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过去(1/2)
玳筵飞尘满,笙歌终离散,静夜,众人渐归。丫鬟们喝得东倒西歪,领命自回。
月在庭花旧阑角,人在孤馆冷清秋。清霜一片,明珠款步而归,与青莲暂别,自行入得屋内。
凄清堂阔的一间卧房,明珠不知由哪里摸到个火折子,一盏一盏地点了灯,飞鹤烛台旋即如凤凰涅槃,金灿灿地亮起。一旋身,撞鬼似的哑叫一声,一只手连拍着胸口,嗔怪地盯着大立柜边的墙角,“三少爷,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出声儿?吓死我了。”
她饮了些葡萄酒,面若艳桃、唇似红杏,两个眼春酲半寐,一转,流波迤逦。宋知远忍着心内的狂跳,由阴暗的墙角步入璀璨的烛光中,罩一件柳芳绿的连枝葡萄叶揽襕衫,清隽淡雅。
眼中却浓情不散,似醇厚的酒,身后的手托着一个镀金的锦盒递出来,“今儿是你的生辰,席上人多不便,我不好去,特意把礼给你送来,你打开看看。”
盒上刻着精美的八宝莲花纹,明珠只瞥过一眼,便谨慎地挪开几分,望向纱窗外模糊的一弯水月,“三少爷,多谢你,可席上不便,这里更不便,你快回去吧,你的心意我领了,只是三更半夜的,叔嫂同处一室,叫人瞧见了多不好?况且,你大哥一会儿就回来了。”
她身上弥散出一股葡萄酒甘甜的清香,像一味春/药,饮得人色/胆/包/天。宋知远垂眸一笑,跨前一步,将她刻意拉出的距离又缩短一寸,“你在骗我,大哥明明已经连着两夜不在你这里了,他在那边儿千凤居内。”他的身影映上纱窗,笑容被月光酿成了一抹哀怨,“我就是来祝贺祝贺你,想看你笑一笑。明珠,打你回来这大半年,我们就没怎么见过面,更没说过话儿,我、我很想你。”
“三少爷,”她的嗓音带着几分冷,像一支玉搔头的尖儿,圆润的、冷冷的,不再像平日家软绵绵的客气,“什么话儿该说、什么话儿不该说,你如今做了官了,心里还要有数些才好。”
这只玉搔头就插在了宋知远的心上,有一点疼,但更多的,是见到她的一种蓬勃的喜悦。他太想念她了,常常恨这个府邸太大,使他们竟然大半年没有一个偶然撞见的机会。既然没有偶然,他只好刻意。于是寻摸着这一个合该欢喜的夜,抒发他心头萦纡久困的相思。
故而他不在意她的冷淡,连这冷淡,他也爱的。跨出一步,他酽酽将她下睨住,“我心里有数,所以才来的。我很想你,没什么不能说的,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也要说。这总比我每天躺在床上念你的名字要好,说给你听,比说给月亮、灯芯、满纸公文都要好……。”
“你别说了,”明珠旋了裙,像他抓不住的一只彩蝶,又落到了他乡,辞色冷漠,甚至刻意带着些轻蔑,“你还是说给灯听吧,说给我听没用,我也不愿意听。三少爷,我打小就念经礼佛,修得一颗心坚若磐石,这颗石头早就落在了宋知濯这片湖心里。”
她的指端翻出一只蓝釉盏,像一片云水天青,温柔且从容,“我爱他,他来不来我都爱。或许,我有时会因为他不来而伤心失落,但正是这些‘伤心失落’时刻证明着我还爱他。我不用说给他听,他会知道的,就像你也知道我不爱你。但你明知道我不喜欢你,你还是来了,来给我增添烦恼加筑优思,那我问问你,你是爱的你自个儿、还是爱我?”
捧着盏饮水的功夫,明珠窃窥他一眼,瞧见他蹙额垂眉,像是真的在思索这个问题,她即暗自庆幸这些年的佛经没白念,将一个饱读诗书的年轻人也给绕了进去。
月光与烛光融在宋知远的肩头,承载着他一个圣学的头脑。他苦思半晌,寻不到一个答案。可当他把步子跨出一步时,答案就随他下腹膨胀起的血脉一同到来——只要离她稍近一寸,浓烈的情/欲就能毫无掩饰地腾升起,倘若这不是爱还能是什么?
下一刻,他胆大包天地凑过去,摘获了一个梦寐以求的吻,自然也摘获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明珠拔座而起,避走一寸,指端朝帘下一指,“你现在走,我不告诉你大哥,要是你再耽搁一会儿,明儿你就等着你大哥来问你话。”
怔忪一瞬后,他挺直了腰板,撑出了一身的反骨。少顷,望着明珠的眼,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忍辱负重与策计筹谋、想起宋知濯的盔甲与刀锋、滔天的权势、以及他数无胜数的金戈铁马由黄沙中奔腾而来,最终又踏碎了他的反骨。
收敛好情欲、整顿好自尊,宋知远败兵而去。月亮紧随他,照着四下妖冶的花,像一张张嘲讽的脸。他开始懊恼自己的懦弱,不该被明珠的话儿给吓退,就像懊恼年少时不该被张氏的威慑而吓倒而不敢去探望大哥一眼。
没了婉儿的叽喳,院内一向是岑寂如月光。但岑寂中,又有一个流水潺潺的声音在流淌。
拨开一片藕荷软烟罗,即见楚含丹妩媚的身姿弯在榻上,自煎了一盏茶,正往盏里注水。一把楚腰夺人心魄,宋知远的眼匆匆瞥过,落到了对榻之上,“真是委屈二嫂了,来我这里,还要自个儿烹茶。”
隔着一缕热雾迷蒙,楚含丹抬起眉,远山含黛,烟波流转,“三爷客气,今儿斛州轩上热闹得紧,三爷就没去凑凑热闹?”
静默无言中,楚含丹窥见他一个下颌紧咬一霎,便心如明镜地笑一笑,“三爷别急嘛,回头宋知濯死了,满屋子的姬妾孀居无靠,还不是要靠你照拂?”闲呷一口茶,她的笑容渐沉下来,“我仿佛听说宋知濯今儿挨了四十军棍,是为了什么?”
他的脸转过来,呼吸还逗留着情/潮的余温,“陶大人参了他一本,为他僭越送礼之事。可到底不算什么大事儿,圣上不好明说,便找了个由头打了他四十棍子。”
“四十棍子,养两天就养好了,算不上什么。三爷忙活这一阵,就忙活出个这?”
“我也要劝二嫂别急嘛,”他挑起眉峰笑一笑,一副风流俊态,“陶大人始终位低言微,成不了什么大事儿,我倒想到一个人。”
“谁?”
“童立行。他这一遭落马,想必心中业已恨不得将大哥碎尸万段了。”
茶盏轻置,楚含丹踅来一张旖旎艳绝的笑脸,“可三爷别忘了,这遭事儿是你们宋家一起办下的,他要恨,头一个恨老爷,老爷要是出什么事儿,宋府还能好?”
他将一个臂肘搁到案上,眼中带着几分嘲弄,暧昧地笑起来,“宋家好不好,与我无干,只要我能好就成。我看二嫂,是担心二哥吧?”
“我担心他?”楚含丹身子一振,髻侧的珍珠流苏微细的晃起来,像是急于拉扯来盖住什么,“他好不好,与我什么相干?只要这宋府里不亏待我就成。说起这个,还要谢谢三爷,我父亲已经走马上任了,昨儿启的程,叫我谢过三爷,待他日后迁任回京,再亲谢三爷。”
言讫牵裙起身,就要告辞。宋知远目及她一片桃红的石榴裙盈盈摆柳,婀娜身姿,回来时被夜风刮下去些许的一股热流又蜂拥蹿起,支使他猛地冲到帘下,将人一把攥住。
楚含丹大惊一跳,一个荏弱的身子缩起靠到楠木圆柱上,惊雀一样上仰着他,“三爷这是做什么?”
一线秋风绕帘下,烛火颤颤抖动,晕开的光影里,即见两个身子紧紧贴在一处,宋知远硬朗的胸膛就这样触及一团软绵绵带着温香的云端,对一个由稚嫩少年初初长成的男人来说,即便没有爱,单是一种本能就足以烧死他一切的理智,何况他的理智早随婉儿的尸骨被埋在了遥遥他方。
在他紧密的呼吸中,楚含丹意识见危险,横挣两下,却发现早被他高大的一个身躯罩住,无处可逃。她两个眼徒劳地圆瞪上去,企图用虚构的威严震慑住他,“你、你放开我,否则我要喊了。”
帷幔轻柔地舞动在他们身侧,像一个招手的温床。他笑了,将下半截贴得更近,“二嫂,你敢喊吗?大半夜的,你到我这里来,喊来人见了,你有几张嘴说得清?”
温雾袅绕于腮边,腹上还有触及一个疙瘩,像一万根轻软的羽毛瘙过了楚含丹的心甸。不知是臣服在他的恐吓下、还是臣服在这种久违的蚀骨的酥麻,她没有喊,只撑着无力的尊严将他狠狠睇住,“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贴近了脸,勾着唇笑一笑,吻住了她的嘴,他将一只坚硬的手卷入她花锦绮缎的壳,递出去一个答案。摇摆的风烛随着楚含丹渐软的唇平息下来,她听见寂静太久的土地再一次迸出山火,使她顺服在滚烫的石岩流动中。
同样的心潮澎湃,涌动在千凤居的正廊下。自那次童釉瞳的相抿一笑后,她与宋知濯就算得恩怨尽弃。
往日的笑颜又在她娇嫩的面上重聚,如三春良景,时刻洋溢着暖风和煦。现见她罩一件簇金团粉缎裙,脚上的珍珠绣锦鞋一探一探跺到门口,由一个才进来的小丫鬟手里捧过一晚汤药。
这厢一旋裙,就小心捧到了榻案上,刚一搁下,两只手便去捏着两个耳垂,将下头的月石坠珥晃得憨态可爱,两个春水出情的眼波更是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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