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非礼(2/2)
望慧芳恚怨难消的背影,楚含丹笑了,日头辣辣射到眼睛上,似有血泪倒流进心间,她抬扇挡住额头,半明半寐中折返进屋,余落满地再已拾缀不起的少女纯真。
鸿雁在云鱼在水①,各不相干,如同一片太阳底下照着的两个人,团结的丝线在乱麻中早已错了方向。楚含丹自以为可以通过划破芳菲景色刺伤到宋知书,却不知于宋知书来说,群姝只是短暂流逝,在心里形成永恒的人早已将他的心豁了无数细口,但他的自尊不容他喊痛。
从院儿里出来,他眼前还浮着锦光缎绸,乍然想起被明珠划破的衣裳,从而又忆起那对汪着山林的眸子。他摇扇调转方向,竟是要去找明珠索赔。
甫推院门,遥见千芳尽头、婆娑桂影下手托下巴的俏丽女子,碧青小广袖跌到肘间,露出半寸雪作的肌肤,身侧是矮一截坐在木椅上的宋知濯,才一瞟眼,他心里头就穆然敲响警钟,多日不见,大哥竟然从萎靡之态养出个容光焕发,瞧这样子,一时半刻是死不了……
然他顷刻间便将眉头放平,唰开扇面,朝窗槛女子嚷了一一声儿,“花间霞影、临窗赏桂,大嫂好兴致啊,啧啧,我如何就做不成这般闲云野鹤?”随之,一只脚尖翘起,收扇躬身下腰,打了一个花腕,“二弟前些时总不得空儿,今儿才抽了空隙来瞧大哥大嫂,望大嫂宽恕一二。”
屋内二人正值缱绻无限,一见他,俱在心内翻了白眼儿。明珠不得不酬酢,直腰而起,窗户上回一句,“瞧二少爷说的哪里话,不说不敢劳动,哪里敢怪罪,二少爷,里边儿来喝茶。”
还不及迎出去,人已进了里间儿,自找了案桌坐下,对望宋知濯,“大哥,好些时不见,我看你身子竟比原先强健许多,脸上也有颜色了,真叫我这个做弟弟的心里高兴!”
下头有明珠般出小炉烹茶,闻言心内“咯噔”一声,手上打着蒲扇,他二人间游荡一眼,随后挂出个苦兮兮的笑,“唉,二少爷只不过看了个面儿上,是我每日熬粥炖肉才将他养出些肉来,骨头却仍是不见好。前儿我在背后架着他想让他下地走两步,谁知脚还没挨地,人就跟条软蛇一样直往下头栽过去,费了好大力才将他搀起来。”
这厢明珠烹茶奉上,宋知濯殷切切接过,嘴角上忽明忽暗一抹笑意,“真是辛苦大嫂了,还请再多费些心,回头大哥好起来,还是你的功德。”
这笑似一把冷刀横上明珠心头,欲斩断她崩起的一根弦。第一次见他,就如狐狸绞兔,第二回见他,不过似登徒浪子,这回再见,想起他所作之恶,她心里打个寒颤,挨着一根折背椅坐下,掬一个明灿灿的笑出来,“不知二少爷这回来是有什么事儿?可别再给我送礼了啊,我实在受之有愧。”
“哦,有两个事儿,”宋知书撩袍子翘腿,扇子搁到案上,冷凛凛的光自麒麟坠儿反射到他脸上,照亮他另含深意的一抹笑意,他回望一眼宋知濯,再晃回眼来,“是这样的,我上回送大嫂的一对血玛瑙手镯,大嫂还记得吧?我想起小厮买回来时不留神嗑了个细纹,怎么还好意思叫大嫂戴?故而想叫大嫂暂退给我去换个新的回来。二则,我院儿里仿佛有个叫慧芳的丫头得罪过大嫂,我特来替她赔罪。”
倏然提起那个手镯,明珠顿觉险象犹生,想他必定是见过娇容手上的镯子了,恐怕已起疑心,于是她摆出从容憨态以应对,“真是对不住,二少爷,那镯子我送给我们院儿里一个叫娇容的大丫鬟了,我受不起您这么重的礼,也不惯佩戴这些首饰。她嘛……平日里对我是惯常的不客气,故而我送予她,想叫她待我能和善些,不巧,她才死没多久,那镯子就随她陪了葬。”
细细看来,她眼中汇聚诚然,宋知书一时也不好断决,端起盏抿一口,又听她忙不迭地说,“再有你说的那慧芳,原不是什么大恩怨,谈不上什么赔罪不赔罪的,我是庙里来的,没见过你们家恁大的世面,难眠露怯,只是她说话儿也太过难听了些,我才忍不住跟她绊几句嘴,你就别将这事儿回去说了,省得她又来找我麻烦。”
一番纯言蠢语,适才将宋知书的疑心去了大半,料想这小尼姑也没那样大的心眼儿。骤然阴云撤尽,余下又是艳阳煦丽,他歪嘴一笑,“不敢不敢,我也不敢,我院儿里的丫鬟更是不敢,我可没有多少衣裳给大嫂再撕碎了,回头大嫂性子上来,我岂不是要衣不蔽体?”
转着眼想了半晌明珠才忆起前尘往事,赶着赔罪,“哎呀,真是对不住,我不知那衣裳是你的,和她吵嘴气极了才弄得如此。这样吧,我们这里新得了一些料子,我赔给二少爷!”
“嗳,大嫂误会我了,”宋知书捡起扇来,托在手心闲瞧着,得空睇上一眼,神态风流万丈,“我不过是同大嫂说笑,哪里是要你赔?不过大嫂这性子直爽我倒很喜欢。”
他将“喜欢”二字吞吐的暧昧非常,随之靠近的,还有鼻尖呼出的一朝热浪,“那镯子既然给了别人,我自当再奉上一礼补偿,不如大嫂赔给我这个机会,叫我们二人心里都过得去,可好?”
他欺身一寸,被光投下的暗影笼着明珠。宋知濯就离着一丈在窗xià • zhù视着,怒火在他胸中灼烧,每烧一寸,便有冲动想从缠绵的木椅上站起来!
先一步站起来的却是明珠,她扯了根圆凳横在二人中间,警惕地错开宋知书不怀好意的笑脸,“二少爷又这么客气,都说自家人了,不必摆这些虚礼的。敢是要吃晚饭了,我就不虚留你了,我这边儿还要到厨房烧饭。”
她退开几步,不料一退自有一进,宋知书也站起来,一步步压迫向她,更有甚者,竟拽起她的手腕,泄一缕玩世不恭之态,“大嫂,实话儿和你说,从头一次见你,我这心里就跟被猫挠了一下似的,脑子里尽是你的影子。我这边是郎有情,不知妾有意否?”
“你撒开,你撒开手!”
她挣得越凶,他钳制得越狠,她又要使脚跺,却被他轻易躲开,“我上回被大嫂踩得疼了好几日,长了不少教训呢。大嫂,”他回望宋知濯,眼中抛出几分挑衅,“你瞧我大哥,他跟个活死人有什么两样?倒把你这青春白耽误在这里。女人家能有韶华几许?你守这么个活寡有什么意思?不如从了我,咱们天上人间,鸳鸯相伴。”
一切落入宋知濯眼中,愤怒如一阙瀑布倾斜,背后的阳光在他身上延出金边儿,然而他的正面却永堕在黑暗中。
他耀眼的明珠正被另一个人死死拽在手里,覆住她一身光华,嘴里说出的字字句句都将要割断他的理智。然而就在宋知书回首而来的这个眼神中,他遏然冷静下来,思考这眼神背后的用意。
思考不及,只见宋知书将明珠推至墙面,手中的折扇“啪”一声跌落。
这“啪”一声犹如巍峨空谷中一阵青天霹雳,划破梅香,也划破他所有的得失算计,他不能用明珠的安危与所有利益纷争相衡量,只因她的安危所系自身,她是他目所能及的前程、光明、后半生所有花团锦簇的未来!
然他黑缎短靴刚触及地面,就有人先他一步闯进来。
青莲鬼魅一般撩起帘子,相抱软臂斜斜站定,笑声尖利,刮过宋知书覆墙的背脊,“哟,真是不巧了,二少爷也在呢?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这墙上有金子,怎么不好好坐着说话儿,反倒扑到这墙边儿抠来了?”
蓦然惊得宋知书肩上一颠,回首望一眼,这才将明珠松开,歪着嘴气定神闲捡起地上折扇,同明珠轻轻挑眉,“你瞧,原是同大嫂你开个玩笑,倒把你吓得如此,真是我的不是!那我这就先回去了,改明儿再来拜访,望大嫂宽恕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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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宋晏殊《清平乐·红笺小字》
作者有话要说:宋知书:大哥,承让~
明珠:我去你娘个死王八蛋!