三个男子面前,那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壮实汉子,在他宽阔的脸上有汗珠在流动。然后他们之间发生了一次对话。
灰衣女人问:卖不卖?
男子回答:卖。是有籽的吧?她问。无籽。男子说。这个回答使灰衣女人蓦然一怔,良久之后,她才在心里对自己说,看来是天绝女儿了。于是灰衣女人算是明白了女儿婚后五年不孕的因由所在。
灰衣女人在得到无籽蜜桔的暗示以后,经历了两个白天一个夜晚的深深失望。然而当第二个夜晚来临前,她心里又死灰复燃。因此她再次去了城外的那座寺庙,她在离开寺庙走在下山的公路上时,她遇到了司机。司机的古怪行为使她疑惑不解。尽管如此,她还是脱下外衣给了他。然而在接过那二十元钱时,她手上产生了虚假的感觉。但是通过眼睛的判断,她就对这二十元钱确信无疑了。然后她看着司机弯下腰将她的衣服垫在车轮下,又看着他上车开动汽车。那时司机望了她一眼,司机的目光很刺人。汽车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以后就驰走了。卡车没有扬起什么灰尘,卡车驰走时显得很干净。然后她才低下头去看自己的外衣,外衣趴在地上,上面有车轮辗过的痕迹。外衣的模样很可怜,仿佛已经死去。她走上几步捡起了它,仍然是先前的那件外衣。似乎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似乎是她刚从床上坐起来,从旁边的凳子上拿过外衣。她就这样又重新穿在了身上,接着继续往前走。那时卡车已经驰下盘山公路了,就要进入小城。她在山上看着卡车,觉得它很像一只昨天爬在她腿上的褐色小虫。
不久之后她也走入了小城,那时候街上行人寥寥,她的内心也冷冷清清。在走入第一条街道时,她看到那些低矮的房屋上的烟囱大多飘起了缕缕炊烟,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有点像烟一样飘缈。虽然雨从昨天就停了,可阴沉的天色,让她觉得随时都会有一场雨再次到来。
她在回到家中之前,最后一次看到的人是6的女儿。那时候她已经走入了通往家中的胡同,她是在经过6的窗下时看到的。6的女儿就站在窗前,正望着窗外胡同的墙壁发怔,在墙壁上有几株从砖缝里生长出来的小草在摇晃。灰衣女人透过窗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