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大婚(1/2)
熙攘来往的下人中,可见院门处挂两个筒形映红绢丝灯,黑漆描了“宋童”二字,交映着一块髹红匾额,绿漆所描“千凤居”三字。院门后就是宽广的一处场地,三方宝厦,门窗上贴尽窗花,展尽喜气。
暗度一瞬,沁心斜目去瞧明珠的脸色,倒见她无常,两个眼同样是好奇地够着往门内望一望,扭脸问青莲,“姐姐,原来那位童小姐的院子在这里,离我们倒是蛮近,由小花园里绕过去,也就一盏茶的功夫。”
几人驻脚于此张望,侍双在身后嘀咕,“奶奶,就离咱们近也没什么,她住她的,咱们住咱们的,又不怕她什么了。”
堂风刮得沁心一惊,回首望这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你叫她‘奶奶’?快别这样叫了,以后那位童小姐进门来听见,可要问你们个不懂规矩之罪!说到底,人家才是正经的奶奶,你们这样喊,将她放到哪里去?她岂不是要生气动怒?”
正说着,打院内直出一中年男人,灰缎暗纹襕衫,外罩玄纱褂,头戴幞头帽,留着一字髯。此人是主管操持这边儿婚礼采办布置的管事儿,这些时常往他们院儿里去找宋知濯禀报问询,一来二去,明珠业已与之相熟起来。
这厢出来,迎面撞见几人,他立时深行一礼,“哟,给奶奶请安,奶奶怎么今儿有兴致逛到这里来了?”
明珠让他一让,一双笑盈盈的眼望住他,“吴主事儿快不要客气,我就是闲逛到这里。您去忙您的,我们看看就走。”
那吴主事唇上一条胡须跳一跳,眼珠子一转,乍一喜,“倒是奶奶来得巧,快帮我做奴才的拿个主意。”言着,将一行人领入院中,指着一扇棂心圆月窗,“奶奶瞧瞧,可要贴什么剪纸才好啊?头先去问少爷,少爷倒先骂我一句,说‘这都要来问我,要你做什么吃的?’,顶得我可不敢再去问了,奶奶现给我拿给主意?”
“问我啊?”明珠反手点住自个儿的鼻尖,“我怎么好说啊?要是那位童小姐来了瞧着不高兴,拿我问罪可如何是好?”
“奶奶这是跟我讲笑话儿,甭管哪里来的小姐,也不敢拿奶奶撒性儿啊。奶奶可解救解救我,好歹替我拿个主意!”
“那我瞧着……,”明珠两个眼转一转,望向那扇窗,“这窗户已是圆的,再贴圆的反倒不配,不如贴个那白蝶穿花花样的,姑娘小姐嘛,总是爱花儿的。”后一顿,又想起一事儿,“您瞧东厢,不是给那周家小姐住的?可不要贴一样儿的,仔细犯了童家小姐的忌讳。”
那吴主事儿的得了令,指挥丫鬟小厮们又忙开。一行人牵裙而出,沁心拈了帕子,与明珠并头而行,一壁问,“怎么又出来个周家小姐?那周家小姐是谁啊?”
燕横烟渚,蝶乱花间,明珠脸上笑容不减,“听宋知濯说,是兵部侍郎家一个庶女,我也没见过,皇后娘娘的旨意,叫她陪童家小姐一齐嫁过来。”她俏皮地眨眨眼,将脸贴近,“我估摸着,是怕那童小姐嫁过来被我欺负了去吧,才要给她添个帮手。”
二人手挽着手,肩擦着肩,沁心见她睫畔的灵动之色,泄一缕气,“我瞧你还是小心些吧,虽说井水不犯河水,但凭他什么知书达理的名门闺秀,哪能容夫君身边有一个宠妾在侧的?即便嘴上不说,心里也难保不痛快,这种事儿我可听得多了。”
明珠闲撇一下嘴角,倒像不在意。□□半晌,回到院内。沁心在院门处顾盼一圈儿,只闻四下莺啭上梢,灵株芳草,但掩长亭悄悄,游廊晴照,别致得紧。
廊下几个丫鬟闲坐针线,瞧见人来,慌忙过来行礼请安,几人且绕前行,远远听见外间传出宋知濯的带着笑意的嗓音,“小尼姑,我赶回来陪你吃晚饭,你倒跑没个人影儿,上哪儿去了?”
声音渐近,沁心的心亦随之跳动,少顷,即见他嵌在两扇门内的堂阔身形,一件酱紫的压白边儿的襕衫,束着玉冠,遥遥一笑,锦郎良玉,后神色微变,施行一礼,“原来是沁心姑娘来了,请里面坐,上回向你打听明珠下落,还未及谢,今儿还要一并好好酬谢姑娘从前对明珠诸多照拂。”
不时坐席筵开,明珠果真摆出一幅金雕翠玉的头面言谢,沁心再三推辞,却磨不过明珠的坚持,最终收下。宋知濯一席只含笑且听明珠噞喁无休,并不多言,唯独沁心辞去之时,吩咐丫鬟随明珠一齐将人好生送出府去。
忙坐夜里,槛窗大开,桂影斜倚,丫鬟们各自歇下,只值夜的两名留在另一个里间,隔得远远的,若非叫嚷,倒是互相听不见。宋知濯卷一本《六韬》打帘进来,见明珠已脱去外头氅衣,只罩一件单薄对襟衫托腮在槛窗下,鼻腔里哼着什么曲儿,松鬓一晃一坠。
他卷了书搁在案上,就要去拉上窗户,“小尼姑,夜里风凉,不要对着风口吹。”
“嗳、不要关!”她旋身瞪他一眼,两个胳膊肘撑在窗台,徐徐后仰下腰,一个脑袋露到窗外仰看天上繁星,“我就喜欢吹风,我身子健壮着呢,你可时常见我生病?”
桂叶清香拂过她的脸,她惬意地笑着。宋知濯亦跟着笑了,一只手撑在槛窗上,一臂桓上柳腰,倾身下去吻在她唇上。两个半身倒在窗外,看向星河半月,亮堂的屋子在他们耳畔退了半步,连带着朝堂上那些刀枪剑霜、府内那些繁琐细事亦被抛却。
他的手拂过她鬓角的碎发,声音已融化在她迷弯的眼底,低哑的、只为她倾倒的一副嗓音,“你知不知道,在延州和寿州那些日子里,我每天每夜都在想你,可又道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①,故此我只托月亮捎信儿给你,说我想你,倒不知你收到没有?”
香风里荡着明珠咕咕咭咭的笑声,好半晌,她没有答,只用细软的嗓音莺唱婉啭,“星儿无定月无情,浓云愁夜灯不明,君郎此去路万里,未晓何日入梦行,此后休寄书与信,画楼云雨总无凭②……。”
“什么曲儿?从前没听你唱过。”他兜着颠一下她的腰,轻问。
明珠仰回半身,弯着眼角,“不晓得,明雅坊一个姑娘唱的,她也是扬州人,被拐卖到此,唱的我们那里的小调,我听过一次便记住了。”
心贴着心,眼对着眼,他蹭着她的鼻尖,“真聪明,这样儿聪明,不去考状元可惜了。”
月儿半悬,时光由窗下、花影、彼此相缠的唇舌间静默流淌,悄然如哒哒的呼吸沉浮中,很快,婚期紧至。
这一天,浩壮的一个队伍蜿蜒盘踞,锣鼓震天中至童府迎新娘。一大早,童釉瞳就在一堆ru母婆子丫鬟的摆弄下,勾粉描眉,上得胭脂红妆,两腮珍珠攒月牙,对镜贴黄花。翚翅凤冠,霞帔坠玉,罩一件红艳艳的对襟大袖衫,托出一个云粉妍俏的新娘子。
她被笼在沉重的凤霞之下,心却正随着噼啪不断的炮仗在轰炸,撒出漫天红屑。尔后红妆铺陈,一应绫、罗、锦、绸、缎各色料匹千数,妆奁箱笼百数,整条富贵居所——临安街,陷落在喜庆的红海中。
宋家开粥厂,散千金,乐善好施,普天同庆。府门前挤满瞧热闹的百姓,又蜂拥让出一条道给来往祝贺的官爵。“二相”结亲,宾客往来自然不肖说,上至皇亲,下至百官,争抢着趁此机奉承国公爷及新贵将军。
而尚且宁静的千凤居内,静默地迎来另一位主人,规制不如童釉瞳那方隆重,也无新郎亲迎,队伍到达宋府大门略停一瞬,方由西角门迎进,换乘几个婆子所担的小娇,一路无声地绕过明珠院门前。
此时明珠正在院内逗哒哒,挑杆吊着一个鸡腿儿,与众丫鬟闹得莺笑林间。骤见院门前绕过一队殷红人马,她停下来,歪着腰张望,“姐姐,这童家小姐这么快就迎回来了?怎么没见宋知濯跟着?”
亭里做针线的青莲踅下来,夺过她手中的挑杆,解了绳索,哒哒猛窜上来叼了鸡腿,惹得她惊叫连连,“哎呀,死狗!你给我裙子都弄脏了!”后随她向外张望,瞧见随行的小厮担着几个大红檀木箱经过,“这个麽哪是童家小姐呀?这是周家的,那个叫什么周晚棠的?童家小姐就这十来箱嫁妆,怕是笑都要笑死人了。”
明珠面露尴尬之色,嗫喏切切,“别说十来箱,你瞧这箱子恁大,能装不少金银珠宝进去呢。我当初可是连半箱都没有,就一个破包袱。”
得她斜挑一眼,“你能一样呀?”
远处绮帐听见,眯着眼跺过来,“就是啊,奶奶您就是一文钱嫁妆不带,别人也不敢拿您怎么样。您瞧如今,哪个下人还敢多说一句?自打咱们少爷封了殿前司指挥使,从前那些不长眼的东西,还不是要对您俯首帖耳的。”
众“侍”争相附和,侍婵巧言嬉笑,“绮帐姐姐,你说得不错,却也不尽然。我们怕倒是怕少爷,但心里是真敬奶奶,奶奶一点儿架子也没有啊。对我们又好,什么好吃好喝的都要分给我们。就说昨儿新进的葡萄,满京城还没有呢,都是从南方急送来京的,奶奶吃过几颗,还不是叫我们拿去吃。”
倒把明珠夸得不好意思,花间一回首,“这值什么?你们每日伺候我一场,吃穿住行,哪样儿不细致?不过是些零嘴玩意儿嘛,大家一齐吃才香。”
众人说笑,欢语满堂,不时听见遥远的鞭炮震耳,大概是童家小姐已到,说话儿间各宾主开筵坐花、飞觞酬客。喧生聒耳,隐约传开。
明珠叫青莲作陪,用罢晚饭后,回了卧房。只见四下飞鹤新灯,辉煌照壁。她踅坐床沿,翘头绣鞋尖蹭着地板,顾盼一圈。丫鬟门四散寻伴,窗外只有渐暗的天色与孤灯几盏。细风沉吟,密叶婆娑,月亮浅上,一丝孤独感随玉炉青烟渐渐将她裹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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