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暗涌(2/2)
欲语泪流,夜合的面上挂了一条泪痕,“姑爷要把我们小姐关在北屋到何时?这些时,您不闻不问的,殊不知我们小姐过的什么日子,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还要被那起子丫鬟来折腾作践!今儿,慧芳就领着人到我们屋里,把我小姐好一顿羞辱,姑爷也不管管?!”
他一个指端绕着盏口抹一圈儿,听着她嘴里所谓的“羞辱”,只想着自个儿所受的奇耻大辱,仍不觉有一分解气,便嘲弄地笑一笑,“你还指望着我替她出头?夜合,你同你们小姐,还真把我当活王八啊?她既有当初,就知道会有今日,我没有找根绳子勒死她,就已是十二分的开恩!你去告诉她,是她自个儿犯/贱,自讨苦吃,我不管。”
转尔,更加恶劣地笑着,“或者她可以指望指望老三救她出苦海嘛,脱了衣裳到老三面前现现眼,老三没准儿就发奋图强,连我这个二哥一并收拾了也未可知。……只是可惜啊,恐怕也没这个机会了。”
话里的玄机夜合未听懂,只望着他眼内的血丝、以及额上挣裂的经络,将他划出心死意绝的断纹。夜合心知他还在气头上,一时难以转圜,只好失望而归。
将此番陈述与楚含丹时,她亦十分淡然,眼遥望窗外的月,颊上挂着长指甲划出的血痕,极轻地一笑,“你要去,我不拦你,就是让你死了这个心。宋知书此刻恨我还不及呢,又怎么会帮我?这事儿还是得靠咱们自己,我让你买的药,你赶紧买了来了吧。”
“也是,”夜合眉心浓愁渐散,将臂伸出去,往她手上拍拍,“我明儿就去,等药拿回来了,一切前仇就尽消了,正是俗话儿说的,床头吵架床尾和嘛。”
茜纱素影,楚含丹未置可否,只是笑着,岑寂里,听见外头似乎虚浮起一阵锵而有力的脚步声,她的心就在那缥缈的步伐里,与之沉浮,情天恨海,跌宕不定的人生里,仿佛就要沉出一个结局。
一盏曜火在万丈烛光里飘摇,随着三步一歇,火舌偏正,赤炎炎地腾起。一只柔荑撤开,银釭便稳稳落在一张黑檀大书案上。那一头,是一个眉目持重的男人,他手上蜿龙游走的笔,像是描绘在童釉瞳心上,书写出一片江南烟雨的丹青,轻雨薄霭中,透出一丝淡淡的伤情。
自打那日明安将宋知濯的衣物搬来后,他便在这里落了脚。起先,童釉瞳也想着帮他在外间布置出一个书阁,却被他柔着嗓子拒绝,“在旁边另给我收拾出一间屋子我办公务就成,你屋里丫鬟们来来往往的,不得个清净。”
尔后,他即便回来的早些,也是扎进旁边那间屋子里案牍劳形。但他们朝夕相见、同榻共枕,分明已比从前“一餐难求”要好上许多,却仍旧有一些小小的失落在童釉瞳心里汇集成了一抹怨愁,譬如,他仍旧不曾碰她,在任何成婚一年的夫妻里,这大概是个旷古未有的笑话。
这夜,她添灯一盏,在他未曾留意的沉默中,固执的留在一旁,替他缓缓匀墨。窥他奋笔疾书,墨突不黔,脑中便想起了父亲所赠的那枚“仙石”,只盼于他仕途有助,能换夫妻深情。
打算着,半晌方嗫声搭腔,“知濯哥哥,还有多少公文要批啊?”
宋知濯笔持未止,眼眉未抬,嗓音却是难得的温情,“你若困了,就先叫丫鬟们服侍你去睡,我忙完了,自然就过去歇息。”
这种温情,是童釉瞳长久期盼着的,她的笑颜在烛光里漾起,如春池艳波,恍而就长成了风情馥馥的女子,“我不困,我在这里替知濯哥哥研墨剪灯。”
后又复归沉寂,只有一阵簌簌的纸笔响,犹豫半晌,室内再度响起她百灵鸟一样的嗓音,带着些踞蹐,“知濯哥哥,上回父亲送了两块红玛瑙,我找了师傅做了些头面首饰,其中两支并蒂莲的细簪,我想着赠一只给明珠姐姐戴,明儿给她拿去,可以吗?”
笔尖骤顿,须臾,宋知濯抬眉而起,似叹似笑,“你想送就送吧。只是过去了,说话儿当心些,惹她生了气,倘若骂你两句,以你的性子,还不知要哭成什么样儿。”
旋即,童釉瞳眉目皓齿地笑起来,似乎并未领会其中深意,“知濯哥哥放心,我晓得明珠姐姐这些日子脾气大,我不顶撞她就是了。况且我是送东西给她,明珠姐姐向来又和善,好端端的骂我做什么呢?”
傻言傻语的,叫宋知濯也没了奈何,埋首继书,闷沉的嗓音浩远地由一堆公文里飘出来,“过些时,便是母亲的祭日,你随我一同到祖陵祭拜。”
喜不迭的,童釉瞳连忙点首,髻上一朵白山茶如在枝头迎摆。见状,宋知濯牵起嘴角笑一笑,一霎又转喜为忧,“马上就是母亲祭日,可我连篇祭文都还未写,不知有什么脸面对母亲?”
“那就写呗,还有大半月呢。”
瞧他眉梢眼角都露出了为难之色,其情似万般无奈地笑着,“我也想写,可一则,实在公务繁忙,抽不出个空儿;二则,我文采有限,于祭文上更是不大通,远不及岳父大人。听闻岳父大人文采俱佳,就连皇家祭祀,先皇与当今圣上都是令岳父大人撰写祭文,其才使我这个做女婿的,真是又羡又叹。”
风烛摇晃着他一张半明半暗的脸,似照不见一些深藏的别有他意。以童釉瞳烂漫的一双眼,自然瞧不出里头掩埋着的杀机,只天真的闪动着睫毛,为她力所能及对他的辅助而庆幸,“那就让父亲写一写好了,父亲近日在教太子哥哥读书,倒是不大忙。”
“这怎么好?怎么好劳累岳父大人?”
“这有什么的?父亲平日里就常夸知濯哥哥,况且祭祀的又是婆婆,父亲自然愿意的。你放心好了,他不愿意,我就求他,非守着他亲笔写给我了我才罢,算是我在婆婆面前尽一点孝心!”
她俏皮地歪着下巴笑了,夜风拨开了她额角上一缕蜿蜒的碎发,像是拨开了一则肝脑涂地的死亡本相。宋知濯窥着这一切,有一霎,他想起了张氏,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几乎就在此刻,他们、与他们重叠成了同一个影。他的心里弥漫起浓浓的惭愧,但很快,又被即将到来的愤怒所驱散。
月照阑干,远远就见宋知书浪荡的轮廓浮游而来。童釉瞳忙与之见礼退出去。旋即,宋知书旋了身,将两扇门死死阖拢。眉稍挂笑地蹒到书案前拱手,“给大哥请安。深夜打扰大哥实非我愿,是父亲叫我查的事儿,有了些眉目。”
宋知濯停住笔,靠向扶手椅背,睨一眼他手上握着的一卷画轴,随手指给他一张玫瑰倚,“父亲叫你查的事儿,你来跟我说什么?还是去回父亲要紧。”
“这事儿与大哥性命攸关,我想着,还是先来回大哥要紧。”宋知书旋到椅上,一只脚踝搭到另一只膝上,狂妄地翘起。歪出一颗虎牙,“因着童立行那老匹夫想借她女儿之手栽赃大哥一个谋逆之罪,父亲十分生气,想着兹事体大,动则便是满门之罪,便叫我去查了一些事儿。比如,是谁支使那陶校尉弹劾大哥,又是谁将大哥与儃王来往过密等事儿传到那童立行跟前,大哥就不想知道吗?”
话止一瞬,他将似有期待的眼睇向宋知濯,期待着他之期待。谁料宋知濯垂首一笑,将半身挪近案沿一寸,沉下的眼色一并沉着浓稠难驱的失望,“许多秘事旁人不知,还就只能是从这家里散出去的。既然今夜你来同我说这些,自然就不是你,……那便只有老三了。”
“大哥猜到了?”宋知书上挑的眼中略显惊愕,笑容在他面上缓缓扩大,“大哥既然猜到了,却仍旧对老三不寻不问,看来这家里,要说血缘之密、鹡鸰之情,还当属大哥与老三情谊最深。啧,也是,打小大哥便对老三诸多照拂,即便他如今恩将仇报,大哥也佯装不知,看来大哥的肚量真不是一般的大啊。”
“呵……,谈不上什么肚量,只不过顾念着老三还小。说到底,终归是手足一场,只要这事儿完了,他能改过,我就愿意给他一个机会。就像从前,我一直愿意给你一个机会一样。”
门缝罅过来一阵风,摇曳了澄澄的火烛。宋知书含笑望着他的眼,在里头看见了那些暗箭寒刀的过去,不知几时,已在彼此心知肚明中化作了前尘旧土。这大概就是血缘之妙了——诚然孽债万千,却又能彼此手下留情。
作者有话要说:宋知书:大哥,绿帽子分你一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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